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十個蓬頭垢面、顫顫巍巍的老弱婦孺偷瞄著面前這群錦衣玉袍的人。前頭的幾個小孩更是骨瘦如柴,畏畏縮縮地躲在家人身後。
一個侍衛躡手躡腳地走到皇帝身側,低聲耳語道:「皇上,這些都是梁國貴族餘孽,不知怎的走到官道上來了。」
聽到這句話,我瞥了眼這極為膽大的侍衛,極快地輕笑一聲,低下眼睑。
墨良辰似是有些不安,直盯著我。
我正欲上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去哪裡?」
「臣妾去見臣妾的子民。」
趁著他回神之際,我掙脫他的禁錮。提起裙擺毫不猶豫地跪下,磕頭。
「臣妾梁國餘孽葉氏,冒天下之大不韪求皇上饒恕這些婦孺百姓,臣妾甘受一切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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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見他抿了抿唇角,神色不明。
又重重磕了一個頭。
「臣妾……」
「夠了。」
他微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懇求。
「來人,除去明日口糧,將幹糧盡數散給他們。且傳朕旨意,因雲皇貴妃救駕有功,朕感念其身世,特大赦梁國百姓,安排人護送他們回去,自即日起,凡踏入梁國邊境之良民,北國鐵騎永不可傷其分毫。」
我不卑不亢地謝恩、磕頭。
他側過身,不言語。
時間不多,我也沒空再搭理他,趕忙幫著跑到前頭分發糧食和淨水。
「您……您是昭和公主?」時隔兩年,其中竟還有官眷能認出來。
「終是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受了這許多苦。」難言的心酸湧上心頭。
「公主殿下您別這麼說……」
「是,我們這賤命,實在不值得你此般以身涉險前來相救。」
一番溫言寬慰,時辰已然不早。
臨走之際,一眾人等突然跪下行大禮。
「萬望殿下珍重自身!」
眾人衣衫簡陋言語卻鏗鏘有力,放眼望去四下皆俯首稱臣。
這無疑給予北國之眾人極大的震撼。
當那些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無聲地落下了眼淚。
從此以後,山趕著山,山山漫漫結成關;人趕著人,人人草草盡走散。
12
回宮後,我又過起從前不理世事的日子。
聽說前朝大臣對我贊賞有加,更是因著我孤身一人毫無根基勸皇帝立我為後,一時間皇宮上下對我無不尊敬。
然而,依舊有不安分的人蠢蠢欲動。
驚鴻殿裡伺候的一個丫鬟淞玲受貞嫔收買,裡應外合在我的飲食裡下毒,幸得我有銀針試毒的習慣,才未中招。
皇帝勃然大怒,將貞嫔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而淞玲,則交於我處置。
後宮眾人皆盯著驚鴻殿,想看我如何作為。以眼下處境,網開一面以博個溫良賢惠的名聲乃上乘之策。
「奴婢罪該萬S,求娘娘寬恕!」被兩個宦官扣著的淞玲哭得梨花帶雨。
「你且說來聽聽,貞嫔給了你什麼好處?」因有幾分好奇,我懶散地斜倚在矮桌上,悠悠地問道。
「她……她應允事成後給奴婢白銀一百兩!」淞玲隨即磕了一個頭。
「倒是不多。」我衝她一笑,「那你可曉得,背叛本宮,是什麼下場?」
「娘娘饒命啊,娘娘畢竟、畢竟毫發無損,如今更是有口皆碑,若賜S奴婢,也有汙娘娘賢名啊!」
聞言,身旁的李嬤嬤看了我一眼,像是有些擔心。
「人言何所畏懼?再者,你要本宮S,本宮還得以德報怨嗎?」我彎了彎眉眼,戲言道。
「娘娘,奴婢知錯了,奴婢不敢了!」她一個勁兒地磕頭認罪,「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本宮不是佛,就算你最後一刻放下屠刀,無盡蒼涼,本宮也不會原諒你。」
我收起玩味,冷眼旁觀底下狼狽不堪的婢女,淡淡地開口:
「拖下去,杖斃。」
周圍皆是一震。
「嬤嬤可曾覺著本宮薄情?」看著一旁驚魂未定的李嬤嬤,我順勢詢問。
「娘娘……娘娘說笑了,老奴……」
「今日之細節,就不必說與皇上聽了。」
瞧著李嬤嬤神色張皇的模樣,我輕聲笑道:
「S雞可是要儆猴的。」
因著秋獵耽擱了不少時辰,臘月裡,闔宮上下忙得不可開交,御史大夫之女沈自怡作為墨言辰既定的王妃奉旨入宮協理正月事宜。
然而她入宮第一個遇見的人,是我。
「臣女沈自怡給皇貴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撥弄著御花園裡綻放的花朵,斂下眼中不明的情緒,作勢要上前虛撫,道:
「妹妹實在不必多禮,你與言辰婚期將近,堂堂正妃,實在是比本宮幸運。」
「娘娘說得是,言辰不日便將回京,成婚後,臣女自當同他前來深謝皇上及娘娘聖恩。」
沈自怡聽似不卑不亢的話讓御花園周遭的人兒驚慌起來。
