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S後,我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物件,換了一壇蜜,去邊關尋未婚夫。
時逢亂世,那壇蜜被我揣在懷裡,眼珠子般護了一路,沒舍得吃上一口。
可到了邊關,我才知道周峤為報恩,收留了恩人之妹。
那姑娘嬌縱慣了,連撒嬌要東西也是理直氣壯的。
「北地幹燥多風,那蜜正好拿來給我潤膚。」
周峤應了,勸我:「不過一壇不值錢的玩意兒,再買便是。」
我低頭看了看我手上凍裂的傷口,平靜地提出了退婚。
周峤驚詫:「就因為一壇蜜?」
Advertisement
我點頭:「沒錯,就為這壇蜜。」
1
離開時,我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壇蜜。
周峤追了出來,面色不虞,他耐著性子道:
「阿鸝,別鬧。
「青婉再不懂事,也是恩公之妹,怠慢不得。」
說話間,朔風驟起,雪下得愈發大了。
手上被凍得紅腫皲裂的傷口鑽心地疼。
伺候許青婉的丫鬟抱怨著,刻薄的聲音隔著院牆傳了出來:
「就一壇蜜,還當什麼了不得的貴重東西!小姐您什麼沒見過,至於嗎?!
「山野村婦就是這般不識大體,難怪周公子遲遲不肯……Ṭũ⁰」
話尾被刻意壓低了去。
周峤面色訕訕,眉頭緊蹙,到底沒說什麼。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轉身又回了院子。
周峤以為我改了主意,長舒了一口氣:
「明日我陪你上街,想買什麼蜜……」
我輕聲打斷他:「不用了。」
許青婉見我去而復返,揚起的笑臉沉了沉。
我越過她,徑直走到廊下,彎腰將壇子穩穩擱到地上,這才起身摘下鳥籠,將阿寶放了出來。
周峤愣了一瞬,剛想攔,卻見我又俯身抱起壇子。
我笑道:
「這幼鷹向來頑劣,若一直關在籠子裡,遲早會S的,以後便由我來養吧!」
阿寶振翅在空中盤旋,長嘯一聲,又落到我臂上站穩。
直到出了院子,我才轉頭看向一臉詫異的周峤:
「還有,莫忘了,要報恩的人是你,跟我毫無關系。」
周峤愣在原地。
我加快了腳步,越走越遠。
身後驀然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響,伴隨著許青婉的驚呼:
「阿峤哥哥,我流血了……」
周峤的腳步頓了頓。
他到底沒跟來。
2
我託客棧掌櫃給我找輛馬車。
掌櫃面露難色,說眼下大雪正緊,車夫們都不願接活。
可客棧住一宿就要三貫銀,我舍不得。
躊躇間,有牧民駕著馬車經過,正好要帶孫女回羅朱城,問了原委,好心捎上我。
桑吉大叔是個性情粗獷的漢子,見我一人一鳥一壇,很是稀奇:
「小娘子這是要回家去?」
我搖了搖頭:「去找份活計。」
桑吉大叔明白過來,約莫將我當作不受寵被趕出家門的小婦人,很是義憤填膺:
「這麼冷的天,讓你一個小娘子出門找活計,你家男人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插不上話,有些尷尬,抱著壇子縮了縮脖子。
好在他沒繼續追問,反而盯著阿寶看了半晌,突然撫掌大笑:
「這隻海東青好啊!赤腹雪爪,青眼舒羽,調教得好,能上戰場呢!」
阿寶很給面子叫了兩聲,歪頭討好地在我手上蹭了蹭,看得桑吉大叔兩眼發光:
「小娘子,這海東青賣不賣?」
我搖了搖頭:「阿寶不賣的。」
桑吉大叔失望地撇了撇嘴,還想再開口,被孫女打斷了。
阿依娜指著壇子,咽了咽口水,悄悄問我:
「這是姐姐的嫁妝嗎?」
我一愣,覺得她也沒說錯。
阿娘臨S前,攥著我的手垂淚,讓我一定要來遼北尋周峤。
世道艱難,我一介孤身女子,她實在放心不下。
我含淚點了頭。
阿娘S後,我將家裡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賣了,攢了三兩銀,剛好跟隔壁獵戶換了一壇蜜。
那是隻天青色的壇子,口窄肚圓,豐潤飽滿,我一眼就看中了。
往裡頭灌蜜時,金黃色的蜜液色澤如鮮潤的玉石,還散發著陣陣蘭花香。
我用稻草裹了一層,不放心,又拿棉絮厚厚又包了一層,生怕磕了碰了。
