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裡捧著一隻小罐,指尖還在淌著血。


見了我,臉上難得顯出慌亂:


 


「阿鸝,壇子打碎了,好在還剩下一些蜜,我全都撿來了。」


 


我看著那隻罐子,又小又扁,連絲花紋也無,一點也不好看。


 


「不用了,不過一壇不值錢的玩意,再買便是。」


 


周峤徹底怔住了,聲音啞在喉間:


 


「你不是最寶貝這壇蜜嗎?怎麼……」


 


原來他也知道這壇蜜對我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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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時許青婉開口要了,他就要我乖乖奉上。


 


一壇蜜的確不算什麼,可那已經是我最後僅剩的所有了。


 


見我疏離,周峤滿眼苦澀:


 


「阿鸝,是我錯了,對不起。


 


「跟我回去吧,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我深深嘆了口氣,有些事還是要好好說清楚。


 


「周峤,我離開,並非隻因為這壇蜜。


 


「我那時想,如果你知道這壇蜜是我爬了多少山路,摔了多少跟頭才採回來的,會不會改了主意?」


 


兇歉之年,餓殍盈途,山上連樹根都被挖空了,我攢了許久才攢了這麼一壇。


 


可後來阿娘病了,我隻得將它賣了。


 


再後來阿娘S了,我心裡想著,這麼好的蜜,該給周峤嘗一嘗的。


 


我花光了所有的錢,就這麼提心吊膽,又滿懷憧憬地走了一路。


 


「周峤,其實我沒你想象中那般倔強。


 


「我很努力說服自己,日子還長,何必為了這個與你生了嫌隙,一壇蜜,給了就給了吧!」


 


可許青婉讓我改了主意。


 


她在廊下拿切好的肉喂阿寶,話裡有話:


 


「不識抬舉的扁毛畜生,主人看著可憐給幾塊肉吃,還真當自己得了寵,居然鬧起脾氣來了。」


 


又吩咐丫鬟拿來鐵鏈,將阿寶的腳牢牢鎖在籠中。


 


「就該好好待在籠子裡,哪兒也不許去!」


 


阿寶哀怨地叫了兩聲,無力撲扇著翅膀,分明在說救命。


 


我看著那個狹小的鳥籠,背脊蹿上一陣寒意。


 


鷹天生就應該在天空翱翔,而不是困於牢籠。


 


天生就應該自己捕獵,而不是受人喂養。


 


我怕日子過著過著,我便成了阿寶。


 


「其實一開始我也害怕,害怕自己會養不活自己,害怕別人會欺負我,可後來發現自己想多了。


 


「我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我吃得下睡得香,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去揣摩別人的喜好,也不用擔心自己哪裡做得不好被人嫌棄了。


 


「周峤,那樣委屈的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


 


我一點點掰開他的手,看他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


 


「你一向最擅長權衡,別在這事上犯渾。


 


「許青婉比我更適合你,你心底知道的。」


 


周峤闔了闔眼,落在身側緊握的手泛了白:


 


「阿鸝,我就願意在這事兒上犯渾。


 


「我已經跟許青婉說清楚了,她也已經走了。」


 


我搖頭:「那是你跟她的事,不用說給我聽。」


 


周峤眼角泛紅,祈求般看著我:


 


「阿鸝,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傷你心了。


 


「我會一直等你,直到回心轉意。」


 


我抬腳就走,不想給他一絲一毫的希冀:


 


「遲了。」


 


剛走出兩步,又去而復返。


 


周峤怔怔地看著我,頹然的眸底漸漸點亮。


 


啪!


 


這一巴掌我打得極重。


 


周峤被打得偏了頭去,一臉無措的震驚。


 


「你公報私仇,這巴掌是替沈逐星打的。」


 


「周峤,我們到此為止。」


 


12


 


周峤升了都尉,回河東認祖歸宗那日,族長問起他可有婚配。


 


不知為何,他脫口而出,說早年間家中給訂了一門娃娃親。


 


族長有些惋惜,倒也沒說什麼,隻說周氏百年士族,門風清正,斷不可背信棄義。


 


這一句,如暗夜明燈,徹底劈開心底陰霾。


 


本該如此。


 


阿鸝本就是他的未婚妻,本就該嫁給他。


 


他想起十六歲的阿鸝,從山上回來,裙角沾著髒兮兮的泥,一見他就笑。


 


