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糊塗,最對不起的人便是兩個孩子。
哪怕如今S了馮青,S了趙乾德,曾經的痛苦也無法被彌補,S去的人也不曾回來。
大仇得報,卻無一絲歡喜,失去了報仇的必要,人生好像徹底失去了意義。
黑夜仍是慘淡,瞧不見一點星光。
火聲噼啪作響,這世上好像徒留我一人苟活。
兩具屍骨過了府衙,證人、證詞與銀子一樣不落。
板上釘釘的事,倒是惹不出什麼風浪。
一切塵埃落定,春茶與春嬋兩個姑娘抱在一起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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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們終於親手為最好的姐妹報了仇。
夫人與主君皆亡,孩子在手,這偌大的府邸落在我這個母親手裡,倒是沒什麼爭議。
意外的是燒了賣身契後,除了幾個已將成家的,還有幾個年紀大的,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繼續跟著我。
想不到的事倒是也有一件。
州城的官員特地寫了忠貞的匾額送來了,以表夫人對趙乾德的忠貞。
我望著那被高高掛起的匾,心中不由覺得諷刺悲涼。
諷刺的是夫人並不忠貞。
悲涼的是這世上對女子的期待真是荒謬。
三從四德。
幾個字而已,便可逼我們褪去身上的鋒芒,摘去身上的色彩,活在框架之中。
明明世間萬紫千紅,美麗者不勝枚舉,卻非要將女子裝進同樣的套子裡,長成同一個人的模樣。
這世間瞧起來,還真是可笑。
20
我接手趙家的產業,重新經營起來。
一個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的行商,總是艱難。
況且我還背著一個寡婦的名號。
但是所幸我還尚得人心,每每遇到不解之處,府中的人還願意幫我。
這些年吃過虧,受過苦,我慶幸自己生了一副堅毅心腸。
我以誠信立本,以寬和待人。
那些欣賞我的人,倒是願意和我生意往來。
我雖善,但並非無度。
那些待我不良之人,我亦以其道待之。
或許旁人誇贊得不錯,對於商道我是有些天賦在的。
所以五年下來,飽歷風霜,我成就斐然。
不僅將趙家的錢財翻了幾番,田鋪多置,還將手上買賣做到了州城之外。
慶賀三年,新帝暴戾,不僅大興土木、廣徵徭役,還將賦稅漲了三倍之多。
一時之間民生疾苦,其慘烈不堪入目。
今年雖然行商艱難,但相較於尋常百姓,我倒是好上太多。
驚蟄,一場大雨滂沱澆散了這片土地。
一時之間,流民四溢。皇城之外,各處勢力盤踞互不相讓。
達則兼濟天下。
望著那些流離的百姓,我忽然想馮青讀書常念的這句話。
於是,我除了經商之外又多了幾件事幹。
開鋪施粥與收容那些可憐流民和孤兒。
次年,六月。
我帶領商隊周旋於各處,買賣往來,我手下的錢財又翻了一倍。
如今旁人再喚我,不是趙夫人,而是陸娘子。
這一天我等了七年。
同年霜降,我在落葉叢中救治了一個男人。
相處許久,在得知他有縱橫天下之心時,我做了一生最大的賭注。
我舍盡身家資助了他。
上天垂憐。
我賭對了。
他以草莽之身,登上皇位,成了這片土地最後的贏家。
而我是功臣中的一個。
登基大典,我站在群臣之中,望著那人一點點走上高臺。
心中頓生無限的豪邁。
你瞧,歷史的篇章中也有我一個。
偉業功成,帝王身側。
曾經馮青做不到的事,如今我做到了。
天下大定,百姓終於停止了多年的流亡。
工農士商猶如千百年間那樣恢復了運轉。
皇帝論功行賞。
我拒絕了他賜予我的官職。
他問我為何不要。
我答:「陛下,能以女身入官場,掃視千年縱然宏偉,但我深知自己並無輔佐君王之賢,還請陛下能賜我一闲職,讓我繼續從商,為國增色。」
「可隻這樣,朕心中總覺虧欠。」
「那灼灼便願陛下能念我之功德,能以待我之心同視天下女子。」
說罷,皇帝應允。
將我認作姐姐封為昭陽公主,賜封地,改國姓,賜名方其華。
方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真奇妙。
我這一生仿佛便如這花一般,或開或敗,總是濃墨重彩,滿目豔色。
21
我與喬管家的那孩子,如今已經長大。
我為他取名叫秋升。
陸秋升。
我前半生雖然活得狼狽。
但我實在沒有辦法將我的愛恨,全夾雜在一個孩子的身上。
