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捧著一隻小罐,指尖還在淌著血。
見了我,臉上難得顯出慌亂:
「阿鸝,壇子打碎了,好在還剩下一些蜜,我全都撿來了。」
我看著那隻罐子,又小又扁,連絲花紋也無,一點也不好看。
「不用了,不過一壇不值錢的玩意,再買便是。」
周峤徹底怔住了,聲音啞在喉間:
「你不是最寶貝這壇蜜嗎?怎麼……」
原來他也知道這壇蜜對我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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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時許青婉開口要了,他就要我乖乖奉上。
一壇蜜的確不算什麼,可那已經是我最後僅剩的所有了。
見我疏離,周峤滿眼苦澀:
「阿鸝,是我錯了,對不起。
「跟我回去吧,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我深深嘆了口氣,有些事還是要好好說清楚。
「周峤,我離開,並非隻因為這壇蜜。
「我那時想,如果你知道這壇蜜是我爬了多少山路,摔了多少跟頭才採回來的,會不會改了主意?」
兇歉之年,餓殍盈途,山上連樹根都被挖空了,我攢了許久才攢了這麼一壇。
可後來阿娘病了,我隻得將它賣了。
再後來阿娘S了,我心裡想著,這麼好的蜜,該給周峤嘗一嘗的。
我花光了所有的錢,就這麼提心吊膽,又滿懷憧憬地走了一路。
「周峤,其實我沒你想象中那般倔強。
「我很努力說服自己,日子還長,何必為了這個與你生了嫌隙,一壇蜜,給了就給了吧!」
可許青婉讓我改了主意。
她在廊下拿切好的肉喂阿寶,話裡有話:
「不識抬舉的扁毛畜生,主人看著可憐給幾塊肉吃,還真當自己得了寵,居然鬧起脾氣來了。」
又吩咐丫鬟拿來鐵鏈,將阿寶的腳牢牢鎖在籠中。
「就該好好待在籠子裡,哪兒也不許去!」
阿寶哀怨地叫了兩聲,無力撲扇著翅膀,分明在說救命。
我看著那個狹小的鳥籠,背脊蹿上一陣寒意。
鷹天生就應該在天空翱翔,而不是困於牢籠。
天生就應該自己捕獵,而不是受人喂養。
我怕日子過著過著,我便成了阿寶。
「其實一開始我也害怕,害怕自己會養不活自己,害怕別人會欺負我,可後來發現自己想多了。
「我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我吃得下睡得香,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去揣摩別人的喜好,也不用擔心自己哪裡做得不好被人嫌棄了。
「周峤,那樣委屈的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
我一點點掰開他的手,看他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
「你一向最擅長權衡,別在這事上犯渾。
「許青婉比我更適合你,你心底知道的。」
周峤闔了闔眼,落在身側緊握的手泛了白:
「阿鸝,我就願意在這事兒上犯渾。
「我已經跟許青婉說清楚了,她也已經走了。」
我搖頭:「那是你跟她的事,不用說給我聽。」
周峤眼角泛紅,祈求般看著我:
「阿鸝,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傷你心了。
「我會一直等你,直到回心轉意。」
我抬腳就走,不想給他一絲一毫的希冀:
「遲了。」
剛走出兩步,又去而復返。
周峤怔怔地看著我,頹然的眸底漸漸點亮。
啪!
