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清醒的壞種。
初二,我將覬覦我的男生推下樓。
高三,我親手毀掉了我妹妹的高考。
唯一給過我溫暖的愛人得知真相,對我失望透頂。
拋下我之前他說:
「岑蔓,你是真的沒有心。」
也許他說得對。
沒被世界愛過的人,怎麼可能會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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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楊林是初二轉到我們班的。
他既不帥得驚天動地,也沒有家世光環,學習不好也不壞,整個人平平無奇。
老師介紹他的名字,下面的同學該聊天聊天,該遞紙條遞紙條。
我敢打賭,隻有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因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
我很喜歡觀察周圍的每一個人。
「那,白同學,你坐在講桌旁邊吧。」
白楊林抓著書包帶,看向我的位置——最後一排靠窗,旁邊空蕩蕩的。
他低聲問:「老師,我沒有同桌嗎?」
班主任沉默了片刻,就連班上的喧囂也靜止。
我翹了翹嘴角。
班主任略顯尷尬地「哦」了一聲:「那麼,你想和岑蔓同學做同桌嗎?」
底下不知道誰接了一句話:
「那他可要倒霉咯。」
窸窸窣窣的竊笑聲像無數蟲鳴,在盛夏的密林中翻湧。
因為枝繁葉茂遮掩其中,所以有恃無恐。
我看著落座的新同桌——他的書包圖案已經被洗得斑駁不清,但幹幹淨淨,身上有一股皂角的清香。
前桌的男生笑嘻嘻扭過頭來,拍了拍白楊林的肩膀。
「喂,白——白什麼——」
「白楊林。」
「哦,哦,白楊林同學。」
知道他的名字顯然不是重點,因為男生緊跟著用一種故作神秘的口吻湊近了說道:
「你知道嗎?上個坐在岑蔓旁邊的人自S了诶。」
白楊林的瞳孔很明顯地縮了下。
但他並沒有畏懼地逃避那道看戲的目光,反而坦然地問:「為什麼?」
前桌瞄了一眼我:「因為她啊。」
下一秒。
我手中的鋼筆迅猛地劃過半空,「咔」地用力插在他那隻伸過來的手的指縫間。
男生嚇到S豬似的慘叫起來,大喘著粗氣,心有餘悸地瞪著我,罵罵咧咧地轉頭回去了。
我笑笑,並不在意。
「章恆,這支鋼筆三十塊,明天請帶來給我。」
白楊林把那支筆從書桌裡拔出來,我以為他要推過來,然後飛快地和我劃清界限,然後開始暗自後悔剛剛的選擇。
但沒有。
他問我:「同學,這支鋼筆你還要嗎?
「我會一點修表,但是這個……我不確定是否能修好。」
我想,這人真有意思。
心夠大的。
也不追問一下剛剛得到的勁爆八卦的後文,居然盯著鋼筆仔細地看。
後來是我主動提起來的。
因為我們在小鎮上的小學,窮,教材嚴格按人頭算,白楊林去拿自己的那套書,發現了那個名字,他喃喃念出來:「徐嘉明?」
「哦,就是我S掉的前同桌。」
窗外細雨猝不及防地變成驟雨,噼裡啪啦砸下來。
我關上了窗戶,拉上淺藍色的窗簾。
下一秒。
悶雷伴隨著閃電將整間教室照亮。
2
關於小孩,大人會有很多不切合實際的幻想。
小孩天真爛漫,小孩說話叫做童言無忌,小孩是純潔無瑕的……屁啦。
有些人天生就是壞種,比如喜歡去小賣部偷東西的小胖子。
他媽媽抄起拖鞋左右開弓地揍他。
他瞪起血紅的眼睛:「我早晚要S掉你!」
大人們哈哈大笑,為這種天真的惡毒感到有趣。
但也有人隱藏得更深一些。
比如我的上一個同桌,班長徐嘉明。
他的白襯衫和校服永遠幹幹淨淨,笑容爽朗,有個小梨渦。
成績優異,是市重點早早預定下的培優生。
