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我現在。
我失去了直升保送的機會,那個男人幾乎落荒而逃。
姥姥生了一場大病,原本頑強堅韌,比我還有活力的小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變成我不認識的幹瘦模樣。
她像是忽然幹涸的泉眼,像枯木凋零,像冬日稀薄到沒有溫度的太陽。
醫生拿著繳費單找到我。
眼神憐憫:
「二十萬,救不救?」
6
姥姥清醒的時候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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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天,我給她喂燉得軟爛的蔬菜粥,她抓著我的手,眼神明明滅滅:
「乖囡,我活夠了。夠了。
「咱不治了。
「都是……都是我不好。」
「提那些破事兒做什麼?」
我微笑著看著她,笑著笑著,眼淚卻無法抑制地往下砸。
不是這樣的。
好人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姥姥在小鎮上沒什麼親人後代,倒是她曾經的學生零零散散來過幾個,二十多歲的年紀,能拿出來所有的積蓄也不過杯水車薪。
姥姥平靜又溫柔地安慰著每一個人,像飽經戰火仍寬厚慈悲的土地。
「好啦,好啦。不哭啦。
「老師就是太累了,想睡一會兒。
「你們的錢拿走,陪我,說說話。」
我安靜地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看著手術單上的數字,用力盯著,將它折好收進衣兜裡。
徐家是鎮上唯一的小洋樓,很好認。
徐父徐母看見我的時候,表情幾經變化,精彩極了。
「你害S我兒子,還敢過來?」
徐母冷冷地笑:「你是想為那個老不S的要錢吧?真是沒娘養沒爹教的,當初S的人怎麼不是你?!」
我笑了笑:
「是,我不如他,我父母都沒教過我強J同學。」
「你信口汙蔑!」徐母顫抖著撲上來想要撕扯我,「我兒子品學兼優,乖巧懂事,不可能是那樣的人!警局那群吃白飯的聽你裝可憐,你個小婊子!」
我將一個老舊的翻蓋手機展示給她看:
「徐夫人,我忽然想起來,原來那天我也有帶手機。
「警局為了保護未成年沒有公開的案件細節,你說如果我將視頻放出去,大家會不會感興趣?」
徐母SS地瞪著我。
我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帶著委屈的婉轉:「其實,我隻是想要一句道歉而已。」
徐父終於開口:「孩子,是我們的教育出錯了,我向你道歉。」
我仰起頭,笑了:
「沒關系啦,我騙你的。
「要你們兩個渣滓的道歉有什麼用呢?你們從不覺得自己有罪。
「我要錢,二十萬。」
7
最後,他們給了我十萬塊。
我將手機拋進徐家的泳池裡。
一場在我傷口上連綿不休的大雨,居然以這樣的結局結束。
還有十萬。
我輾轉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到了媽媽的日記。
裡面夾著的紙條上寫著我父親的聯系方式。
我撥打過去,已經醞釀好了的示弱與祈求,在喉嚨裡吞吐千百遍。
直到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生清脆甜美的聲音響起。
「你好,爹地給我挑生日禮物了,你是誰呀?」
她大概是同聽筒另一端的人講話,帶著自然的撒嬌:
「我不管啦!我就要這一架鋼琴,你給我買我就學嘛!才不到十萬诶!」
電話那端傳來片刻的忙音,隨後掛斷了。
好絕妙的,聲情並茂的答案。
我幾乎要為這溫情鼓掌。
可惜我的身份,連坐在觀眾席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晚上我照例去醫院陪護,在窗臺邊支了個桌子寫練習冊。
男人的電話回撥過來。
很不自然地向我道歉:「那個,岑蔓,書儀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你的存在。」
「那您怎麼知道是我?」我反問,「好像,我沒有開口講話。」
「……」
那邊又是一陣良久的沉寂。
「岑蔓,有時候太聰明會活得很累。你媽媽就是這樣,你不要再這樣了。」
「好,爸爸,我記住了。」
他聲音軟了下來:「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8
我吸了吸鼻子:
「爸,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能不能借我一些錢?」
他那邊沉默了片刻。
我意識到世界上有一種關於尊嚴的凌遲是無聲的。
「我……這些年一直在學術界教育界搞研究,家裡的財務方面,一直是我的……妻子在打理。」
他斟字酌句:「你明白吧?而且書儀剛剛過了成人禮的生日,這孩子非纏著我要一架鋼琴。」
「……我明白了。對不起,打擾您了。」
我坐在姥姥的屋子裡,蒙塵的鏡面折射出少女冰冷幽邃的臉,她說出的每個字都緊繃。
「別這麼說,你也是我的女兒。
「小蔓,你知道,被困在那個小鎮上是沒有任何出路。
「你守著你外婆有什麼用呢?人都會生老病S,唯有自己的前途是最要緊的。」
他絮絮地說著,循循善誘的調子,像磨鈍的刀。
一點點剐著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直到血肉模糊。
「但你要是想轉到城裡來上學,我願意盡力給你安排,好吧?