這一巴掌我打得極重。
周峤被打得偏了頭去,一臉無措的震驚。
「你公報私仇,這巴掌是替沈逐星打的。」
「周峤,我們到此為止。」
12
周峤升了都尉,回河東認祖歸宗那日,族長問起他可有婚配。
不知為何,他脫口而出,說早年間家中給訂了一門娃娃親。
族長有些惋惜,倒也沒說什麼,隻說周氏百年士族,門風清正,斷不可背信棄義。
這一句,如暗夜明燈,徹底劈開心底陰霾。
本該如此。
阿鸝本就是他的未婚妻,本就該嫁給他。
他想起十六歲的阿鸝,從山上回來,裙角沾著髒兮兮的泥,一見他就笑。
嘴角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眼睛亮晶晶的,一張嘴嘰嘰喳喳不停,說著今日上山的趣事。
她說鳥兒會說話,鹿群會跳舞,就連惱人的蜜蜂都會唱歌。
周峤從來都不信這些的,隻當她又在開玩笑,故意繃著臉逗她:
「阿鸝,人又怎會聽得懂鳥兒的話呢?」
阿鸝眼睫低垂,氤氲著霧氣,大概是難過了,默默蹲在地上畫圈圈。
周峤那時並不知,阿鸝早就悄悄入了他的心。
策馬趕回遼北的一路,周峤都在後悔。
後悔不該對阿鸝說那樣的話。
後悔不該為了一壇蜜,讓她受了委屈。
一想到那日沈逐星當著他的面帶走阿鸝,他就生氣。
他正要去追,卻接到許守御的急報,桓水城亟待增援。
等他在桓水一戰成名,升為都尉時,周氏又派人來讓他回河東。
這一晃,三個月就過去了。
回到遼北那日,他一進門,便看見門內的女子。
他以為是阿鸝,滿心歡喜喚了一聲。
可轉過來的臉,卻是許青婉。
她滿臉是淚,嬌嬌柔柔朝他哭訴,說家中派了人來遼北尋她,要她馬上回去成婚。
周峤莫名有些不耐,冷聲道:
「既是父母做主的婚事,自當遵從。
「我一個外人,幫不上什麼。」
許青婉既錯愕又難堪,急切去拉他的手:
「阿峤哥哥,你不想娶我?」
周峤手一揮,連目光都帶了寒意:
「我已有未婚妻,就是阿鸝,怎會另娶他人呢?」
說完不顧許青婉哭得肝腸寸斷,回了屋,給許守御去了信,讓他派人來接。
做完這些,他又馬不停蹄回了兵營。
一回去便聽說沈逐星大敗羌人,靠的是阿鸝馴的鷹。
阿鸝性子單純,脾氣又好,他篤定是沈逐星利用了她。
他迫不及待找上沈逐星,狠狠揍了他一頓。
可他沒想到阿鸝就在臺下,她甚至為了沈逐星,把那壇蜜都摔碎了。
瓷器破裂的聲響,重重落在他心上。
很疼很疼。
他看著阿鸝擔心的模樣,簡直嫉妒得快要發瘋。
待人都走了,他才回過神來,去撿地上那個壇子。
指尖被碎瓷刺得鮮血淋漓,他顧不上擦,找來一個小罐,把剩下的蜜都倒了進去。
他捧著小罐,在門外站了許久。
他聽著門裡兩人說的話,幾乎快把那小罐捏碎。
可他忍住了,他不想再惹阿鸝生氣了。
阿鸝同他說了許多話,越聽他越是害怕。
阿鸝好像真的不喜歡他了。
她為了替沈逐星出氣,還打了他一巴掌。
把他的心也打碎了。
周峤仰著頭,極力壓抑著淚意。
幾乎在這一瞬,他確認了一個事實。
阿鸝真的不要他了。
13
羌人趁著大雪封山,突襲定西關的消息傳來時,我正繡著嫁衣。
聽說羌人硬是在峭壁上鑿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路,再搭建木梯,從天而降。
事出突然,三州兵馬增援不及,若定西關一破,遼北數十萬百姓危矣。
衛將軍命許守御S守定西關,等他去桓水城搬救兵。
一時間,軍中氣氛肅穆。
關內百姓連夜撤退,桑吉大叔一家讓我跟他們一起走。
我沒答應,既入了兵營,便當與兵士們共進退。
何況兩軍交戰,他們還指望著瞭鷹偵察敵情。
我不能走。
烏麗大娘抹著眼淚,細細囑咐我要平安。
阿依娜眼淚汪汪,塞給我一個護身符。
送走他們,我的心空蕩蕩的。
一轉身,沈逐星站在月下。
一身白袍銀鎧,英姿勃然,如瓊枝一樹。
他是來同我告別的。
今夜他將領軍穿過大漠,繞到羌人背後突襲。