我對他傾盡教導,有時看他,我仿佛總能從他的身上瞧見他兄長與姐姐的模樣。
為此,我總是在夜半時落淚。
自己的心結總是要靠自己解的,可舊時的傷疤至今仍不能完全愈合。
春嬋與春茶看盡了世態炎涼,至今未婚,如今在宮中做了女官,擔任公主撫育之責。
而小喜則嫁了一個教書先生,與哥哥弟妹一起開的那個鋪子倒是紅火,前些日子還給我送信告訴我,她又生了一個女兒。
見她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了自己的選擇,我甚為她們高興。
皇帝是個好皇帝。
這些年施以仁政,善待臣民,倒不負我們這一眾的當年跟隨。
令我極為感動的是,我當年的話,他亦聽了進去。
這些年朝中偶有女子任職。
皇帝自當政起,大小官員皆是舉賢舉能,不畏男女。
這些年我雖為公主,仍在經商,不過這次並非當初的就勢而為,而是為國,也更是喜歡。
戰爭殘酷,這些年有無數孩子亡了父母,流離失所。
我實在不忍這些無辜的孩子流落至此,特取出半副身家在各州縣府衙開設善堂,供他們有一處躲風避雨之地,有一席暖榻,有一餐溫食。
在京中三載。
不知是不是老了, 我忽地想回到故地瞧瞧。
得知我要回去, 春嬋與春茶特辭了幾天的假。
跟著我大包小裹, 頗為「臃腫」地踏上了回去的路。
一路繁花似錦, 百姓安樂。
整個人突然靜下來, 頓然發覺以往不曾在意的風光。
我望著處處美景宜人, 心中忽地有感而發。
原來人生脫離枷鎖, 這世間便是如此豔色。
回到原來所居的州縣,一時間曾經的愛恨竟在眼中一一湧過。
時間還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再次面對傷痛, 不經意間竟能讓人淡然相對。
趙氏的族人如今皆都落魄。
曾經那個叫人驚豔的少年, 如今人到中年卻在街頭輪流。
我在茶樓之上,曾遠遠地瞧過一眼。
如今他胡子邋遢, 衣衫褴褸, 腳下散了幾本自己的書稿。
我拿出幾兩銀子叫店家轉交給他,便直接離去。
許多年前,我曾因一時愧疚見過他一面,他還是穿著那身勝雪的白衣,秉著自己的一身傲氣。
我向他講出我曾經的苦難與趙乾德的欺騙,他卻隻道是我活該。
那時我才知曉什麼正氣凜然,他的公正不過隻是他身份之內的公正而已。
那次之後, 我便徹底絕了幫助他的心,而他也將他自以為的我的罪過, 編撰成書,壞了我許久的名聲。
如今那本書仍在市面上流傳,卻無人在意。
畢竟這世上誰會相信那書上的惡女是如今的方其華呢?
回到老宅, 一切如舊。
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初來時, 我跟在李媒人的身後, 戰戰兢兢地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
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撫摸著熟悉的窗棂, 那上面的漆色早已斑駁。
是啊,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是春紅, 我能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方其華。
曾經趙乾德的院子,如今開滿了蜀葵。
春嬋望著滿眼的鮮花,不停地往嘴裡塞著糕點。
我是孤兒,十三歲跟了他,哪怕是再感念馮家的恩情,如今這心也涼透了。
「「我」我心中一驚:「這花不是趙乾德喜歡的?」
春嬋費力咽下嘴裡的糕點, 咳了兩聲繼續說道:「哪可能啊, 他平日最喜歡的是女人,哪喜歡什麼花啊!」
春茶倒是好像知道什麼, 接著說道:「那蜀葵是夫人最喜歡的花。」
風吹陣陣撥動花海,王娘好像還戴蜀葵的花簪在等著誰。
曾經的往事如今看來, 真相好像已不得而知。
一場情深, 也不知道是誰負了誰。
罷了,旁人的情愛與我何幹呢?
幾日之後,我帶著春嬋與春茶回到了京中。
我繼續當著我的闲散公主, 每日好不快樂。
回顧一生, 我雖如一株野草,為狂風所折腰,卻從未被命運所折服。
22
多年前,我曾在國寺許下三願。
吾生三願。
一願人間長樂。
二願四海升平。
三願天下女子烈色如火, 不為命運所屈折。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我叫方其華,也叫陸灼灼。
我此生隻會為自己而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