嘴角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眼睛亮晶晶的,一張嘴嘰嘰喳喳不停,說著今日上山的趣事。


 


她說鳥兒會說話,鹿群會跳舞,就連惱人的蜜蜂都會唱歌。


 


周峤從來都不信這些的,隻當她又在開玩笑,故意繃著臉逗她:


 


「阿鸝,人又怎會聽得懂鳥兒的話呢?」


 


阿鸝眼睫低垂,氤氲著霧氣,大概是難過了,默默蹲在地上畫圈圈。


 


周峤那時並不知,阿鸝早就悄悄入了他的心。


 


策馬趕回遼北的一路,周峤都在後悔。


 


後悔不該對阿鸝說那樣的話。


 


後悔不該為了一壇蜜,讓她受了委屈。


 


一想到那日沈逐星當著他的面帶走阿鸝,他就生氣。


 


他正要去追,卻接到許守御的急報,桓水城亟待增援。


 


等他在桓水一戰成名,升為都尉時,周氏又派人來讓他回河東。


 


這一晃,三個月就過去了。


 


回到遼北那日,他一進門,便看見門內的女子。


 


他以為是阿鸝,滿心歡喜喚了一聲。


 


可轉過來的臉,卻是許青婉。


 


她滿臉是淚,嬌嬌柔柔朝他哭訴,說家中派了人來遼北尋她,要她馬上回去成婚。


 


周峤莫名有些不耐,冷聲道:


 


「既是父母做主的婚事,自當遵從。


 


「我一個外人,幫不上什麼。」


 


許青婉既錯愕又難堪,急切去拉他的手:


 


「阿峤哥哥,你不想娶我?」


 


周峤手一揮,連目光都帶了寒意:


 


「我已有未婚妻,就是阿鸝,怎會另娶他人呢?」


 


說完不顧許青婉哭得肝腸寸斷,回了屋,給許守御去了信,讓他派人來接。


 


做完這些,他又馬不停蹄回了兵營。


 


一回去便聽說沈逐星大敗羌人,靠的是阿鸝馴的鷹。


 


阿鸝性子單純,脾氣又好,他篤定是沈逐星利用了她。


 


他迫不及待找上沈逐星,狠狠揍了他一頓。


 


可他沒想到阿鸝就在臺下,她甚至為了沈逐星,把那壇蜜都摔碎了。


 


瓷器破裂的聲響,重重落在他心上。


 


很疼很疼。


 


他看著阿鸝擔心的模樣,簡直嫉妒得快要發瘋。


 


待人都走了,他才回過神來,去撿地上那個壇子。


 


指尖被碎瓷刺得鮮血淋漓,他顧不上擦,找來一個小罐,把剩下的蜜都倒了進去。


 


他捧著小罐,在門外站了許久。


 


他聽著門裡兩人說的話,幾乎快把那小罐捏碎。


 


可他忍住了,他不想再惹阿鸝生氣了。


 


阿鸝同他說了許多話,越聽他越是害怕。


 


阿鸝好像真的不喜歡他了。


 


她為了替沈逐星出氣,還打了他一巴掌。


 


把他的心也打碎了。


 


周峤仰著頭,極力壓抑著淚意。


 


幾乎在這一瞬,他確認了一個事實。


 


阿鸝真的不要他了。


 


13


 


羌人趁著大雪封山,突襲定西關的消息傳來時,我正繡著嫁衣。


 


聽說羌人硬是在峭壁上鑿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路,再搭建木梯,從天而降。


 


事出突然,三州兵馬增援不及,若定西關一破,遼北數十萬百姓危矣。


 


衛將軍命許守御S守定西關,等他去桓水城搬救兵。


 


一時間,軍中氣氛肅穆。


 


關內百姓連夜撤退,桑吉大叔一家讓我跟他們一起走。


 


我沒答應,既入了兵營,便當與兵士們共進退。


 


何況兩軍交戰,他們還指望著瞭鷹偵察敵情。


 


我不能走。


 


烏麗大娘抹著眼淚,細細囑咐我要平安。


 


阿依娜眼淚汪汪,塞給我一個護身符。


 


送走他們,我的心空蕩蕩的。


 


一轉身,沈逐星站在月下。


 


一身白袍銀鎧,英姿勃然,如瓊枝一樹。


 


