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這小丫頭!”
白紗後,小姐掩著嘴低低笑出聲。
7
春蘭還是選擇跟著小姐離開。
走前,她去櫃上抱回那十個肉包子,掌櫃正對著一地狼藉唉聲嘆氣,她咬了口包子,邁著大步,樂滋滋走了。
轎子搖搖晃,人也搖搖晃,春蘭一路咬著包子,一路和小姐說著布莊裡的趣事,小姐的笑聲從馬車裡傳出,像銀鈴鐺,風一過,叮叮叮的響,悅耳的讓人忍不住貼近馬車。
春蘭問,“小姐,您是哪家的小姐?”
嬤嬤搶先道,“沒見識的丫頭,我家小姐可是上陽城富紳柳老爺的女兒,字淑因,乃是上陽城赫赫有名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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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蘭瞪大眼睛,“原來您就是柳小姐!”
“看來春蘭從旁人口中聽過我。”
春蘭不敢回答,小姐仗義相救她,她如果反過來說人家是老姑娘,豈不是恩將仇報。
嬤嬤倒是敏銳,“小姐問話,你縮著脖子做甚?難不成心裡在想什麼不好的事?”
春蘭支支吾吾答,“才沒有呢!”
“沒有你為何不敢答?”
嬤嬤一心要捍衛小姐,反倒小姐三言兩語化春風。
“好了,嬤嬤,她還是個小孩子。春蘭,有時候旁人說得不可當真,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真真假假要你自己切身體會。”
春蘭更加羞赧,“我知道了,小姐。”
8
春蘭聽說過柳家有多富貴,卻從未想過如此富貴。
更沒想過有一天這扇金漆朱門會為她打開,她抬腳跨過那道半腿高的門檻,仿若走進一個世外桃源,走進第二個上陽城。
繞過假山赤水,路過亭臺樓榭,荷花朵陣陣,滿院香氣撲鼻,路過的丫鬟甚至比布莊裡的老板娘穿的還好,悄聲行走時,頭上的簪子,耳朵上的墜子,如夜間的明月,晃在水池面上。
小姐的東苑更為富麗,沾染書香,嬤嬤摘下小姐的鬥笠,春蘭登時看傻眼在原地。
布莊裡的姐姐們說,二十歲的老姑娘該是什麼樣的?或許早沒了明媚春氣,像半截腐朽的木,直挺挺等著開花結果。
小姐柔聲問,“春蘭,你盯著我做甚?”
春蘭紅透半張臉,更加羞愧之前聽到的闲言。
嬤嬤輕笑,“小姐芝蘭玉貌,整個上陽城怕是找不到第二個比小姐還漂亮的女子,這小丫頭定是看傻眼裡。”
小姐掩唇呵呵笑著。
春蘭順著梯子往上爬,“不止呢,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個比小姐還漂亮的女子!”
小姐聽了,隻說,“找不找得到,得你自己走一遍才知曉。”
春蘭心裡仍固執認為。
沒見過小姐之前,在她心中最貌美的是鄰村裡賣豆腐的安娘子。
村裡人叫她豆腐西施。
男人們喜歡停在她的豆腐攤旁邊,看她舀豆腐時的皓腕,看她低眉垂首時的玉頸,看她行動時盈盈一握的腰,他們故意拿不穩碗,惹她焦急臉紅,惹她彎腰去撿。
看到便是賺到,賺到便圍成一團將她當豆腐般細品。
春蘭爹也去品過,春蘭娘一邊抹淚一邊推著春蘭和哥哥去豆腐攤逼爹回來,春蘭那時還沒桌子高,哥在一旁哭鬧,她就墊著腳好奇去看安娘子怎麼做豆腐的。
安娘子給她一碗嫩豆腐。
她問她,“為什麼大家都說你是狐狸精?”
她說,“嘴長在旁人臉上,攔不住的。”
她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說回去?”
