但當初跟著百裡夕紅滿江湖走時,我沒有太多機會去安穩地坐下來喝一碗熱茶。
可無論過去了多少年,我喜歡喝熱茶的習慣仍沒有變。
而現在每天我打魚歸來前,我的妻子都會泡好一壺熱茶等我。
我嘗到了幸福的味道。
但我卻又心知肚明,這充斥著平凡和溫暖的幸福,來得是有多艱難。
通往家的路當然是滿載幸福的。
可當我踏著幸福推開家門時,我聞到了一股久違的、令人厭惡的味道。
那是人的鮮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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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垂頭,看見妻子倒在地上,瞪著雙眼。
已成了一具再也醒不過來的屍體。
她的頭顱滾落到一個大箱子前。
那箱子裡裝著我的刀。
桌上的茶還是熱的。
卻沒有人想要去喝上一口。
我怔怔地看著面前的一切,肝髒已痛得似要俱裂。
屋子裡還有一個人。
他身著金衣,手裡提著把帶血的金斧。
我聽見他說:「百裡夕紅應該S在我的手裡,那個攬得名譽和財富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闊別十年,刀終於被我重新拿起。
8
漫天血花裡,蕩漾著數不盡的刀光。
滿地的金斧,已在屍體堆出的亂葬崗裡徹底沉睡。
我終是一人一刀S進了金斧門。
我已十年沒有拿起刀,又怎能使出流利的刀法斬S仇人?
可我還是在一夜之間屠了金斧門滿門。
這就是仇恨的力量。
我已能全然明白百裡夕紅當初的感受。
我早就忘記了什麼是刀法,我隻知道手裡這把刀是個S人的武器。
我失了理智,沉溺於血腥S戮中,欲圖用以消解早已溢出心口的仇恨。
於是,大街小巷開始貼滿了有我畫像的懸賞令。
一如當年的百裡夕紅。
我終於,又要開始逃命。
隻是這時我活命的欲望早已沒有那麼強烈。
揮之不去的仇恨已讓我越發麻木。
我想起百裡夕紅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
「你會慢慢發現,不同的人,卻總是在經歷相同或相似的事情。」
彌圖與百裡夕紅,百裡夕紅與我。
我本已麻木的內心,好像忽然被什麼觸動。
我到底還是成了百裡夕紅。
我到底還是活成了百裡夕紅最不希望我活成的樣子。
或許在十年、百年後,更多不同的人也會經歷與我們近似相同的事情。
這好像是個永遠也打不開的S結,是個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回廊。
無論重來十次、百次、千次,都會走向一樣的結果。
因為人與生俱來的情感,就已決定了他生命的方向。
沒有人能在經歷所愛之人身S他手後,還保持純粹的心不被仇恨玷汙。
正如百裡夕紅所說,心中積壓著仇恨的人,是永遠做不到溫暖正義的。
如今,我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9
我帶著刀,走在大雪紛飛的長街夜裡。
今日又是元夕。
我早就忘了這是我人生中過的第幾個元夕。
街邊掛著輝煌明亮的燈,天上綻放著炫人眼目的煙花。
元夕夜徹晚都是亮著的,可我感受到的卻隻有漫長的黑夜。
街上當然有行人。
活潑的小孩子手裡提著燈,牽著他母親的手,歡樂地說道:「兩天前李大俠除掉了那個總幹壞事的大魔頭,他真厲害!娘,我將來也要當大俠!我要成為名滿江湖的大俠客!」
我停下腳步。
那些壓在心底塵封已久的情感,猛地盡數湧上心頭。
那是絕望。
貫徹心扉的絕望。
雪漸大。
我仰頭,雪花飄落進我的眼睛裡,化成一道清淚,流下臉頰。
夜空下,我開始大喊、咆哮。
絕望之音響徹雲霄,卻終是被煙花炸裂的燦爛之聲所掩蓋。
閃著青光的刀出鞘。
我握著它,輕輕地抵在自己的心口。
我在等。
等我的淚流幹。
我要讓我的淚流幹,然後才能痛快地迎接S亡。
當天地間的冰雪淹沒一切痛苦,為世上重新賦予嚴寒的寂靜,我握刀的手開始用力。
夜是冷的,刀也是冷的。
可下一瞬,我卻感受到了一股溫熱落在肩上。
那是一個人的手。
我聽見那個人在對我說話。
「客官,天冷,進屋喝碗熱茶吧。」
10
酒樓裡並不暖和。
一碗熱氣騰騰的茶被這個年輕的少年伙計捧到我的面前。
熱氣沸騰著,盡情吞噬冬日的冷冽。
我用雙手端著這碗熱茶,暖意在指尖流動,我看見面前的少年在對我笑。
我想說一句「謝謝」,卻怎麼也說不出。
這猛烈地衝擊著、融化著冰冷的暖意,好像堵在了我的喉嚨裡,令我不能發聲。
我看著茶上浮出的一張臉。
早已不再年輕。
我剛要喝下這碗茶,忽然瞥到了桌上落的一小撮粉末。
我怔住。
這種東西,我不能再熟悉了。
蒙汗藥。
當初我下在百裡夕紅喝的熱茶裡的那種蒙汗藥。
少年的臉色好像發生了變化。
我腰間的刀猛地被抽出,然後化作冷意穿透整間屋子。
寒光將要切向少年脖頸時,少年「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然後我看見了從少年懷中不慎抖落的那張懸賞令。
畫著我畫像的懸賞令。
……原來如此。
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拿刀的手在顫抖,少年彎曲的雙腿也在顫抖。
「我真的沒辦法了……」就在一瞬間,淚水爬滿了少年的臉龐,「我不想再過這樣任人欺壓的生活了!」
一瞬間,溫暖與冰冷,都在哀鳴中破碎。
「我是酒樓伙計,所以活該受他們的冷眼嗎?我是普通人,所以就活該得不到幸福嗎?」
少年仰起頭,絕望與悲痛的神情刺痛著我。
我看見少年慢慢地撩開單薄的衣服,露出一塊塊瘀青血跡、一道道刀傷劍痕。
「我沒有和別人打過架,從來都是我無故遭受著他們的憤怒。」
我慢慢地放下了刀。