從青州到遼北,走了兩個多月,這隻壇子一直被我揣在懷裡,眼珠子般護了一路,沒舍得吃上一口。
那時我心裡隻有一個念想,就是到了遼北,正好趕上冬天,這壇蜜能給周峤滋補身子。
周峤是遺腹子,自幼體弱,一受寒就咳得S去活來。
他娘臨S前,央著我娘給我們定了娃娃親。
有了幫襯,他的身子才漸漸好了起來。
周峤人聰明,卻不愛讀書識字,隻愛舞刀弄槍,過了十五歲,便去參了軍。
臨走前,他紅著臉往我手裡塞了個奇形怪狀的木雕:
「阿鸝,等我回來便娶你。」
可三年過了又三年,周峤還是沒回來。
我等成了老姑娘。
實在沒了法子,我託人給他寫了信,便抱著一ƭū₀壇子蜜來了。
可等我按信上的地址尋到兵營時,我才知道周峤不僅當了校尉,還在城裡置辦了宅子。
那日我候在宅子門外,躊躇良久,遲遲不敢叩ťů₊響門扉。
這些年,他來信寥寥,不曾提起過自己高升,更不曾提起過婚約。
我疑心他是不想跟我成婚了。
這份懷疑在周峤攜著許青婉出門那刻達到頂峰。
那姑娘雪膚桃腮,一雙桃花眼秋波蕩漾,正仰頭同他說著話。
周峤低聲應著,不知說了什麼,兩人相視一笑,很是熟稔。
我立在街角怔怔看著,直到許青婉的丫鬟不小心撞了我一下。
周峤終於看到我,他先是一愣,繼而狂喜,接過我手中的壇子,笑道:
「青婉,這便是我同你提起過的阿鸝,我的未婚妻。」
那一刻,所有的糾結和擔憂一掃而光。
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我想我錯怪了周峤。
可後來……
「天色不早了,咱們得快些趕路了。」
桑吉大叔狠狠一抽馬鞭,黑馬撒開四蹄,跑得飛快,我被顛得回過神來。
迎著阿依娜好奇的目光,我笑著搖了搖頭:
「不,不過一壇普通的蜜罷了。」
3
到達羅朱城時天已擦黑,我同桑吉大叔告了別。
這裡是遼北最繁華的邊城,我本以為在酒肆飯館尋份活計不算難,沒承想,打聽了一圈,毫無著落。
夜色漸深,我抱著壇子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裡,阿寶凍得直往我懷裡鑽。
沿街食肆的香氣直鑽鼻腔,撲面而來的人間煙火氣讓我眼眶一陣陣發熱。
摸了摸錢袋,正打算找處便宜的客棧歇腳,被桑吉大叔喚住了:
「小娘子,我家還缺一個幫廚,活計不算辛苦,不知小娘子願不願意?」
見有地方落腳,我連連點頭。
牧民逐水而居,桑吉大叔家也不例外,扎營在烏拉倫河畔。
烏麗大娘是個熱心腸的婦人,聽說了我的事,拉過我的手,便抹起了眼淚:
「天可憐見的,這手都凍成這樣了,遭罪了……」
她給我上了藥,又端來熱騰騰的奶酒和羊肉。
不知為何,我一個人走的時候沒哭,周峤沒追來的時候沒哭。
這時卻心頭一陣發酸,眼淚倏然落下。
待手上的傷口好了,我給桑吉大叔一家烙了蜜餅。
香脆的餅皮裡灌了蜜,輕輕一咬,滿嘴甜,連舌尖都快融化了。
阿依娜顧不上燙,一連吃了好幾個,她看著我從壇子裡挖蜜,好奇道:
「姐姐不是特別寶貝這壇蜜嗎?怎麼舍得給我們吃?」
我摸了摸她的頭,笑道:
「對我好的人,姐姐自然舍得。」
其實,這壇蜜,我原也是舍得給許青婉的。
周峤同我說過,許守御於他有恩,在軍中對他多番提攜。
我雖長在山野,卻也知夫妻一體,做人要知恩圖報。
說不來阿諛奉承的話,也做不來低聲下氣的事,我隻會用最笨拙的法子去討好。
在廚房鼓搗了半日,整治了一桌子菜,又將花蜜衝了糖水,腌了香瓜,端到許青婉眼前。
可她隻瞥了一眼,便說自己身子不爽,一筷子沒動過。
待周峤回來,她擎著笑朝他嗔怪道:
「阿鸝姑娘是客,我豈敢勞煩她給我做飯。」
我將手藏到背後,朝周峤勉強笑了笑。
這雙手在路上凍傷了,傷口還未愈合又浸了水,又紅又腫,難怪許青婉會嫌棄。
周峤看了看我,也笑了笑,卻是朝著許青婉的:
「阿鸝手拙,讓青婉見笑了。」
又吩咐人去街市買來糕點蜜餞,每一樣都比我做得精巧。
周峤給我也拿了一塊,我咬了一口,甜得心口發苦。
明明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我有多手巧。
就連蒲草我都能編出活靈活現的兔子,更別提我腌的香瓜又甜又脆,他最愛吃了。
如今卻成了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阿依娜吃成了小花貓,我看著好笑,幫她擦了擦嘴角:
