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他,慢慢道:「你不會喜歡的。」
「你也不喜歡。但你為了活命,所以不得不S人。」
說出這句話時,方小善並沒有回應我的目光,而是靜靜地注視著流水。
末了,他又道:「你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似乎人隻有在迷茫的時候,才會去真正地思考生命的意義。
我已數不清思考過多少次。
所以這時我才能堅定地說出:
「人活著不是為了承受痛苦,而是為了追尋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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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其實是百裡夕紅對我說的。
我好像總是能記住百裡夕紅說過的每一句話。
「那你幸福嗎?」方小善終於轉頭看我,眼中盡是苦澀。
我沉默了。
泉水不住地流淌著,聲音越發大了起來,似是要掩蓋悲涼渲染的寂靜。
許久,我才慢慢道:「我曾經幸福過。」
「可我從來沒有幸福過!」
方小善的眼眶漸紅,淚水已在不停地打轉。
「……那怎麼樣才能讓你覺得幸福?」
「至少現在的生活,不會讓我覺得幸福。」
我愣了愣,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已漸深。無論日夜,泉水總以同樣的姿態向前翻滾著,而人的內心卻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長嘆一口氣。
「我們再一起喝碗熱茶吧。」
12
熱茶總會見底,人也總要別離。
一碗熱茶下肚,我開口。
「你走吧。」
方小善走了,帶著那把為敵刀。
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都安寧而平淡。
從春到冬,四季更替猶如萬物的生機輪回。大自然掠奪生機時,總是悄無聲息的。
它溫柔卻又殘忍。
一切都在無聲地改變,但我卻養成了一個不變的習慣。
方小善走後,我每日都要坐在山頂上看夕陽。
我已經不記得很多事情了。
我強迫自己不去記得。
但在夕陽的光輝灑向四季的大地時,這觸摸不到的溫暖使我的記憶翻湧。
我記得百裡夕紅說過:
「心夠純粹幹淨的人,會永遠帶著希望活下去。這樣的人,總會覺得幸福其實很簡單。
「一個人,兩個人,或是一群人,在林間,聽鳥叫;在山頂,看夕陽。就已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這是百裡夕紅對幸福的詮釋。
這樣簡單的幸福,卻隻能被心中純粹的人所感受。
這些年來,我已經漸漸地嘗試將自己的心放空。
夕陽並不刺眼。
每當我置身於夕陽的光輝籠罩下的山頂時,我就會忘記一切。
忘記現在是春秋抑或是冬夏,忘記曾經我是店小二還是刀客。
我的眼裡隻有夕陽。
我的心中隻有夕陽才能給予的溫暖。
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慢慢地擁抱、渲染著我,從發尖流淌到腳底,然後溫柔旋轉著融入我的心裡。
這是幸福的感覺。
孤獨的人,總喜歡與夕陽做伴。
但沒有人明白,真正懂得享受孤獨的人,也同時享受著幸福。
這樣的時刻裡,好像世間萬物都已化為煙雲縹緲而去,如此柔和、夢幻、讓人沉醉。
但當明月衝破夕陽的柔光,重新亮起一抹肆意的寒,一切又重歸真實。
人到底怎樣才會認可「真實」?感受過敲擊心靈的痛苦和撫慰心靈的幸福,或許才會對「真實」報以認可。
過了這麼多年,我早就快忘記自己已經重活了一回。
因為我在切切實實地感受著一切。
一切痛苦、快樂、酸楚、幸福。
這從來不是夢,這是我還未走到盡頭的人生。
而人生沒有退路。
重活一回,不是時間的倒流,而是人生的另一種延續。
13
再次見到方小善時,是一年的寒冬。
這天好像是元夕,但我早已不記得。
我閉著眼躺在冬日的樹林裡,飛雪凌駕於枝頭,卷落的隻有寒風。
白雪鋪滿大地,我的背已湿透。
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並不輕盈。
我聽得出來,來的人並不止一個。
我並沒有起身,睜開眼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方小善在俯瞰著我。
我慢慢地坐起來,迎上他的目光。
而我的目光從方小善臉上漸漸下移,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裡拿著的不是為敵刀。
而是一把金斧頭。
我愣住。
然後我終於抬眼去看方小善身後跟著的那群人。
我沒有去看他們有多少人,我隻看到了很多把金斧頭。
我的心漸漸涼透。
「你的刀呢?」
「我不會再用刀了。」
「為什麼?」我禁不住喊出聲來。
「拿著刀的時候,我感受不到幸福。」
方小善淡淡道。
我已很多年沒有過情緒波瀾,我的心也早已在夕陽的救贖下化為一方止水。
而此刻,止水掀起波濤,怒流不息。
「刀在哪?」
「……我找不到了。」
風雪掃過枯枝的聲音將方小善的聲音掩蓋,風止,天地陷入平靜。
暗潮湧流的平靜。
我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想不開,非要認這麼一個亡命之徒為師父呢?」
說話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看樣子他其實才是這些人裡面領頭的。
他手裡的金斧頭很亮,吸收著冰雪反射的光,隻讓我觸目驚心。
我記得自己S了金斧門裡所有人,那些拿著金斧的人早就該消匿於世了。
可他們偏偏又出現在了我面前。
「你S的是金斧門裡的人,而不是金斧門。」領頭那人看著我,繼續開口道。
「金斧門是永遠撲不滅的烈火,它能存在於江湖百年,就已證明了它頑強的生命力。」
我面無表情。
領頭人向前一步,站到方小善的身旁。
「很多年前你就想要親手了結他了吧?現在,你有很好的機會。」
他的手落到方小善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你S了他,那些錢財名譽就都是你的了,那時候,你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我的臉終於開始顫抖。
14
我怎麼能忘記呢?