「我再卑微,也是個人啊!我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他撕心裂肺地痛哭著,大喊著。
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在我放下刀那一刻,徹底噴薄爆發。
「沒有人能理解我……沒有……」
我看著自己隻有兩根手指的左手,幾十年前的經歷忽而翻湧上我的心頭。
那晚也是元夕,我被砍下三根手指那一年的元夕。
百姓都向著城中心聚集,他們要去看燈會。
絢爛的煙花早已炸開,畫出滿天的光亮。
酒樓裡不會有人了。
我站在酒樓外,看著人們提著燈帶著光亮漸漸遠去。
相互依偎的家人、三五成群的朋友。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
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隻有酒樓裡與我一同做工的伙計。
我幾乎每天都在酒樓裡度過,所認識的人也隻能在這裡結識。
我認識些常來酒樓的俠客,但我知道,這些浪跡天涯的江湖客,或許在某一天的一聲告別後,便是後會無期。
酒樓裡,獨自坐在桌邊的掌櫃招呼我過來喝熱茶。
這熱茶我喝過很多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茶葉沒有換,茶卻已漸漸變味了。
「你怎麼不去看燈會?」掌櫃問我。
掌櫃年紀漸長,早已對燈會失了興趣。
我隻是搖搖頭。
掌櫃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留著你?因為你還很年輕,即使你沒了手,你的腿腳也還夠利索。」
我的心在刺痛。
「在這間酒樓裡,你還能算得上是個有用的人,你雖有用,可還是沒人會看得起你。」
「我們這些活在底層的人,本來就一輩子也不會被人看得起。」掌櫃淡淡道。
他這個年紀,好像早已不在乎許多東西。
「可他們根本就不把我當人看……」
我顫抖著,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來。
然後我抬頭,看到了掌櫃輕蔑的表情。
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個表情。
我的心漸漸冰冷。
掌櫃並沒有理會我的反應,繼續說道:
「你既不是有錢的公子哥,也不是出名的大俠客,你就是個給人端茶倒水的,他們為什麼要把你當人看?」
我再也忍不住了。
「可我是個人!是活生生的人!」
我想要拼命地喊出這句話。
可我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因為我忽然痛苦地意識到,這世上好像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地同情我。
沒有人理解我,在乎我。
我從回憶裡掙脫,看著跪在我面前流淚的少年。
才發覺,自己也已淚流滿面。
在那座小城中,在那間小酒樓裡,我為每個客人倒著沏好的熱茶。
那時我以為每座城池都是安寧平和的,這世上每個人都是溫暖良善的。
隻是後來,現實殘忍地掠奪著平和的美好。
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個元夕夜,卻有人幸福,有人痛苦。
這少年是否也像我一樣,曾在某個元夕夜裡,看著幸福的行人伴隨家人遠去,而後自己孤獨地仰望明月。
若我都不能理解他,那這世上還有誰能?
於是我蹲下來,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少年。
然後輕輕地說:「我懂。」
衣服是冷的,但懷抱是熱的。
少年的熱淚漸漸地湿潤了我的胸膛。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共鳴,便是這世上最令人感動的力量。
萬物沉睡的寒冬裡,鮮活的生命才是點燃生機的烈火。
這少年像一把火,重新燃起我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
11
凜冬已逝,春回大地。
我早已忘記這是我和方小善一同度過的第幾個春天。
我們一同走過了很多地方,一如當年百裡夕紅帶著我走遍大江南北、湖海山川。
而我們同行的這些年裡,並沒有遭到太多人的追S。
偶爾有幾次,也是在方小善已圍著火堆入睡的深夜,或是在他獨自練刀的清晨。
我總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解決一切。
所以方小善並沒有S過人,也沒看見過S人的場面。
春日的夜不太冷,我坐在山石間,看著方小善練刀。
方小善是這把為敵刀的新主人。
那日我們登上那座冰山,我將為敵刀送給方小善後,鄭重地將百裡夕紅的寬刀嵌入寒冰。
「或許在十年百年後,會有人將它取走。
「但我希望,這把刀從今以後,隻斬不義之人。」
紅柄寬刀重新立於冰山之巔,而為敵刀被方小善拿在手裡。
泉水流淌得很慢。
刀鋒卷起泉水,水珠抖落風中,擦過巖石,無聲地重新墜入水中。
「你累了。」
我開口。
方小善收了刀,轉過身來,沉默著。
「坐一會兒吧。」我拍了拍身側的巖石。
方小善躍上巖石,但他並沒有坐下。而是站著,眺望天邊的明月。
月是殘缺的,卻是明亮的。
月光灑在他不再年輕的臉上。
下一瞬,他又低下頭,目光落在流淌不息的泉水上。
明暗交織,輕盈又沉重。
水流慢慢地敲打著巖石,靜謐的夜裡,這富有規律的自然之聲久久地徘徊於天地間。
它奉獻給春夜的,隻有一份安寧與平和。
方小善忽然開口:「S人是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