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在誤會解除,我才知道那少年名喚沈逐星,跟周峤同是西北軍的校尉。


桑吉大叔一家與他是舊識了,軍中不少瞭鷹幼時都寄養在這裡。


 


聽說我會馴鷹,沈逐星有些驚訝,又聽說我聽得懂鷹的叫聲,他來了興致,讓我露兩手。


 


我輕輕撫了撫阿寶的羽翼,低聲念了口令。


 


阿寶繞著我飛旋了兩圈,振翅飛遠,不過一刻,回來時嘴裡已叼了一尾肥魚。


 


沈逐星看我的目光多了絲激賞。


 


沒過幾日,他送來一批幼鷹,託我馴化。


 


我頭一回受人如此重託,心下惴惴: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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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逐星衝我一笑,示意我安心:


 


「做得好有賞,做不好也無妨,總之我信你。」


 


他這般說話,倒叫我內心平靜了些。


 


自那之後,他便時不時來上一趟,每回總給我捎上點東西。


 


不是四寶齋的梅花酥,就是玲瓏閣的胭脂,或是胡姬釀的花果酒。


 


日子久了,烏麗大娘便拿我打趣:


 


「沈校尉對咱們阿鸝可真好啊!看來這樁婚事近了。」


 


我被說得兩頰滾燙,一不留神,手下烙的蜜餅便糊了底。


 


正待出門舀水洗鍋,一抬頭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周峤立在帳外,怔怔地看著我,連聲音都在顫:


 


「阿鸝,你要嫁給誰?」


 


6


 


一年未見,周峤清瘦了些,眸光越發深沉,他重復道:


 


「阿鸝,你要嫁給誰?」


 


烏麗大娘從我身後探頭看了看,一下明白過來,她叉著腰惡聲道:


 


「阿鸝要嫁的,自然是這世間頂頂好的兒郎,難不成是你啊?」


 


周峤噎了一下,倒也沒計較,隻是揉了揉眉心,攔在我身前:


 


「阿鸝,鬧夠了,就跟我回去。」


 


我看著周峤,心下詫異。


 


這都過去一年了,他居然還以為我隻是在使小性子。


 


「我沒鬧,我們已經退婚了,你忘了?」


 


沒料到我這般反應,周峤一怔,很快又板起臉來:


 


「是不是旁人同你說了什麼?你性子單純,恐怕是受人蠱惑了……」


 


不是受人蠱惑,是我自己想明白了。


 


從小到大,隻要周峤說上一句軟話,我便會不計前嫌,什麼都依他。


 


可我被人為難、被人欺負時,他何嘗顧慮過我的感受。


 


一廂情願的感情注定會受傷的,沒有誰能一直揣著一肚子委屈過日子。


 


說話間,沈逐星打馬而來。


 


少年縱馬而立,嘴角含笑,比初冬的第一縷暖陽還要耀眼。


 


他的視線落在周峤身上,眉頭微蹙,落到我身上,又換成了笑意。


 


周峤瞳孔驟縮,猛地站直了身子,錯愕道:


 


「你要嫁的人,是他?!」


 


沈逐星不置可否,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


 


我剛想開口解釋,周峤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神情放松下來,嘴角微勾:


 


「阿鸝,我沒說錯,你果然被人蠱惑了。


 


「沈逐星在軍中處處都要與我爭個高低,必是為了跟我過不去,這才尋上你,要叫我難堪。」


 


聽到周峤直白的譏諷,沈逐星聳肩一笑,一派張揚的懶散:


 


「周校尉這話偏頗了,看低了沈某,更看低了阿鸝姑娘。


 


「這麼好的姑娘,誰會舍得利用她,又怎會舍得她傷心呢?」


 


說完又好似剛明白過來,眼裡分明是狡黠的笑:


 


「不對,沈某倒忘了,說的這不正是周校尉你嘛!」


 


周峤被下了面子,冷哼了一聲,目光凌厲地盯著沈逐星,似要將他生吞活剝。


 


他朝我伸出手來,語氣有些惱怒:


 


「阿鸝,跟我走!」


 


見我怔著沒動,他有些不耐,闊步上前,拉過我的手腕,往馬車ŧůₔ上帶。


 


我掙脫不得,連連搖頭,幾欲急出眼淚。


 


忽而眼前一花,腰間一緊,一雙大手將我猛拽上了馬背。


 


沈逐星低喝一聲,馬兒撒蹄狂奔,我下意識揪緊了馬韁,轉頭看他:


 


「你要幹什麼……」


 


細碎晨光倒映在那雙眸子,波光潋滟。


 


「帶你逃啊!」


 


7


 


風在耳邊呼嘯,有那麼一瞬,我仿若回到了故鄉的山裡。


 


追逐著鹿群,奔跑在林間,聽飛鳥竊竊私語。


 


直到日落西山,捧著一籃子野菜蘑菇,哼著歌,從山上下來。


 


回了家,我把鳥兒的話說給周峤聽,以為他會感興趣。


 


可他隻是看了看我弄髒了的衣裙,苦笑了一聲:


 


「阿鸝,人又怎會聽得懂鳥兒的話呢?