我們初遇的那晚元夕夜,方小善正是想S了我啊。
方小善想要SS我來得到懸賞的錢財,可在許多年前,在百裡夕紅逃亡時,我卻從未想過要S百裡夕紅來換取這些。
方小善握緊了手裡的金斧頭,然後開口:
「今日……你身上沒有一樣武器,怕是在劫難逃了。臨S前,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熟悉的聲音,卻帶著陌生的聲調。
冷過刺骨的寒風。
「我隻想要那把刀。」我說。
方小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那把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刀隻是把武器,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用過這把刀的人已將自己的情感付諸這把武器。
承載著前人情感力量的武器,才真正地詮釋了「重要」二字的意義。
這是百裡夕紅用過的刀,這是我用過的刀,也是方小善用過的刀。
但如今卻被方小善丟掉了。
初見百裡夕紅時,我就覺得這個紅衣人像一團溫暖的烈火,為我燃起生命的方向。
方小善也是烈火,卻將我的心燒成灰燼。
我這時才明白,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並不是仇恨。
而是信任。
我總算嘗到了信錯人的滋味。
我一直以為擁有著平凡出身的我們是一樣的, 可我們到底不是一種人。
我們追求截然不同的幸福, 意味著我和他注定不能走上同一條路。
為敵刀流轉三個人手中, 承載著溫暖、悲痛、希望和絕望。
每個人都為它賦予了新的闡釋。
而如今刀卻已不在任何一個人的手裡。
我仰起了頭, 大笑起來。
我笑著,讓無數種復雜的情感在心中相互廝打搏鬥, 它們拼命地撕扯撞擊著對方,最後存活下來的,隻剩下四種最原始的情感。
這是場不見血的紛爭。
這場紛爭使我現在心中不再有恨, 有的隻是憤怒。
憤怒便是生而為人最原始的情感。
當金斧向我擊出時, 我也揮出了拳。
我好像化成了一隻野獸, 赤手空拳地怒吼著, 面對刺眼的金光宣泄出自己的憤怒。
人身上最原始的獸性會在憤怒的牽引下迸發而出。
這種力量如同吞噬草原的烈火。
在瞬息中爆發,於頃刻間將生機覆滅。
蒼白色的大地被染成金色與赤色,絢麗交織,耀眼奪目。
整片天空的顏色在不斷變換, 我在不停地出拳。
我的拳擊破金光, 扼斷骨肉, 揮灑出一片滾燙的血。
我記得上一次我如此瘋狂時,還是在十餘年前。
在我S進金斧門, 面對那一群拿著金斧的人時。
金斧好像就是我的噩夢, 自始至終都在伴隨著仇恨跟隨我、撕扯我。
那斬下百裡夕紅頭顱的金斧、斬斷我妻子生機的金斧。
編織成令我最痛苦的利刃。
金斧的生命在於它發出的耀眼金光。
最終將金光覆滅的,不是血色。
而是夕陽。
夕陽化作烈火,燃燒著被鮮血滲透的蒼白大地。
S戮還未散去,在冷冽寒氣中徘徊,像是化為一把刀,刺中了方小善的心, 讓他終於雙膝跪地。
「師父!我錯了……」方小善跪在我面前, 淚水從他眼眶中湧流不止。
或許是恐懼, 也或許是愧疚使然。
我沒有看他。
15
寒冬肅穆無言,揮灑著白雪,飄揚人世間。
我一直在向北走,好像已不知疲倦。
而方小善也在一直跟著我。
我們沒有說話。
沒有人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什麼。
我們之間好像早已沒有了默契。
再次登上冰山時, 已是深夜。
百裡夕紅的紅柄寬刀仍然屹立於冰山之巔,強風吹拂著刀身的冰與雪, 卷起孤寂與落寞, 揮灑於天地。
我久久地看著這把刀, 然後終於開口:
「我本想用這把刀S了你, 但我太累了。」
我坐下, 倚靠在刀前。
「現在我隻想好好睡一覺。」
方小善沒有說話。
他慢慢彎下腰, 跪在我面前。
「你走吧。」我道。
「去城裡,喝一碗熱茶,暖暖身子,然後再出發,去尋你想要的幸福。」
我說得很慢, 我真的太累了。
方小善看著我,已淚流滿面。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
「我會把刀找回來的。找回來,帶給你。」
他轉身,然後又停下。
他沒有回頭看我,而是望著冰山下那一片沉默的湖水。
「我還要為你帶一碗熱茶。」
我沒有回答。我早已合上雙眼。
方小善走了。
寒風漸止, 冰山無聲。
我倚靠著寬刀慢慢地睡去。
夜已深,冰山之上並沒有月亮。
但太陽將會在不久後升起,照亮這片沉默的地方。
或許我再睜眼便能看見明日的朝陽。
或許我再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