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眉淺笑:「臣妾在閨中,琴棋書畫都要學一些的。」
「可學的這麼好的,卻沒幾個。」
慕容燁放下棋子,若有所思:「皇後了解朕,但朕似乎從不曾了解過皇後。」
我當然不會覺得他突然有了闲心。
聞言隻是一笑。
慕容燁低頭咳嗽,唇角溢出了血絲。
他正值壯年,卻因為病情來勢洶洶,再也壓制不住。
一口鮮血落到了棋盤上。
Advertisement
他抓住我的手腕,深吸口氣,緩緩道:「皇後,朕已下了旨意,與你分葬。」
到底,他跟我沒什麼感情。
哪怕生前與我做出伉儷情深的模樣,S了卻不想跟我同葬一個陵寑。
我點點頭,撫上他的手:「陛下之願,亦是臣妾所願。」
16
十二月,京中大雪紛飛。
慕容燁駕崩於長卿殿,年僅八歲的太子應繼位。
我作為太後,垂簾聽政,司空家的風頭一時無兩。
漸漸的,我不再滿足幾個月才能去宮外看望一次慕容清,便幹脆把他接進了宮裡。
慕容燁在時,妃嫔因為葉棠之事,被他處理了個七七八八。
新帝年幼,又遠不到選秀的年齡。
是以後宮空虛,我將慕容清安置在近旁,無人打擾。
起初,我以為他不會這麼安分。
畢竟身為曾經的天子,卻被我囚禁於深宮,一定讓他倍感屈辱。
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做。
朝採晨露,夕練丹田,將自己完全當成了道士,安安靜靜待在我身邊。
如此,一過就是十年。
他的容顏逐漸老去,我也不再年輕。
新帝長大,統御朝政,削藩王,釋兵權,最終找上了我這裡。
我知道,他要對司空家動手了,而我身為太後,是削弱司空家前,必須要扳倒的一棵參天大樹。
「應兒。」
我看著年輕帝王,心裡已經明白他的來意。
他抿唇望著我,俊朗的眉目像極了少年時期的慕容燁,龍章鳳姿,貴氣天成。
隻眼底一絲溫柔多情,更像是慕容清。
「母後,兒臣已決意,取回司空家的兵權。」
他聲音溫柔,說出的話卻冷酷決絕。
我忍不住笑,心想果然是慕容燁的血脈,動手時絲毫不會心軟。
「那你要怎麼處置哀家呢?」我含笑看著他。
慕容應垂下頭:「請母後交出兵符,移居未央行宮。」
「未央行宮在京城外,的確是遠離權力中心的好去處……」我勾唇一笑,「可是,皇兒,你想過沒有,要是我不交,你又能如何呢?」
慕容應抬頭定定看著我:「母後會的。就算是為了宮裡那位,也會成全兒臣。」
17
聽到他提起慕容清,我臉上的笑意終於消失。
這十年裡,慕容應已經知道慕容清的存在,隻是礙於我的面子,從不曾提起而已。
「你拿他威脅我?」我挑眉。
「如果母後不在意,那自然誰也威脅不了母後。」
慕容應低聲道,「他並不是普通的道士,對嗎?」
帝王面色復雜,仿佛已經知曉一切。
我愣了愣,嘆息道:「不錯,你已經知道,他是夏昭了吧?」
夏昭是慕容清「S後」的谥號。
本該早已S去的夏昭帝如今就被我囚在深宮,這樣一樁驚天秘聞,若是透露出去,我必遭朝臣唾棄,萬民唾罵。
而這,也是唯一能拿捏我的弱點。
我回首望向慕容應,猜他知曉後,定是一再隱忍,到了合適的時機,這才發難。
「皇兒,你長大了。」我轉身取出兵符,交到了他手裡,「司空家畢竟對大夏有功,勿要傷他們性命。」
「兒臣答應母後。」
慕容應拿到兵符,松了一口氣。
很快,朝堂之上格局大變,散落的權力集中,落在天子一人手裡。