「沒事的話,我就先掛了。」
那天,我在街道上一直走。我說我去賣報紙,我騙了外婆。
其實我看到了電線杆上面的小廣告,白底紅字:
——【圓她母親夢,解你燃煤急】。
我差點,差一點點,就邁向那個黑黝黝的小二樓。
那上面隻有一個小牌子亮著,寫家庭診所幾個字。
我記得我一步一步上臺階,嘴角揚起笑容。
忽然,我被人粗暴地抓著手腕拽了下來。
9
為什麼?
為什麼所有人都想拼命地把我拽下來!
我瘋狂地踢蹬掙扎,胡亂撕咬,大吼大叫,淚流滿面。
直到白楊林用比我更大的聲音叫道:「你才十幾歲!你要毀了你一輩子是不是!」
他穿著藏藍色的工作服,我不知道他去城裡幹什麼,臉上也髒兮兮的,滿頭都是跑出來的汗。
身上還有一股汽油味。
他紅著眼瞪著我,然後從兜裡拿錢來。
「我知道這些不夠。」白楊林說,他把錢硬塞進我手裡,「你先拿著,我去求我爸。岑蔓你敢往這上面再走一步試試看!」
年少時我以為尊嚴是很寶貴的東西。
這時候卻明白了,尊嚴非但不寶貴,甚至可能不值錢。
比如我的尊嚴在我父親那裡就不值錢。
我回到醫院,沉默著把所有的錢清點了一遍,十一萬三千五百八十六塊。
其實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都很好,醫生跟我說,可以給我申請一部分補助,讓我填單子寫申請。
護士姐姐會把熱的雞蛋留給我吃,說青春期要吃雞蛋才能長高。
我真的很難再厚顏無恥地求他們了。
但我還是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一樓的繳費廳:
「那個手術……能不能……」
新換的值班醫生是生面孔:
「你是誰?」
「抱歉,我是 305 診室病人的家屬。」
她從玻璃窗後面抬起臉:
「305 房間是空的。今早人已經出院了,你在說什麼?」
我和我全部的希望在馬路上不要命地狂奔。
我的姥姥,真是個很不講道理的人。
她根本,從頭到尾,都不相信我能籌夠這筆錢。
等我跑回去,看到老太太穿著那天參加我頒獎典禮的新衣服,靜靜地坐在大院子裡的金桂花樹下,睡著了。
她說喜歡桂花香,甜甜的,讓人聞著心安。
我笑著說,姥姥她上輩子應當是蝴蝶。
10
後來時隔兩年,我照舊去掃墓。
看到一隻蝴蝶停留在墓碑上。
我忽然問白楊林:「你說人S後會不會變成蝴蝶?」
「怎麼啦?你很喜歡蝴蝶?」
「喜歡。」
「那我下輩子就當蝴蝶。」
「別傻了好不好,你當蝴蝶我怎麼認得出來?」
「沒關系的,我可以去找你。我會落在你肩頭。這樣你就能認出來了。」
高中我搬到了城裡,住著低保戶的廉價出租屋,所幸學籍調到很不錯的一高。
我的父親終於開始展示他那遲到多年的愛與情懷。
有時候他看著我在窗邊讀書,驀然就紅了眼眶:
「小蔓,總是我虧欠你們母女。你媽媽在地下不知道會不會怪我。」
他透過我在看誰,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隻是習慣性地微笑:「爸爸,沒關系,現在的生活我很滿足了,但是我希望能靠自己賺一些錢,如果能有一份兼職就太好了。」
何風行說我年齡還小,找正式工作實在困難,不過他可以幫我疏通一下學生,看看有沒有我業餘能帶一帶的。
但我沒想到,補習的教室裡,會是我和溫書儀第一次見面。
少女的長卷發像春日茂密的藤蘿,穿著精致的小洋裙,圓頭小皮鞋踏著陽光的韻律走進來。