他是來同我告別的。


 


今夜他將領軍穿過大漠,繞到羌人背後突襲。


 


讓他們自亂陣腳,再裡應外合,S他們個措手不及。


 


不用多說,我也知道,這一趟,九S一生。


 


眼淚灼得心頭發燙,在沈逐星擔憂的目光中,我的吻落在他唇角。


 


沈逐星訝然瞪圓了眼,他將我一把攬入懷中。


 


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千萬般思緒匯成一句:「信我,等我。」


 


子夜,兩千精兵飲酒摔碗,悄聲出發。


 


鵝絨般的雪花落了下來,迎著月光的沙丘明暗交映,沁出蝕骨的冷。


 


阿寶自我臂上振翅,沿著我指尖的方向,倏然飛去。


 


「阿寶,替我護著他。」


 


14


 


戰事進入第十日。


 


周峤來見我,一身鎧甲泛著冷光。


 


我聞到他身上濃鬱的血腥味。


 


他見我慢悠悠地繡著嫁衣,臉色一變。


 


嘶啞的嗓音帶著陰狠的快意:


 


「阿鸝,沈逐星不會回來了。


 


「他被羌人俘虜,叛變了。」


 


針尖刺破皮膚,一瞬的痛。


 


我沒抬頭,輕聲反駁:


 


「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信他。」


 


周峤猛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狠狠往地上一掼:


 


「事到如今,你還信他?」


 


他試圖讓我相信他的真心:


 


「阿鸝,我才是最愛你的人!你該信的人,是我!


 


「我到底比沈逐星輸在哪兒?你這般信他?!」


 


我平靜地看著他:


 


「周峤, 他信我,我便信他。」


 


而你, 從來做不到。


 


你向來對人對事先提防三分, 連我也不例外。


 


你總在算計得失,自然不會相信, 有人會傻到什麼都不要,就這麼把一顆真心捧到你面前。


 


周峤, 曾經這顆真心, 是屬於你的。


 


你不珍惜, 我便收回。


 


如今才來問這個問題, 未免可笑。


 


周峤怔住了。


 


我從未見他如此失魂落魄。


 


良久,他長嘆了一口氣,做了妥協:


 


「眼下危險, 我派人送你回青州吧。」


 


所有人都知道, 沈逐星再不出現,定西關就守不住了。


 


我不願意, 讓他帶我去城樓。


 


「他會來的。」


 


15


 


夜幕低垂,山嶂千重, 孤月照頂雪。


 


巍峨關隘不知矗立了幾百年,西北幹燥的朔風夾雜著蒼涼。


 


一顆心似被人攥在手心, 無旁無落。


 


直到一道矯健身影一馬當先, 身下黑騎奮力揚蹄,長劍一揮,撕開羌軍的防線。


 


是沈逐星!


 


我幾乎要落下眼淚。


 


激越戰鼓擂動,定西關城門大開,衛將軍率領救兵趕到。


 


兩支隊伍悍然衝撞, 震耳欲聾的廝S刺激著每個人的眼睛。


 


我靜靜看著周峤,低聲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


 


聲音很輕,但他聽到了。


 


周峤看著我, 面色變了又變。


 


良久, 他頹然吐出一口氣,走下城樓,披甲戴胄,衝向敵陣。


 


周峤做事向來習慣給自己留三分餘地,所以,他收了羌人的勸降信,沒有聲張。


 


也多虧他從不信我能聽懂鳥兒的話, 把許青婉留下的那隻虎皮鸚鵡拿來給我解悶。


 


那隻多嘴的鳥兒, 倒叫我知道了不少秘密。


 


即便周峤從未有叛變的念頭,可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難拔除了。


 


那封信, 就是他的S穴。


 


唯有上陣奮勇S敵, 以證清白。


 


直到暮色四合,這場S戮才降下帷幕。


 


硝煙彌漫、屍山血海。


 


周峤受了重傷,右邊袖管血肉模糊, 竟是被人活生生削去一臂。


 


擦肩而過時,他痛苦地喚著我。


 


我越過他,朝沈逐星跑去。


 


阿寶立在他肩頭,親昵地啄著他的鬢發。


 


喘息聲充斥耳膜, 世間仿佛靜止在這一瞬。


 


沈逐星笑得肆意張揚,眸亮如點漆:


 


「阿鸝,我回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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