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下身耐心分辨他口中的話,許久才起身吩咐春嬋將人帶進來。
來人少年模樣,生得風姿俊秀,氣宇軒昂,一副折扇在手,兩縷鬢發飄飄,瞧著詩書滿腹,實則江湖模樣。
「大伯父。」
進門那人先行了一禮,抬頭看見趙乾德如今的模樣不由心驚。
「伯父病得這樣重,怎麼不提前派人來告知爹爹與叔父他們,這些天他們可都掛念著你。」
趙乾德混沌的眼珠轉了轉,對我拍手示意,我點了點頭上前回話。
「三少爺,老爺這場病來得急,實在來不及告訴幾位爺。」
「你是誰?」
我施了一禮,輕聲答道:「回少爺的話,我叫春紅,是老爺去年才納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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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見我的肚子,眉頭輕挑,滿臉鄙夷,一雙眼對我上下打量。
這幾日我叫人將我魅惑老爺,品行不端的事連帶趙乾德病重的消息,一並傳到趙氏各家。
風吹草動,如今各家得了消息,各種心思紛起,定是要派穩妥的人過來打探的。
趙褚禾無疑是最好的人選,他深得趙乾德喜愛,為人又秉性正直,若是真出了什麼事,他一個小輩出面,就算鬧僵了也不會傷了大家的和氣。
正巧他生性孤勇莽撞,我選中的那個人也是他。
「你就是我大伯父娶的那個妖女?」
趙褚禾到底還是個少年人,對厭惡之人難以壓抑心中的情緒。
「大伯母呢?她怎麼能容忍你這等下作之人留在這裡,是不是你這妖女……」
「褚禾!」
我還未見得怎樣,趙乾德先忍不住了,他扯著我的衣袖強撐著一口氣,大吼了一聲趙褚禾。
「嗬……嗬……」
他喉嚨是一座破了面的鼓,隻有粗粝的風聲在幹癟的皮肉中震蕩。
「她是我納的……姨娘……也是你的伯母,咳咳……長輩……
「咳咳咳……
「你有什麼不滿,咳……朝我來,欺負她……算什麼!」
我扶著他坐起,幫他順了順氣。
「老爺不要緊的,三少爺也沒說什麼,您別因為我傷了自家人的和氣。」
他拍了拍我手叫我安心,趙褚禾瞧見了又心生不滿。
「大伯,你曾經身體健壯,如今娶她過門不過才幾天,你便落得這個模樣,我瞧這罪魁禍首說不定便是她!」
「老爺……」
我雙目含著淚珠,望著趙乾德滿腹委屈。
「妖女,你閉嘴,休要蠱惑伯父!」
「褚禾!」
「伯父,你無子這些年城中人人皆知,這麼多年沒一個女子能為你撫育子嗣,怎麼偏偏她來了幾日便就生了,伯父你不能隻聽信那女子的讒言,貪戀美色所不顧啊!」
趙褚禾性子剛直、為人不阿,倒也算是歹竹出好筍,隻是可憐趙乾德身體受身體所負累,平白被罵了一通,心有委屈而難言。
「咳咳咳咳……」
趙乾德咳得聲嘶力竭,一張臉漲得生紅,如今身子已是強弩之末,拖著這殘軀替我說話,若是不知前因後果,還以為他對我情深,恨不得處處為我袒護。
我藏在趙乾德的身後,至今未說一言,隻是靜靜看著這場伯侄大戲。
忽得我身下一暖,我知提前吃的藥作用到了。
我順著趙乾德的背脊,捉著二人說話的空隙插言道:「老爺,三少爺的年紀還小,還有話也不是有意為之。」
這話一出,趙褚禾立刻將矛頭又指向我,倒是趙乾德一愣,腦中瞬間腦補到了什麼。
沒錯,我此話正是在暗示他,趙褚禾此舉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
趙乾德和那幾個兄弟面上和睦,但私下一貫因子嗣繼承上有龃龉,更別提這幾位兄弟平日一直沒少用各種理由從他那摳銀子。
