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誤會解除,我才知道那少年名喚沈逐星,跟周峤同是西北軍的校尉。
桑吉大叔一家與他是舊識了,軍中不少瞭鷹幼時都寄養在這裡。
聽說我會馴鷹,沈逐星有些驚訝,又聽說我聽得懂鷹的叫聲,他來了興致,讓我露兩手。
我輕輕撫了撫阿寶的羽翼,低聲念了口令。
阿寶繞著我飛旋了兩圈,振翅飛遠,不過一刻,回來時嘴裡已叼了一尾肥魚。
沈逐星看我的目光多了絲激賞。
沒過幾日,他送來一批幼鷹,託我馴化。
我頭一回受人如此重託,心下惴惴: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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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逐星衝我一笑,示意我安心:
「做得好有賞,做不好也無妨,總之我信你。」
他這般說話,倒叫我內心平靜了些。
自那之後,他便時不時來上一趟,每回總給我捎上點東西。
不是四寶齋的梅花酥,就是玲瓏閣的胭脂,或是胡姬釀的花果酒。
日子久了,烏麗大娘便拿我打趣:
「沈校尉對咱們阿鸝可真好啊!看來這樁婚事近了。」
我被說得兩頰滾燙,一不留神,手下烙的蜜餅便糊了底。
正待出門舀水洗鍋,一抬頭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周峤立在帳外,怔怔地看著我,連聲音都在顫:
「阿鸝,你要嫁給誰?」
6
一年未見,周峤清瘦了些,眸光越發深沉,他重復道:
「阿鸝,你要嫁給誰?」
烏麗大娘從我身後探頭看了看,一下明白過來,她叉著腰惡聲道:
「阿鸝要嫁的,自然是這世間頂頂好的兒郎,難不成是你啊?」
周峤噎了一下,倒也沒計較,隻是揉了揉眉心,攔在我身前:
「阿鸝,鬧夠了,就跟我回去。」
我看著周峤,心下詫異。
這都過去一年了,他居然還以為我隻是在使小性子。
「我沒鬧,我們已經退婚了,你忘了?」
沒料到我這般反應,周峤一怔,很快又板起臉來:
「是不是旁人同你說了什麼?你性子單純,恐怕是受人蠱惑了……」
不是受人蠱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
從小到大,隻要周峤說上一句軟話,我便會不計前嫌,什麼都依他。
可我被人為難、被人欺負時,他何嘗顧慮過我的感受。
一廂情願的感情注定會受傷的,沒有誰能一直揣著一肚子委屈過日子。
說話間,沈逐星打馬而來。
少年縱馬而立,嘴角含笑,比初冬的第一縷暖陽還要耀眼。
他的視線落在周峤身上,眉頭微蹙,落到我身上,又換成了笑意。
周峤瞳孔驟縮,猛地站直了身子,錯愕道:
「你要嫁的人,是他?!」
沈逐星不置可否,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
我剛想開口解釋,周峤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放松下來,嘴角微勾:
「阿鸝,我沒說錯,你果然被人蠱惑了。
「沈逐星在軍中處處都要與我爭個高低,必是為了跟我過不去,這才尋上你,要叫我難堪。」
聽到周峤直白的譏諷,沈逐星聳肩一笑,一派張揚的懶散:
「周校尉這話偏頗了,看低了沈某,更看低了阿鸝姑娘。
「這麼好的姑娘,誰會舍得利用她,又怎會舍得她傷心呢?」
說完又好似剛明白過來,眼裡分明是狡黠的笑:
「不對,沈某倒忘了,說的這不正是周校尉你嘛!」
周峤被下了面子,冷哼了一聲,目光凌厲地盯著沈逐星,似要將他生吞活剝。
他朝我伸出手來,語氣有些惱怒:
「阿鸝,跟我走!」
見我怔著沒動,他有些不耐,闊步上前,拉過我的手腕,往馬車ŧůₔ上帶。
我掙脫不得,連連搖頭,幾欲急出眼淚。
忽而眼前一花,腰間一緊,一雙大手將我猛拽上了馬背。
沈逐星低喝一聲,馬兒撒蹄狂奔,我下意識揪緊了馬韁,轉頭看他:
「你要幹什麼……」
細碎晨光倒映在那雙眸子,波光潋滟。
「帶你逃啊!」
7
風在耳邊呼嘯,有那麼一瞬,我仿若回到了故鄉的山裡。
追逐著鹿群,奔跑在林間,聽飛鳥竊竊私語。
直到日落西山,捧著一籃子野菜蘑菇,哼著歌,從山上下來。
回了家,我把鳥兒的話說給周峤聽,以為他會感興趣。
可他隻是看了看我弄髒了的衣裙,苦笑了一聲:
「阿鸝,人又怎會聽得懂鳥兒的話呢?