「姐姐隻是覺得,好東西要跟喜歡的人一同分享。」
就像我不喜歡周峤了,這壇蜜,他也吃不上了。
4
阿鸝邁出院子那一刻,周峤心底有些慌,他下意識想跟上去。
可許青婉被碎碗割了手,淌著血,嬌嬌柔柔地喚著他。
待他處理好傷口,再出門去尋,已不見阿鸝的身影。
風雪漫卷,吹落枝頭堆積的簇簇白雪,天地間一片蒼茫。
他想他該去追的,可腳底卻像生了根般,紋絲不動。
心頭甚至湧起一絲不該有的慶幸。
慶幸阿鸝鬧了脾氣,主動走了。
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再與許青婉起了龃龉,他也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其實那日見到阿鸝時,他是很歡喜的。
阿鸝風塵僕僕,懷裡隻抱了一隻壇子。
千裡迢迢,一個人,就這麼來了。
想來是趕路辛苦,原本豐腴的兩頰瘦得脫了相。
見了他,愣在原地。
可一聽他說未婚妻,阿鸝就笑了。
清澈的杏眼裡溢滿了笑意,笑得他心口發疼。
他還未曾告訴過阿鸝,來了遼北後他遇見了父親的族人,才知道自己是河東望族周氏之後。
當年父母私奔離家,族人無不鄙夷,如今再想認祖歸宗,須得立下赫赫功勳不可。
他這人素來愛面子,剛來參軍時吃了不少苦頭,受人排擠遭人陷害,這些也不好在信中跟阿鸝提起,怕她擔心。
後來他在戰場偶然替許守御擋了一刀,自此得了青眼,一路高升,成了他的左臂右膀。
阿鸝自小長在山野,心思單純,這些彎彎繞繞,說了她也不懂。
他一門心思想著往上爬,整日裡忙著籌謀算計,寫給阿鸝的信便越來越少。
許青婉是許守御親妹,是家中最受寵的小女兒,因不滿父母安排的婚事,一氣之下跑來投奔兄長。
來得不湊巧,剛碰上許守御領兵去了桓水城,來信託他暫為照顧。
周峤不是沒有發現許青婉看他時那熾熱的眼神。
許ẗûₛ氏一族在西北軍勢力頗大,許青婉雖隻是旁親,但若能娶了她,也是一大助力。
他在心底衡量了許久,可見到阿鸝那一刻,還是動搖了。
他忘不了阿鸝待他全心全意的好。
但那句未婚妻甫一出口,他又有些後悔。
生怕許青婉會徹底對他寒了心,堵S了他在軍中升遷最快的那條路。
阿鸝人聰明,他不過稍微提了一下其中的利害關系,她便知趣地處處討好許青婉。
隻是許青婉嬌縱慣了,咽不下這口氣,處處尋阿鸝的麻煩。
看著許青婉為他拈酸吃醋,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阿鸝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裡,如今走了也好。
待他過段時日升了都尉,再去接她回來。
依他對阿鸝的了解,那句退婚也不過是氣話罷了。
到時候隻要低個頭認個錯,阿鸝自然便會心疼了。
說到底這世上她能依靠的人,也隻有他了。
隻是眼下羌人蠢蠢欲動,他有些不放心,吩咐手下:
「派人跟著。」
5
就這樣,我在桑吉大叔家住了下來。
桑吉大叔很是喜愛阿寶,他教了我一套戰鷹口令,讓我試著馴鷹。
我奇道:「我同阿寶說就好了,還需要口令?」
桑吉大叔大驚:「你能聽懂阿寶的叫聲?」
見我點頭,桑吉大叔驚詫不已。
我自幼在山間長大,也說不清是何緣由,鳥兒的聲音我一聽便能猜出個大概,隻是從來沒人相信罷了。
桑吉大叔嘖嘖稱奇,說我這本事太難得了。
他是馴鷹高手,在他的熱心教導下,我很快學會了。
阿寶雖頑劣,學得倒快,沒多久便能一日疾飛百裡來回,捕獵也不在話下。
這天日頭下了山,阿寶還沒回來,我有些急了。
跑到河邊張望時,就見一列戎裝肅整的年輕將士策馬而來。
當頭的少年身披銀色盔甲,劍眉星目,英姿勃然。
阿寶身如閃電,從他脖頸呼嘯而過,逆風而來,停在我臂上。
少年眸光凌厲,看了看阿寶,又看了看我:
「這是小娘子養的鷹?」
我點頭稱是,不想他立馬吩咐手下來抓阿寶。
我護著阿寶,正急得團團轉,桑吉大叔回來了,一通解釋,才知道鬧了大誤會。
阿寶調皮,混進了西北軍的瞭鷹隊伍,他們疑心我是羌人的奸細。
我抱著阿寶,忍不住瞪了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