趙乾德一向自私,一旦生有疑心,便會如野草瘋長,更何況他如今病了,趙家這群人早不關心、晚不在意,偏偏挑在他將書絹送到宗祠之後,派了他原來想要過繼的趙褚禾過來。
冷靜下來他想不懷疑都難。
細流突然變得洶湧,我面上已有薄汗析出,眼看快撐不住了,突然聽到趙褚禾罵我一句娼婦。
「少爺,怎可如此說我。」
聞言,我就勢癱倒在地,我面色蒼白再加上藥力發作提前生產,旁人也看不出什麼紕漏。
我身下泉湧一般,羊水混著血水順著裙擺淌了滿地。
我滿臉汗漬、痛苦呻吟,望著趙乾德驚慌無措地喊了一聲老爺。
趙乾德一時慌了,不知道從哪生來的力氣朝趙褚禾罵了一聲滾,隨後立刻喚了人進來。
藥勁來得猛烈,我又是早產,等孩子生出來時,早就撐不住昏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便瞧見夫人正抱著孩子坐在我的面前。
那孩子睡著了,因為才出生沒多久,還有些沒展開的醜陋。
「你倒是命好。」
夫人諷刺了一聲,她展開襁褓的一角給我看,是個男孩。
我眨了眨眼開口:「外面怎麼樣了?」
她動作一頓,朝身旁揮了揮手,有人將孩子帶了下去。
「你還真有些本事,之前倒是我小看你了,趙乾德因為你的事,要出籍與他們劃分關系,自立門戶。」
我心中微沉,總算是松了口氣。
「你很高興?」
她眉心微蹙,越發不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脫離她的掌控。
「夫人,他與趙氏一族從此泾渭分明,這難道不是好事,至少今後我們再無後顧之憂。」
「如今的世道,若無家族傍身恐怕事事艱難……」
「夫人。」
我出口打斷了她。
「那是對旁人而言,並非趙家,趙氏餘下的這幾個,除了我們這位,哪個是能扶起來的,比起那可有可無的幫襯,我看還是拖累更多。」
她沉默不語,對於現狀心裡明顯是清楚的,她心裡的擔心不過是怕趙乾德S後,府中沒有家主、男丁傍身,孤兒寡母會遭人欺辱。
「夫人,人貴在自強,依靠旁人終不是長久之計,趙乾德S後,你錢勢在手,但凡有會咬人的狗,幾棒子下去安靜了,怕什麼呢?」
我望著她淺淺一笑:「夫人我若是你,今夜便借勢打勢,將銀子打點下去,將流言傳出去,將這攤水攪得再渾一點,隻有這水越混旁人才越不知道真相。」
她離開了。
我知道我這話她是聽進去了。
今夜之後,趙乾德S了。
現在外面滿是趙家的流言。
說是趙乾德治好了隱疾,趙家兄弟貪圖趙家的錢財,讓之前定好過繼的小輩來鬧,這一鬧直接讓懷孕的小妾早產,鬧得趙家爺要出籍,還順帶氣S了趙家爺。
這事如今全州城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曉。
流言嘛,傳得多便信了。
如今大家都在看趙家的笑話,倒是沒什麼人在意趙乾德究竟是怎麼S的。
夫人倒是沒白費趙乾德的S,一紙訴狀將趙氏滿族都告上了公堂,拿著趙乾德S前的遺言,要帶著趙乾德一脈出籍與趙氏滿族徹底脫離關系。
此事不大,州城的官又是趙乾德養起來的官,更別提後面還有夫人不少銀錢打點,這事自然是辦得人心滿意。
後來夫人更是因為告狀這一番壯舉得了不少的美名。
這一場事下來,就算趙乾德如今S了,我們這堆女眷的腳跟也算是站穩了。
一切塵埃落定,夫人的目光總算是落在我的身上。
她對我忌憚頗深,早就巴不得我S。
孩子剛剛滿月,喬管家便端來一碗藥和一段白綾,要我決策。
他來S我,我並不意外。
他本就是奴顏媚骨,做出怎樣的事我都不意外。
「夫人的意思,你自己選一個吧?」
我撫了撫那段白綾,抬眼問他:「喬郎希望我選哪個?」
一沒哭、二沒鬧,他對我的反應很意外。
「你不怪我?」他驚訝道。