會耐心地收下那些情書,在其餘男生還在彈暗戀女孩胸衣肩帶的時候,他已經充分知道如何妥善地、禮貌又溫柔地回應那些青春期的悸動。
一開始老師讓我們倆做同桌,原因很簡單。
我偏科。
數學滿分,語文第一,英語卻穩坐倒數前三。
我討厭那些讀不懂的英語,就像我討厭怎麼也看不透的徐嘉明。
微妙的循環或許是從此刻就埋下伏筆——
因為喜歡他的人有那麼多,而他在我這裡的冷遇如此明顯。
所以大家對比之下,愈發認為我孤僻乖張。
演變到最後,沒人願意和我同組值日。
老師幾經調停,最後讓我負責定期倒教室後面的大垃圾桶。
「岑蔓,外面下雨了。」
那天他回來的時候跟我說。
「哦。」
「需要一起走嗎?雨好像一時半會不會停下來的樣子。」他湊過來,看到我空白的練習冊,「啊,你的英語還沒寫嗎?可是老師們都走了。辦公室沒有人。」
煩躁的題,聒噪的人。
我抬起頭再次重申:「不用你管我的事情,謝謝。」
他卻在桌子上坐下來,比我高一頭,撐著肩膀俯視我:「你好像很討厭我,真奇怪啊。為什麼呢?」
煩躁和不安湿漉漉、黏膩膩地纏了上來,順著他的呼吸將我包裹:
「你也可以討厭我。」
徐嘉明笑眯眯地說:
「我不討厭你,我喜歡你。」
「……神經病!」
我將胡亂收拾好的書包往後一甩,然後走到教室後面用力跺幾下垃圾——這樣踩實點,就能拖到明天早上再處理了。
可是教室的門被鎖上了。
前門鎖了,後門也是。
「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岑蔓同學。」他在我身後慢慢地走近,「尤其是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聽,雨聲多美?靠窗的位置,樹葉沙沙拂過,像是愛人在說悄悄話。」
「你可以不要說這些奇怪又惡心的東西嗎?」我叫道,「把門打開!」
手開始用力地晃動門闩。
咚咚咚。
徐嘉明抓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微湿,冰涼,因為激動甚至有一點點顫抖:
「不會有人來往,也不會有人發現,最重要的是——
「即便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人相信你。
「岑蔓,那麼,你準備好了嗎?」
3
白楊林打了個寒戰。
「後來呢?」
「他要親我,脫我的衣服,我反抗,撕扯在一起,然後這個蠢貨一不小心從四樓摔下去了。」我聳了聳肩,「就S了。」
「不過比較麻煩的是教室裡沒有監控。」我想了想,接著說:
「警察找我問話,幸好我知道他有偷偷藏一個手機,摩託羅拉的質量真不錯,人都S了,手機還活著。
「他錄下來了自己的罪證,你說,是不是很有趣?」
隻不過,從此我討厭秋天漫長的雨季。
白楊林沒再說話,他靜靜地看著我。我忽然發現,他一張臉唯有眼睛出挑,黑白分明,眼尾拖長而微微下垂,像慈悲的神像。
我不喜歡悲傷憐憫的眼神。
他說,你是弱者,你好幸運。
和不喜歡那些替徐嘉明說話的人一樣。
他們說,他品行端正,溫柔謙和。
可是白楊林好像又不太一樣。
他開始堅持和我上下學一起走。
先送我回家,再自己回家。
「你不用把自己卷進來。」我說,「白楊林,選擇加入某一個團體會比較好。」
他隻是把一個被布包裹的東西遞過來:
「你的鋼筆,修好了,還給你。
「你寫的鋼筆字很漂亮的。」
「……」
我啞然失笑。
他像固執的胡楊木,沉默的影子,無人願意細讀的詩。
周天,我陪姥姥去鎮上的集市賣報紙。
白楊林還是沉默地跟在我後面,幫我們卸貨,撐開桌子,掃幹淨桌面,扛下來一卷一卷的報紙,小心翼翼鋪開。
姥姥耳朵不太好,問我他是誰。
我比手語:同學。
她笑著比劃:他是很好的同學,你們要好好相處。
隨後忽然想到了什麼,小老太太一下子變得很嚴肅。
——他對你,沒有其他的想法吧?