讓他們自亂陣腳,再裡應外合,S他們個措手不及。
不用多說,我也知道,這一趟,九S一生。
眼淚灼得心頭發燙,在沈逐星擔憂的目光中,我的吻落在他唇角。
沈逐星訝然瞪圓了眼,他將我一把攬入懷中。
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千萬般思緒匯成一句:「信我,等我。」
子夜,兩千精兵飲酒摔碗,悄聲出發。
鵝絨般的雪花落了下來,迎著月光的沙丘明暗交映,沁出蝕骨的冷。
阿寶自我臂上振翅,沿著我指尖的方向,倏然飛去。
「阿寶,替我護著他。」
14
戰事進入第十日。
周峤來見我,一身鎧甲泛著冷光。
我聞到他身上濃鬱的血腥味。
他見我慢悠悠地繡著嫁衣,臉色一變。
嘶啞的嗓音帶著陰狠的快意:
「阿鸝,沈逐星不會回來了。
「他被羌人俘虜,叛變了。」
針尖刺破皮膚,一瞬的痛。
我沒抬頭,輕聲反駁:
「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信他。」
周峤猛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往地上一掼:
「事到如今,你還信他?」
他試圖讓我相信他的真心:
「阿鸝,我才是最愛你的人!你該信的人,是我!
「我到底比沈逐星輸在哪兒?你這般信他?!」
我平靜地看著他:
「周峤, 他信我,我便信他。」
而你, 從來做不到。
你向來對人對事先提防三分, 連我也不例外。
你總在算計得失,自然不會相信, 有人會傻到什麼都不要,就這麼把一顆真心捧到你面前。
周峤, 曾經這顆真心, 是屬於你的。
你不珍惜, 我便收回。
如今才來問這個問題, 未免可笑。
周峤怔住了。
我從未見他如此失魂落魄。
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做了妥協:
「眼下危險, 我派人送你回青州吧。」
所有人都知道, 沈逐星再不出現,定西關就守不住了。
我不願意, 讓他帶我去城樓。
「他會來的。」
15
夜幕低垂,山嶂千重, 孤月照頂雪。
巍峨關隘不知矗立了幾百年,西北幹燥的朔風夾雜著蒼涼。
一顆心似被人攥在手心, 無旁無落。
直到一道矯健身影一馬當先, 身下黑騎奮力揚蹄,長劍一揮,撕開羌軍的防線。
是沈逐星!
我幾乎要落下眼淚。
激越戰鼓擂動,定西關城門大開,衛將軍率領救兵趕到。
兩支隊伍悍然衝撞, 震耳欲聾的廝S刺激著每個人的眼睛。
我靜靜看著周峤,低聲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
聲音很輕,但他聽到了。
周峤看著我, 面色變了又變。
良久, 他頹然吐出一口氣,走下城樓,披甲戴胄,衝向敵陣。
周峤做事向來習慣給自己留三分餘地,所以,他收了羌人的勸降信,沒有聲張。
也多虧他從不信我能聽懂鳥兒的話, 把許青婉留下的那隻虎皮鸚鵡拿來給我解悶。
那隻多嘴的鳥兒, 倒叫我知道了不少秘密。
即便周峤從未有叛變的念頭,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拔除了。
那封信, 就是他的S穴。
唯有上陣奮勇S敵, 以證清白。
直到暮色四合,這場S戮才降下帷幕。
硝煙彌漫、屍山血海。
周峤受了重傷,右邊袖管血肉模糊, 竟是被人活生生削去一臂。
擦肩而過時,他痛苦地喚著我。
我越過他,朝沈逐星跑去。
阿寶立在他肩頭,親昵地啄著他的鬢發。
喘息聲充斥耳膜, 世間仿佛靜止在這一瞬。
沈逐星笑得肆意張揚,眸亮如點漆:
「阿鸝,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