 


「再過兩年便要成婚了,該學著持家理事,莫要再像孩子般淘氣了。」


 


從那以後,我便很少上山去了。


 


留在家中,跟著阿娘學做飯,學刺繡,學做一個合格的娘子。


 


那時我不明白,明明與周峤定下了婚事,我卻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如今我明白了,那是失了本性。


 


周峤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對他有用的娘子。


 


可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沈逐星收了韁繩,馬兒慢吞吞地圍著水甸子繞圈。


 


等被他扶著下了馬,我才回過神來,赧然歉道:


 


「今日周峤言行無狀,實在對不住了。」


 


少年逆著光,笑得肆意又張揚,又帶著絲不懷好意:


 


「那阿鸝打算如何補償我啊?」


 


我一怔,腦子裡搜刮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沈逐星主動開了口,說要吃我做的蜜餅:


 


「我早就饞了,偏偏你從來不分我一口。」


 


他尋了處平整地躺下,雙手枕在腦後,闲看雲海,很無賴地笑:


 


「你那麼寶貝那壇蜜,我就想知道,那蜜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我站在一旁,有些懵,不知何時他竟惦記上我那壇蜜了。


 


見我愣了,他有些失望,仰起頭飛快睨了我一眼,佯裝無奈道:


 


「不肯也無妨,隻要幫我一個忙就行。」


 


原來他這趟來,是想我入兵營替他培養「鷹奸細」。


 


羌人擅御鷹,西北軍在這上面吃過不少苦頭。


 


眼下入了冬,雪野茫茫,羌人異動頻頻,更加依賴瞭鷹。


 


上回阿寶混入羌人的瞭鷹隊伍,倒是給了他啟發。


 


「既然人可以做奸細,鷹為何不可?」


 


隻要培養好了,隨時可混入敵域後方監察敵情,傳喚即回。


 


這想法過於異想天開,又茲事體大,我不由得瞠目結舌:


 


「你就這般信我?


 


「信我能做到?信我無異心?」


 


沈逐星坐起身子,一張臉神採飛揚,漆黑瞳仁亮色濯濯。


 


「我信你。」


 


他點頭稱是,笑似朗月入懷,看得我心頭一顫。


 


「沈某覺得,連鳥兒都喜愛的姑娘,自然是心地純良的好姑娘。」


 


8


 


遼北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第一批調教好的瞭鷹訓飛,正好碰上羌人進犯。


 


他們搶了牧民的牛馬,還放火燒了他們的帳篷,整個烏拉倫河畔哀嚎遍野。


 


我登高遠眺,直到看見阿寶領著鷹隊,隨沈逐星的人馬回來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回了肚裡。


 


待聽到桑吉大叔一家安然無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戰西北軍大獲全勝,一直把羌人趕到了烏拉倫河的另一頭。


 


兵營裡喜氣洋洋,烹牛宰羊,美酒和著烤肉的香氣,燻得人口舌生津。


 


旁人說起沈逐星這場仗打得實在漂亮,他便咂一口酒,睨我一眼,又一笑:


 


「這都多虧了阿鸝姑娘,她人厲害,馴的鷹也厲害。」


 


沈逐星很會誇獎人。


 


他一誇,我就有些不好意思。


 


我抱著阿寶烤火,整顆心像是泡在蜜罐裡。


 


待月亮爬上來了,這場慶功宴也結束了。


 


沈逐星有些醉了,他看著天上的圓月,舔了舔嘴唇,有些孩子氣嘆道:


 


「真像你烙的蜜餅啊!可惜到現在沒吃上。」


 


沒想到他還惦念著,我啞然失笑。


 


我欠著沈逐星的恩情。


 


剛來兵營時,兵士們看我的眼光總帶著三分好奇七分質疑。


 


是沈逐星一個個瞪過去,拍著胸脯保證,說阿鸝姑娘定能馴出比羌人更厲害的鷹。


 


也是他教我騎馬,教我辨認地圖,陪我去草原放鷹。


 


從前我不敢想,原來跟鳥兒嘀嘀咕咕,也可以不用藏著掖著,不怕別人恥笑,甚至還能立下軍功呢。


 


阿寶吃飽了肉,歪著腦袋在我懷裡睡著了。


 


沈逐星看著我,他的眼睛很亮,比今晚的月色還亮。


 


不知為何,我抬頭看了一眼,心就跳得厲害。


 


四下寂靜,時間仿佛靜止。


 


我咬了咬唇,朝沈逐星笑了笑:


 


「明日便做蜜餅給你吃。」


 


9


 


翌日一早,我正抱著壇子打算去廚房炸蜜餅,桑吉大叔火急火燎跑來,說出大事了。


 


我趕到時,四方擂臺旁已經圍了一圈人,吶喊、助威、叫好聲連連。


 


待我撥開人群,才發現擂臺上,周峤正和沈逐星纏鬥在一起,打得難舍難分。


 


今日本是飛虎營選拔,周峤卻當眾要與沈逐星切磋。


 


我是知道的,周峤ţŭ̀₌天生神力,後來學了武,更是厲害,沈逐星不是他的對手。


 


果然,不過三十招,沈逐星已現了頹勢。


 


軍中切磋講究點到即止,可周峤半點沒留情。


 


沈逐星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來,步伐蹣跚、身形搖晃。


 


身上那襲白衣全染了紅,湿答答黏在身上,額發被鮮血浸透,隻一雙眼眸依然倔強清亮。


 


鼎沸的人聲漸漸低了下去,大家都被沈逐星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駭住了。


 


周峤抬腳狠狠朝沈逐星胸口踹了一腳,將他踢出數米遠。


 


沈逐星緩緩站起,指腹緩緩抹去嘴角的血跡。


 


他看見了我,張口無聲說道:


 


「我沒事。」


 


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攥住,眼淚奪眶而出。


 


當沈逐星第六次站起來的時候,全場已靜寂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臺上那個血人身上。


 


待他再一次被飛踢出臺邊,我扔下手中的壇子,飛奔過去扶起他。


 


壇子掉落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轉眼間四分五裂。


 


周峤垂了手,怔怔地看著玉潤的蜜傾瀉一地。


 


我掏出帕子,替沈逐星蓋住流血的傷口。


 


隻是手抖得厲害,幾乎連那帕子也攥不住。


 


沈逐星抬手拭去我臉頰的淚珠,虛弱地對我笑:


 


「別哭,我這不好好的……」


 


可話沒說完,他又嘔出一口鮮血。


 


周峤走到我面前,嘴角緊抿,眸光晦暗不明:


 


「阿鸝,他隻是在利用你掙軍功,並非真心待你好……」


 


我站起身看著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是又如何?」


 


周峤一怔,上前兩步,抓住我的雙臂,目光灼灼:


 


「阿鸝,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人诓騙。」


 


我很認真地看著他,隻覺荒謬:


 


「周峤,在你眼中,我無知淺薄,他人對我好,必是另有所圖。


 


「可起碼他們能看到我的好,看到我的用處,你呢?


 


「即便他們真是利用我又如何,我也不吃虧,我如今在軍中領著差事,領著俸祿,再也不用一個人在雪天裡出來尋活計了。」


 


阿娘說過,一個人是否真心待你,要看他做了什麼,並非說了什麼。


 


這個道理,如今我才自己一點點悟了出來。


 


周峤口口聲聲為我好,可傷透我心的人是他,轉頭又來苛責我的人,也是他。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想要別人的一顆真心,自己卻連半點信任都不肯付出。


 


10


 


沈逐星身上大多是皮外傷,胸口的傷重些,需要休養半個月。


 


他靠在床頭,臉色慘白,眼中卻分明是逞強的笑:


 


「阿鸝你別擔心,過幾日等我好全了,再去找周峤,這回我肯定打得他滿地找牙!」


 


我連連點頭,將手裡的藥碗塞入他手中:


 


「好,到時候再找剛才那個大夫吧,診金便宜些。」


 


沈逐星噎了一下,仰著頭,小心翼翼地覷我:


 


「阿鸝,你生氣了?」


 


我沒理他,自顧自將藥包疊好:


 


「這樣也好,Ṭůₜ省得我還得給你做蜜餅。」


 


「畢竟命都沒了,也不需要吃東西了……」


 


沈逐星忽然捂著胸口,咳了兩聲:


 


「阿鸝,疼……」


 


痛苦的神情不像作偽,我急忙幫他拍打順氣。


 


沈逐星趁機握住我的手,臉上飛過一抹可疑的紅暈:


 


「阿鸝,太疼了,我想吃點甜的。」


 


我想了想,從懷裡掏出用方帕包好ṱú⁻的松子糖,遞到他眼前。


 


沈逐星無奈一笑,他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難道是想吃蜜餅了?


 


我這才記起那壇不小心被打碎的蜜。


 


心中湧起幾分惋惜,隻好安慰道:


 


「明日我先去買壇蜜。」


 


沈逐星眨眼,有些無賴:


 


「要比先前那壇更甜的蜜。」


 


「好好好,就買最甜最甜的蜜。」


 


11


 


一出門,碰見周峤。


 


他站在樹影下,一半臉隱在陰翳中,另一半卻亮得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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