「再過兩年便要成婚了,該學著持家理事,莫要再像孩子般淘氣了。」
從那以後,我便很少上山去了。
留在家中,跟著阿娘學做飯,學刺繡,學做一個合格的娘子。
那時我不明白,明明與周峤定下了婚事,我卻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如今我明白了,那是失了本性。
周峤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對他有用的娘子。
可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沈逐星收了韁繩,馬兒慢吞吞地圍著水甸子繞圈。
等被他扶著下了馬,我才回過神來,赧然歉道:
「今日周峤言行無狀,實在對不住了。」
少年逆著光,笑得肆意又張揚,又帶著絲不懷好意:
「那阿鸝打算如何補償我啊?」
我一怔,腦子裡搜刮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沈逐星主動開了口,說要吃我做的蜜餅:
「我早就饞了,偏偏你從來不分我一口。」
他尋了處平整地躺下,雙手枕在腦後,闲看雲海,很無賴地笑:
「你那麼寶貝那壇蜜,我就想知道,那蜜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我站在一旁,有些懵,不知何時他竟惦記上我那壇蜜了。
見我愣了,他有些失望,仰起頭飛快睨了我一眼,佯裝無奈道:
「不肯也無妨,隻要幫我一個忙就行。」
原來他這趟來,是想我入兵營替他培養「鷹奸細」。
羌人擅御鷹,西北軍在這上面吃過不少苦頭。
眼下入了冬,雪野茫茫,羌人異動頻頻,更加依賴瞭鷹。
上回阿寶混入羌人的瞭鷹隊伍,倒是給了他啟發。
「既然人可以做奸細,鷹為何不可?」
隻要培養好了,隨時可混入敵域後方監察敵情,傳喚即回。
這想法過於異想天開,又茲事體大,我不由得瞠目結舌:
「你就這般信我?
「信我能做到?信我無異心?」
沈逐星坐起身子,一張臉神採飛揚,漆黑瞳仁亮色濯濯。
「我信你。」
他點頭稱是,笑似朗月入懷,看得我心頭一顫。
「沈某覺得,連鳥兒都喜愛的姑娘,自然是心地純良的好姑娘。」
8
遼北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第一批調教好的瞭鷹訓飛,正好碰上羌人進犯。
他們搶了牧民的牛馬,還放火燒了他們的帳篷,整個烏拉倫河畔哀嚎遍野。
我登高遠眺,直到看見阿寶領著鷹隊,隨沈逐星的人馬回來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回了肚裡。
待聽到桑吉大叔一家安然無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戰西北軍大獲全勝,一直把羌人趕到了烏拉倫河的另一頭。
兵營裡喜氣洋洋,烹牛宰羊,美酒和著烤肉的香氣,燻得人口舌生津。
旁人說起沈逐星這場仗打得實在漂亮,他便咂一口酒,睨我一眼,又一笑:
「這都多虧了阿鸝姑娘,她人厲害,馴的鷹也厲害。」
沈逐星很會誇獎人。
他一誇,我就有些不好意思。
我抱著阿寶烤火,整顆心像是泡在蜜罐裡。
待月亮爬上來了,這場慶功宴也結束了。
沈逐星有些醉了,他看著天上的圓月,舔了舔嘴唇,有些孩子氣嘆道:
「真像你烙的蜜餅啊!可惜到現在沒吃上。」
沒想到他還惦念著,我啞然失笑。
我欠著沈逐星的恩情。
剛來兵營時,兵士們看我的眼光總帶著三分好奇七分質疑。
是沈逐星一個個瞪過去,拍著胸脯保證,說阿鸝姑娘定能馴出比羌人更厲害的鷹。
也是他教我騎馬,教我辨認地圖,陪我去草原放鷹。
從前我不敢想,原來跟鳥兒嘀嘀咕咕,也可以不用藏著掖著,不怕別人恥笑,甚至還能立下軍功呢。
阿寶吃飽了肉,歪著腦袋在我懷裡睡著了。
沈逐星看著我,他的眼睛很亮,比今晚的月色還亮。
不知為何,我抬頭看了一眼,心就跳得厲害。
四下寂靜,時間仿佛靜止。
我咬了咬唇,朝沈逐星笑了笑:
「明日便做蜜餅給你吃。」
9
翌日一早,我正抱著壇子打算去廚房炸蜜餅,桑吉大叔火急火燎跑來,說出大事了。
我趕到時,四方擂臺旁已經圍了一圈人,吶喊、助威、叫好聲連連。
待我撥開人群,才發現擂臺上,周峤正和沈逐星纏鬥在一起,打得難舍難分。
今日本是飛虎營選拔,周峤卻當眾要與沈逐星切磋。