我望著他忽地笑了:「弓箭藏,走狗烹,我怪你什麼呢,左不過是我的命罷了。」
「命?」
「是啊,我們與她到底是主僕有別,夫人從不與我們交心,用完即扔,所謂奴僕的命也便是這樣了。」
他垂目面色有些陰沉,窺一斑而知全豹,我如今如此,他的未來自然也不會好。
更何況,更久以前,我便將懷疑的種子在他心中埋下。
我信他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沉寂一瞬,我端起那碗藥放在鼻尖嗅了嗅。
「這藥疼嗎?」
他搖了搖頭,一時間竟可感到他心中的悲痛。
他對我是有些真情的。
不同於夫人與他之間的迎合。
我對他溫順,甜言蜜語不斷,平時又對一向他依賴。
極大滿足了他男子的虛榮,如今見我對S亡又如此從容,他很難不對此動容。
時機正好。
我含情脈脈地望著他,情意深重地道:「喬郎,我們好歹也算夫妻一場,照顧好我們的孩子,我先去一步,待你……」
我將那個S字咽下不表,紅著眼眶繼續道:「我們在地府再續前緣。」
我託著碗,緩緩送至唇邊。
果不其然,他伸手打翻了藥碗。
我望著他,他沒說什麼,將我拉走藏在了府裡的隱秘之處。
待他離去,春茶和春嬋不知從哪處抱著棒子鑽了過來。
春嬋見我無事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氣。
「好險,嚇S我了,幸虧春紅姐你沒事,我剛才藏在暗處看你要吃那藥,要不是有春茶拉著我,我差點就一棒子砸過去了。」
「有你們護著我,我怎麼會有事。」
瞧見她二人如此擔心我,我心中感動。
若非還能瞧見世上的此般溫熱,如今我這副心腸怕早冷入骨髓。
「夫人那邊怎樣?」我問。
「放心,東西我都準備好了,現在她隻會覺得喬管家生有疑心,等不及要害她呢,姐姐,且等著他們狗咬狗吧!」
19
天無星子,鴉聲悽厲。
我在夜幕中苦苦等待著一切的終結。
忽地一聲慘叫,如刀劍般劃開黑暗,我的心終於明朗。
「S人啦!喬管家S人!」
隨著一聲喊叫,便是接二連三的喧鬧,成片的火把燈燭將宅子裡的黑夜照得通明。
春茶跑來接我,喬管家氣息全無,滿身傷口鮮血淋漓,正躺在夫人的屍體身旁。
夫人衣衫凌亂,胸前一道血口,袒露的寢衣上血色斑斑。
他二人皆是黑目圓睜。
像是不懂自己為何而S,像是不明為何如此。
我將將站穩,一群人便淌著涕淚將我圍了起來。
耳邊有悲痛、有釋然、有大仇得報的開懷。
為富不仁者,世上居多。
為僕悲苦,蝼蟻者甚眾。
這府裡的人,大多有恨。
當恨意無處宣泄時,便化作了刀。
今夜兩樁人命案,與我們無關,但站這裡的每一個人又都是共謀。
「今晚,喬管家對夫人心懷不軌,痛下S手,驚聞慘劇,滿院忠僕奮起合力將罪人制服當場處置。」
這並不是謊言,隻是精簡過的事實。
我揮了揮手,春嬋捧過來兩個匣子,我將匣子打開,一個裡面是府中眾人的賣身契,一個是因各種緣由,被趙乾德搶奪、強佔的田產房屋。
「我信得過大家,從趙乾德到喬管家,其中若有一人對灼灼不誠,那今日的事便不會成,應大家的要求,灼灼不讓大家手上沾一滴血地報仇,灼灼今日做到了。」
我將滿是賣身契的匣子用一把火燃盡。
「如今大家都是白身,當年被搶佔的東西也可盡數拿去,此事之後,大家願走願離也全憑大家自願,凡是要走的都可以上賬房那領五兩銀子用於今後的生活,若是不想走大家也可憑白身留下,往日的月例翻倍。」
我讓春嬋將剩下的箱子放在地上,讓春茶記錄要留下來的人,獨自一人先離去了。
烈火炎炎,我將準備好的紙錢扔在火堆裡,聽著紙在火焰中燃燒,看灰燼在空氣縈繞。
我心中仍是空曠。
秋兒、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