——沒有。
小老太太還是不大放心,夕陽藏好最後的餘暉時,她抖抖索索地拿出來一張十塊,兩張五塊,硬要塞給白楊林。
——給他的報酬。
白楊林看不明白,問我:「姥姥什麼意思?」
我很平淡地說:「哦,她讓你拿錢請我吃飯,一份加紅燒茄子的黃焖雞蓋澆飯。」
白楊林龇著牙樂呵呵地答應了。
「你就這麼相信我啊?」
「啊,不然呢?」
後來很多年過去,白楊林掐著我用力抵在門上,問我到底是不是一直在偽裝,永遠在欺騙他。
我強忍酸澀,一字一句:「沒有。」
至少對他,沒有。
但他看著我,眼神比水結成冰更寒冷:
「我再也不相信你。」
4
初中結束後。
白楊林轉學回城裡。
有人說,他是大老板的私生子。
有人說,他媽媽是個明星。
總之,白楊林輕輕一躍就跳過龍門,那道天塹之下,我們再也望不到昔日的同窗。
從前交好的時候,我從不問他的家庭。
人各有各的難言之處,並不值得細細鑽研品味。
他們倒是來問我。
酸溜溜的口吻。
你和白楊林形影不離,他都飛升了,也不帶上你?
我微笑著用藍水筆在排名榜畫圈。
岑蔓,第一名。
「抱歉啊,我和你們不同。可能你們需要,但我真的沒想過。」
這句裝逼的話,說出來果然很爽。
比我想象中還要爽。
我為此和英語兩看生厭卻不得不熬夜苦戰果然值得。
生在小地方,便有了無知無畏的輕狂。
我可是第一名啊。
一高的年級主任親自蒞臨,想看看女狀元的真容。
姥姥也被邀請去講話,她說自己演講是沒那個能耐,但是樂意看著我去拿獎,足足三千塊呢。
那天她穿了自己踩縫纫機趕出來的新衣裳,盤扣一絲不苟,白發梳得油亮。
給我的新裙子仔仔細細用熨鬥燙得平整。
「漂亮。」
她拍了拍我的肩,眯起眼睛打量:
「笑一笑,我乖女多麼漂亮!」
記憶中,那是我為數不多真心實意的笑。
親人,祝福,未來,榮譽,一切美好都被上天毫不吝嗇砸向我。
我像得意忘形的雀躍小鳥飛啊飛,好像下一秒就在雲端。
在上臺領獎前,我整了三遍劉海兒。
直到我與那位穿著西裝的男人四目相對,禮貌地握手。
姥姥忽然衝出嘉賓席。
她手裡的拐棍重重砸在了何主任身上。
淚水橫流,一剎那淚水橫流:
「你還有臉回來!你怎麼有臉回來?」
何主任得體的微笑僵住,他倒退兩步,像是重新又把我認識了一遍,笑容立刻消失殆盡。
哦,原來大家都猜錯了。
我才是那個城裡「大人物」所出的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5
在我的記憶裡,母親是面容模糊的。
我隻記得她穿著白裙子去精心侍弄那些綠蘿和蘭花,然後倚在窗邊靜靜地流淚。
她很少和我說話,我至少還懂得察言觀色。
所以從小我就養成了沉默著觀察周圍一切的習慣。
而父親?
不存在的。
現在忽然告訴我,原來這個西裝革履,看起來生活得很好的男人,其實是我血脈上的至親。
我很難想象姥姥對於這個男人的怨恨,因為我對他全無印象。
隻記得那一天的喜事成了鬧劇。
老師們和校領導急急忙忙衝上來勸姥姥,剪彩儀式不尷不尬撂在那裡。
四周又一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笑聲,熟悉的,無孔不入,將我完全淹沒。
一個人從來沒有上岸的機會不會痛苦。
有過機會,甚至一隻腳已經踏上岸邊,卻又被重新拖下來,她才會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