我是知道的,周峤ţŭ̀₌天生神力,後來學了武,更是厲害,沈逐星不是他的對手。
果然,不過三十招,沈逐星已現了頹勢。
軍中切磋講究點到即止,可周峤半點沒留情。
沈逐星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來,步伐蹣跚、身形搖晃。
身上那襲白衣全染了紅,湿答答黏在身上,額發被鮮血浸透,隻一雙眼眸依然倔強清亮。
鼎沸的人聲漸漸低了下去,大家都被沈逐星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駭住了。
周峤抬腳狠狠朝沈逐星胸口踹了一腳,將他踢出數米遠。
沈逐星緩緩站起,指腹緩緩抹去嘴角的血跡。
他看見了我,張口無聲說道:
「我沒事。」
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攥住,眼淚奪眶而出。
當沈逐星第六次站起來的時候,全場已靜寂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臺上那個血人身上。
待他再一次被飛踢出臺邊,我扔下手中的壇子,飛奔過去扶起他。
壇子掉落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轉眼間四分五裂。
周峤垂了手,怔怔地看著玉潤的蜜傾瀉一地。
我掏出帕子,替沈逐星蓋住流血的傷口。
隻是手抖得厲害,幾乎連那帕子也攥不住。
沈逐星抬手拭去我臉頰的淚珠,虛弱地對我笑:
「別哭,我這不好好的……」
可話沒說完,他又嘔出一口鮮血。
周峤走到我面前,嘴角緊抿,眸光晦暗不明:
「阿鸝,他隻是在利用你掙軍功,並非真心待你好……」
我站起身看著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是又如何?」
周峤一怔,上前兩步,抓住我的雙臂,目光灼灼:
「阿鸝,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人诓騙。」
我很認真地看著他,隻覺荒謬:
「周峤,在你眼中,我無知淺薄,他人對我好,必是另有所圖。
「可起碼他們能看到我的好,看到我的用處,你呢?
「即便他們真是利用我又如何,我也不吃虧,我如今在軍中領著差事,領著俸祿,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雪天裡出來尋活計了。」
阿娘說過,一個人是否真心待你,要看他做了什麼,並非說了什麼。
這個道理,如今我才自己一點點悟了出來。
周峤口口聲聲為我好,可傷透我心的人是他,轉頭又來苛責我的人,也是他。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想要別人的一顆真心,自己卻連半點信任都不肯付出。
10
沈逐星身上大多是皮外傷,胸口的傷重些,需要休養半個月。
他靠在床頭,臉色慘白,眼中卻分明是逞強的笑:
「阿鸝你別擔心,過幾日等我好全了,再去找周峤,這回我肯定打得他滿地找牙!」
我連連點頭,將手裡的藥碗塞入他手中:
「好,到時候再找剛才那個大夫吧,診金便宜些。」
沈逐星噎了一下,仰著頭,小心翼翼地覷我:
「阿鸝,你生氣了?」
我沒理他,自顧自將藥包疊好:
「這樣也好,Ṭůₜ省得我還得給你做蜜餅。」
「畢竟命都沒了,也不需要吃東西了……」
沈逐星忽然捂著胸口,咳了兩聲:
「阿鸝,疼……」
痛苦的神情不像作偽,我急忙幫他拍打順氣。
沈逐星趁機握住我的手,臉上飛過一抹可疑的紅暈:
「阿鸝,太疼了,我想吃點甜的。」
我想了想,從懷裡掏出用方帕包好ṱú⁻的松子糖,遞到他眼前。
沈逐星無奈一笑,他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難道是想吃蜜餅了?
我這才記起那壇不小心被打碎的蜜。
心中湧起幾分惋惜,隻好安慰道:
「明日我先去買壇蜜。」
沈逐星眨眼,有些無賴:
「要比先前那壇更甜的蜜。」
「好好好,就買最甜最甜的蜜。」
11
一出門,碰見周峤。
他站在樹影下,一半臉隱在陰翳中,另一半卻亮得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