她又說,“一張嘴說得過十張嘴,但說得過一百張嘴,一萬張嘴嗎?人再幹淨也比不過白豆腐,就算是塊白豆腐,人們照樣也會因鹹口還是辣口起爭執。”
春蘭聽不懂,她吸溜著豆腐,覺著真香,再沒有比安娘子做得更香,更好吃的豆腐了。
春蘭小時候,安娘子賣豆腐。
春蘭長大了,安娘子還在買豆腐。
豆腐西施的美名傳遍好幾個村,她始終沒嫁人。
漸漸地,她也成為村裡人口中的老姑娘。
9
春蘭在柳家也吃了豆腐。
那是與安娘子截然不同的豆腐,切成整整齊齊六個方塊,擺放在精致小巧的深金色瓷盤上,襯託著豆腐的白,豆腐的嫩,周遭點綴著玲瓏玉白的珍珠。
這根本不像吃的,它比吃的珍貴太多,可它又確實是一盤菜。
春蘭一直盯著它,猜測誰會去夾它,柳夫人瞧見了,冷聲道,“淑因,你是沒給這丫頭吃食?主人家吃飯,她不幫忙布菜便罷了,反倒直勾勾盯著,她也想上桌吃不成?”
嬤嬤摁著春蘭的頭,她膝蓋一軟,跪下去求饒。
小姐急忙道,“母親,春蘭剛來府中沒幾天,府中規矩還沒學透,您別和一個小丫頭計較。”
柳夫人還是冷著臉,“早同你說過,丫鬟要用自家門下的,那些丫鬟,自小管教得好,天生就知道如何當丫鬟,做起事來,不比這鄉下來得野丫頭順心順眼?”
小姐緩緩放下銀筷,“再來一個自家門下的,養大了,再送給旁人做小嗎?”
“怎麼和你母親說話的?”,柳老爺摔下筷子,“一個丫鬟而已,你真當成親姊妹了?哪個女子不嫁人?能嫁給你哥是她的福氣,輪得到你替她出氣!”
柳老爺起身就走,柳夫人指著小姐,恨鐵不成鋼,“你啊,淨會惹你爹生氣!回院子裡把女規,女訓抄寫十遍,嬤嬤看緊了,她不抄完不準用膳!”
柳夫人一走,嬤嬤立刻松手去安慰小姐。
壓著春蘭那股狠勁兒沒了,她的背脊卻僵了,怎麼都抬不起來,一陣穿堂風吹過,後背,後頸,額角的汗吹幹了,吹涼了,整個人變成一朵輕飄飄的雲,軟綿綿倒在地上。
從前隻道,高門大戶榮華富貴。
僅此一遭,她算是明了,什麼叫做金樽玉盞,不知水深水淺。
一腳淌進去,才知道比麥子拂過腿腳來得更為刺撓。
10
夜中,春蘭陪著小姐抄書,紅燭映照在小姐臉上,一如往常平和細膩。
春蘭猛地跪下,“小姐,您把我趕出府吧!”
小姐停筆,“你又沒做錯事,為何要將您趕出府?”
“可是今天我給小姐丟臉了,如果不是我,您也不會和老爺,夫人吵架……”
春蘭越想越愧疚,眼淚倒豆子般落下。
小姐蹲下身,拿手絹擦在她臉上,“哭什麼?面子是自己掙來的,況且,我並不覺得丟臉。”
“春蘭,你說說,今天你為何一直盯著那盤豆腐?”
春蘭不敢讓小姐給自己擦淚,抽噎道,“我隻是好奇,豆腐原來還可以做成那樣?”
小姐笑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聽聞在淮陽甚至有道名菜,叫紋絲豆腐,需將豆腐切成數千條比絲線還細的豆腐絲,放在水中時,根本想象不到那是豆腐。”
春蘭長大嘴巴,“小姐,您騙我的吧?豆腐那麼軟,那麼嫩,一點力就碎成渣了。”
“真真假假,等將來你親眼目睹過就知道了。”
春蘭抹抹眼淚,站起身,“您都沒見過的東西,我怎麼可能見得到呢?”