我帶著數百奴婢,前往未央行宮。
慕容應在宮外送我,我深深望著他,走上前替他正了正冠冕:「應兒,母後走了。以後這京城裡,便隻剩你一個人了。」
「母後……」
慕容應眼裡浮現不舍,卻又很快被他壓下去。
我收回手,轉身:「望陛下珍重。」
這一生,我叫過三個人陛下。
一個是我的心上人,一個是我的夫君,還有一個是我的孩子。
秋風吹落菊花,車馬漸行漸遠。
我遙望著京城的方向,緩緩轉回目光,落在馬車內的白衣人身上。
「阿清,你想離開嗎?」
18
曾經,我用權力困住了他。
而現在,我已將全部權力,歸還了新的帝王。
慕容清沒有別的理由,再待在我身邊了。
隻要他想,現在就可以離去。
S寂一瞬。
慕容清淺淺一笑:「太後說笑了,貧道曾答應過太後,不會離開,難道太後現在要趕貧道走麼?」
「不,我怎麼會趕你走?」我抓住他的手,眼裡泛起光,「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在這遠離京城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我靠在慕容清雪白的衣袖上,輕輕合上了眼:「阿清,你叫我琳琅吧……」
這一刻,我並不想做什麼太後,隻想做那個被慕容清抱在懷裡的琳琅兒。
慕容清頓了一下,幾不可聞地說了聲好。
他柔和的聲音,依然磁性低沉:「琳琅……」
耳畔的呼喚,一下子將我的思緒拉回三十年前。
半夢半醒間,我好像回到了剛嫁給慕容燁那段日子。
19
少年夫妻,在洞房花燭夜下相望,我也不是沒想過,徹底放下慕容清,好好做慕容燁的太子妃。
隻是慕容燁的眉目太冷,偏又心有所屬,我在東宮,並沒感受到他一分愛意。
記得有次上元佳節,宮裡舉辦宴會。
慕容燁因為府裡的葉棠有事,匆匆趕了回去。
我還在陪著淑妃,若不是婢女來回,我都不知道慕容燁已經拋下我走了。
最後到了深夜,我一個人帶著婢女出宮。
路過紅梅林,慕容清正在林中吹簫,那隱隱的簫聲,讓我想起東湖上的雨。
腳步不知不覺轉了方向,果然看見一襲白衣的慕容清,被紅色的梅花瓣,落了滿肩。
他看見我,微微一愣:「燁兒呢?」
我告訴他太子已經走了。
慕容清頓了頓,喚了兩個內侍送我,又拿來一件狐裘,披在我單薄的衣上。
「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吧。」
我踩在雪上,邊走邊回頭望著慕容清。
那一線拋高的簫聲,回蕩在我的心裡。
那麼冷清,又帶著別樣的溫柔。
哪怕我與他,已經無緣,可滋長的情愫,從來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後來,即使他不愛我,我也要囚住他一生。
他是我年少不願醒來的一個夢。
20
「琳琅……」
熟悉的聲音喚醒我,我睜開眼,車馬已經到了未央行宮。
這裡僻靜清幽,收拾過後,院裡的桂花飄出淡淡的香。
我喝了酒,有些醉了,便拉著慕容清到院子,跟他說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跳的那支舞,我已經快忘了。
慕容清眸光映著月色,宛如一池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琳琅,其實,我很早就見過你了。」
我一呆,為什麼自己不知道?