「你好呀,岑蔓同學。」
說完,她笑吟吟地在我對面坐下。
拿起我的試卷看了看:
「你真的很厲害,學習厲害,別的方面也是。
「比你那個滿腦子隻知道追求情情愛愛的母親強多了。」
我驀然愣住。
她笑靨如花地湊過來:「很意外嗎?是我主動跟媽咪要求的,我爸他不會拒絕,他也沒資格拒絕。」
我咀嚼著這個消息,咽下去,抬頭與她對視:
「謝謝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我真的很需要錢。」
溫書儀笑得很歡快:「缺錢?那你會不會為了錢和你媽媽一樣當男人的小三?」
我依舊平靜地回答她:「現在不會,因為我是未成年。」
「哦?那以後呢?」
「以後的變化那麼多,誰又能預測得到呢?」我認真地說,「如果繼承你母親的眼光,也許姐姐你的男友會得隴望蜀,這誰也難猜,對吧?」
溫書儀憤然離去。
她很難想象。
或者說,她生長的溫室實在太寬容。
與小鎮上的孩子們那種尖銳的惡毒相比之下,她的攻擊和挑釁對我來說微不足道。
11
之後,我甚至貼心地告知溫書儀我的課程安排。
並且在心裡由衷希望她每一次都翹課早退,反正課時費是照常收取的。
白楊林問過我,高考後想去哪裡。
我說,北京吧。我想去北京。
他有點吃驚地看著我,說,可是北漂要吃很多苦。
我微笑:「難道我的人生還不夠苦嗎?」
白楊林重新回到沉默。
他不擅長安慰人。
很久,才說:「我會努力學習,追上你,和你並肩。
「對了,你在一高一切都好嗎?」
我想了想,如果溫書儀的大小姐脾氣偶爾發作不算在內的話,其實比我初中要好得多。
大家都維持著一種恰好距離的客套生疏。
「還不錯,你呢?」
他抓了抓頭發,從來有話直說的人居然紅了大半張臉,似乎在組織措辭:
「也就最近吧,有個女生總是和她的朋友們來看我打球,送了兩次水,但我都把錢給她了。
「這姑娘真是的,每次都送進口飲料,你不知道我給錢的時候有多心疼。
「那都是我打工辛辛苦苦賺的錢。
「可是不給錢,又很不好。
「我怕我拒絕她會哭。可是她再送下去我就想哭了。」
夕陽漸落,少年耿直認真地說出自己的煩惱。
我愣了幾秒鍾,拍著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
「人家喜歡你呀,笨蛋!」
12
「她覺得我打球厲害而已。」白楊林很肯定地說,「我長得又不好看。」
「這話誰說的?」
「你。」
「我沒說過。」
「有。」
他看著我:「在我們認識的第八百一十三天,你第一次看我很久。我當時不好意思問你,怎麼了?你說,我怎麼那麼黑。那個夏天我在汽修站天天曬太陽,怎麼能不黑?」
「白楊林,我從來不知道你會這麼記仇,你好可怕。」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隻有你,你說的話我都記在心上?」
「好吧,我也關心關心你,你上次期中測多少分?」
「……」
白楊林龇著牙,兇狠怒視我。
我伸出手自然而然地順了順他蓬松的頭發。
他像是忽然泄了氣。
遠處有個男生,也黑,比他還高,朝我們這邊揮手,聲音嘹亮「白楊林!今天去不去打球了?」
他把手做話筒狀比在嘴邊:「今——天——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