小姐歪著頭反問,“我還沒見過麥子,高山,黃土呢。”
春蘭摸著鼻子,“那些東西都很平常的,在鄉下平凡的隨處可見。”
“平常不見得就是平凡。”,小姐提筆抬腕,落筆有力,“春蘭,豆腐其實有許多種做法,如何做,做成什麼樣,取決於廚子,這人也和豆腐一樣,往哪裡走,走多遠,抉擇於自我。”
“春蘭,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當我的貼身丫鬟嗎?”
春蘭搖頭。
“因為我覺得你是塊好豆腐。”
春蘭聽得雲裡霧裡,滿腦子都是白白嫩嫩的豆腐,又聯想到豆腐西施,在燈下的小姐又像極西施,她想起豆腐西施那碗又甜又糯的嫩豆腐,傻乎乎問,“那小姐,豆腐你是喜歡吃甜口的,還是鹹口的?”
小姐一愣,銀鈴般的笑聲傳至屋外。
屋外的嬤嬤登時夢醒,左右一看,四下無人,大喊道,“小姐,夫人說了,讓您好好抄書,萬不可懈怠,更不可偷食!”
說完,聲音兀自降下,朝著門縫悄聲說,“小姐,您要是餓了就知會我,萬不可硬撐著。”
屋裡,小姐和春蘭對視一眼,捂著嘴憋笑到滿臉通紅。
11
小姐說要教春蘭寫字。
春蘭高興地蹦跳,嬤嬤在一旁吹涼風,“小姐,您真是把她慣得無法無天了,您瞅瞅她,比剛進府那陣還要瘋。”
小姐倚在太師椅上,搖著玉扇,“她總歸是要學字的,不識字在這世道上生存難上加難。”
春蘭躲在小姐背後衝嬤嬤吐舌頭,嬤嬤追著她打,“你這丫頭,我今兒替小姐好好醒醒你的皮,別將來嫁到別人家裡去說小姐教導無方!”
春蘭忙撲跪在小姐腳邊,“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一輩子陪著小姐,做小姐一輩子的丫鬟!”
小姐彎著眼,嬤嬤指著她,“淨會說這些好聽話,你不給小姐闖禍我都謝天謝地了!”
外面陡然走來一個小廝,垂著腰說夫人讓小姐去前廳走一趟。
小姐起身,嬤嬤跟上又回頭,不肯讓春蘭跟著去。
春蘭對著嬤嬤背影又做了個鬼臉。
她剛剛那話可不是假的,她鐵了心要一直跟著小姐。
她在府中待的越久,邊越覺得小姐待她有多好,小姐有多好。
比陳掌櫃好一百倍,一千倍,不不不,陳掌櫃根本不能跟小姐比。
她在府裡整日吃得好,穿得好,過得好,每個月還有月俸拿,她想報答小姐,可小姐吃得,穿得,過得比她還要好,更不缺銀子用。
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刺繡,小姐還誇過她的繡工不錯,為此花上十兩銀子也要買她的繡品,如今,她樂意免費給小姐繡,夜中點著燈,對著月,眼睛熬得通紅,也要把那朵牡丹繡得栩栩如生。
小姐拿到手絹,果然很喜歡,問她,“春蘭,你可知牡丹二字如何寫?”
春蘭搖頭,說自己不識字。
這才有小姐教她寫字的一幕。
12
沒過多久,小姐從前廳回到東苑,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嬤嬤跟在身後,臉上也不高興。
問小姐,小姐不說話。
問嬤嬤,嬤嬤也煩心。
此後一段時間,春蘭一邊跟著小姐學字,一邊給小姐繡荷包,繡手絹,小姐一邊教她寫字,一邊看書,前廳的人到來得勤,隔三差五便叫小姐去夫人那兒一趟,每次小姐回來都一臉沉鬱。
春蘭一直不明所以,直到有天她和小姐在園裡放風箏,撞見小姐的哥哥,奉明少爺。
奉明少爺奪走春蘭手中的風箏線,“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玩風箏,母親讓你繡得嫁衣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