慕容清道:「那是我剛登基的時候,去見司空將軍,在桃花樹下看見你,正爬在樹上摘花,被將軍訓斥了一頓……」
隨著他的話語,我年幼時的記憶隱約被觸動了一根弦,翻出幾個早已忘記的畫面。
滿樹開的鮮豔的桃花,還有我爹的訓斥聲:「孽子,還不快下來!」
我低頭一看,見暴怒的爹指著我,身邊還跟著一位身穿白色錦袍的青年。
我記不清白衣青年的樣貌,隻聽見他笑:「這是將軍家的女兒?這麼小就會上樹了?」
「正是犬女琳琅,讓陛下見笑了……」
老父汗顏,天子一笑。
彼時剛弱冠的新帝上前一步,俊美清秀宛如謫仙,朝我伸出手:「琳琅兒,下來。」
我仿佛被那笑容蠱惑,一躍而下,撲進了一個淺淡幽香的懷抱。
為什麼……忘記了……
原來那麼早,我就見過慕容清了。
我的眼裡泛起淚光,握住他的手:「如果……我能再早生幾年……」
那是不是,我不會嫁給慕容燁,而是慕容清?
21
慕容清拂去我眼角的淚水,道:「現在也為時不晚。」
「不晚嗎?」我看著他鬢邊垂下的一縷白發。
他輕輕嗯了聲,拿來一把古琴。
琴聲如泉,正是昭寧公主壽宴上那一支曲。
我望著他,恍然間又看見那個白衣天子。
隻是現在沒有滿座賓客,隻有我和他而已。
月色寂寥,風聲蕭清。
我像年輕時跳著那支舞,仿佛時光流過,不染痕跡。
等到曲終,我一頭暈倒在他懷裡,醉的昏睡過去。
一年復一年,我和他始終留在未央宮。
我已經跳不動舞了, 便靠著慕容清,聽他彈琴。
他的琴藝還是那麼好, 白色的長袖,像春日裡未化的雪。
我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指,與他老去的臉, 心裡不僅沒有哀傷,反而帶著一絲欣喜。
因為我們都老了,那差了的十七歲,反倒變得不那麼明顯。
我和他終於來到了同一處時間。
那是生與S分隔之地。
我問他:「你恨我嗎?」
沒想到, 臨S之前, 我居然問了和慕容燁一樣的話。
慕容清眸光落在我身上, 搖了搖頭。
我笑了一下,又問:「你愛我嗎?」
這次我沒想過他會回答,然而,在我昏暗的視線中, 慕容清輕輕地,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愣了許久許久, 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又問:「你愛我嗎?」
他終於回答:「愛。」
我說:「我不信。」
他側頭:「為什麼不信?」
「你如何會愛一個囚困你一生的人?」
「若不愛,我又怎會被囚一生?」
聽到他的話, 我勾起唇角, 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 他是愛我的。
我總以為,這些年他在我身邊, 不過是認命了而已。
我閉上眼,心裡再沒有一絲遺憾, 扣住他的手指:「若有來生……」
話未說完,我的意識便沉入了黑暗。
所幸,還是聽見了慕容清最後一句話。
他輕輕道:「若有來生,我為你撫一輩子琴, 可好?」
——好。
22
我的魂魄抽離身體,意識飄蕩在未央宮。
慕容清眼底落下一滴淚,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天子聞訊,趕來相見。
兩人相顧無言,慕容應對著慕容清,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所幸慕容清也不計較, 隻是跟他商量起我的後事。
「父皇曾有旨留下,與母後分葬, 那麼地點, 定在越陵如何?」
慕容應徵求著慕容清的意見,慕容清搖了搖頭。
「不必那麼麻煩, 將她葬於青陵吧。」
青陵是慕容清的陵墓,雲江那具屍體並未葬進去,隻放了一些衣冠。
慕容應一愣:「可是……」
「對外隻說她葬在越陵便是。」慕容清知道他顧慮著後世史書如何記載,但他知道, 我更想與他同葬。
慕容應於是不說話, 隻點了點頭。
慕容清一直熬到了我下葬,最後,也在我的墳前溘然長逝。
他放在棺椁的貼身陪葬,隻有我的一根簪子。
我在青陵等著他, 終於,看見一道白影向我走來。
我們拉著手,赴往後世之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