誰人不知當今聖上最寵愛的雲皇貴妃娘娘乃是其胞弟的舊相識,傳聞當年在梁國時二人情誼深厚,最後不知怎的成了皇妃。
「御史大夫好教養,竟教出了妹妹這般油嘴滑舌之人,著實讓本宮欽佩。」我出言諷刺道。
不出所料,周遭看戲的人愈來愈多。
「娘娘金尊玉貴,臣女望塵莫及。」沈自怡也不再掩飾憤怒的情緒,言語更是夾槍帶棒。
看熱鬧的宮人們見此場景竊竊私語。
想是不出半日,前朝後宮便皆知我二人不和,且嫌隙頗大。
「本宮同人不過說兩句話,爾等竟上趕著前來看戲,倒是極其抬舉本宮。」
我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將我圍得水泄不通的太監宮女。
「諸位是否要同本宮請賞?」
眾人一驚,慌亂下跪磕頭:「奴才不敢,娘娘恕罪!」
入夜,一黑衣蒙面女子悄悄潛入驚鴻殿,翻窗進了我的內室。
「屬下參見公主殿下。」
「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是。」
「一切可安排妥當?」
「萬事已然俱備。」
「做得好。」
許是聽見我的誇獎,來人卸下方才嚴肅的神情,笑容滿面地坐了下來,順手拿了塊糕點往嘴裡塞,含糊不清地開口:「你打算何時動手?」
「元旦。」我倒了杯水,「慢些吃慢些吃,可別噎著。」
「昭和,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眼前的女子忙著吃食,眼裡藏著一絲探究。
「嗯?」我託著下巴,等待下文,「此話怎講?」
「當真未曾猶豫?可有過片刻動搖?」
「確曾有過心動,想來的確不該。」我也拿起一張餅往嘴裡塞。
「坊間皆傳,那皇帝對你可是情根深種。」
「你個未出閣的姑娘知不知羞!」
我戲言了一句,然後微微伸了個懶腰。
「那所謂的深情,不過是作繭自縛。
「我不想擁有別人,也不想被別人擁有。
「我活著,隻是為了看花如何開,水如何流,太陽何時升起,夕陽何時落下。
「阿蓁,這世間,每個人都是一葉遙遙相望的孤舟。
「我有自己,不需要別人。」
13
正月初一,又是一個雪天,舉國同慶。
宮裡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皇帝遍尋天下繡娘,為我織就一件正紅色錦衣,大朵的彼岸花仿佛盛開在裙底,讓人一瞧便知千金難求。
入宴前,在轉角一樹蔭下,我遇見了他。
像我第一次看見他,拍去肩上紅塵土,看盡晨曦日暮。
因著年底完婚過於匆忙,他的婚期往後延了幾月。
「昭和公主別來無恙。」墨言辰拱手行禮。
「很久不見,你可還好?」
「都好,你呢?」他問道。
「如你所聞,尚可。」
「蘭因,往後,我還能再見你嗎?」似乎怕我立刻消失在他眼前,他竟急急攥住我的手腕。
「且看緣分。」我莞爾一笑,便似從前,「這麼多年,你我也算知音。」
「你,你也要顧好自個兒的身子,切不可像往日那般嗜酒……」
「我曉得。」頓了頓,我依舊是不放心,叮囑道,「皇帝多疑,你不可讓他知道你亦身在其中。」
「蘭因。」終是顧不得禮儀,他將我拉入那個久違的、曾伴我數年你與我片刻光亮的溫暖懷抱裡。
臨了時,我把面龐深深埋入他的衣襟間。
「我從未與你說過,我對你的謝意是真的,年少相伴的情誼是真的,不摻雜旁的,也無關風月,隻為真心,可我費了很久才琢磨透。」我有些哽咽,「日出東方卻落於西,人海相識卻散於席,此去經年,願君安好。」
鍾聲響起,宴席將至。
我推開他,展開笑顏,深深地看了眼他的眉眼,而後轉身就走。
身後俊朗的少年暗握拳指,良久,深深嘆了口氣,輕聲自語:「可我卻愈發糊塗,不似最初而深陷其中了。」
伴隨著絲竹管弦聲起,上京城中有臉面的人家依序入席。
最後,我與皇帝攜手入殿。
墨良辰不顧我勸說,非得SS拽著我的手要與我一同入席。
本就穿得招搖,如此一來,豈不更是狐媚惑主?
事實果真如我所料。
當我穿著正紅色宮服踏入殿中時,原本聒噪的眾人竟突地靜了下來,目光齊齊朝我看來。
我習慣了的無視旁人的姿態硬生生地生出幾分狂妄之氣來,隻一會兒,四下又竊竊私語起來。
「皇上對雲皇貴妃娘娘真真是極好,天家男兒能如此專情,難得啊。」
「瞧娘娘身上那襲紅色錦衣,看來皇後之位早已內定了。」
「話雖不錯,可這娘娘乃是梁國公主,如何做得我朝後位?朝中定有文官持異議。」
「說得在理啊。」
……
觥籌交錯間,諫議大夫韓大人驀地站了起來行了禮,我沒來由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皇上,臣聽聞皇貴妃娘娘才藝雙絕,可比擬前朝皇後,不知可否讓我等見識一番?」
自古言官有恃無恐,仗著天家不敢S其而張狂者數不勝數。
「朕……」我拽了下墨良辰的衣袖,打斷他的話。
「韓大人說得實在是真理,本宮才疏學淺,不知可否理解為,你冒犯前朝皇後,亦拿本宮當戲子?」我反諷道。
「皇上明鑑,臣並無此意。」韓大人連忙下跪。
「本宮不過說笑,韓大人何至於此。」
我摩挲著指尖,極快地變了神色,衝身旁的人揚眉一笑。
「既如此,不如諸位女眷抽籤,中籤便挑一樣自個兒喜愛的才藝讓眾人見識見識?」
「朕覺得此意甚好,此法既是韓大人最先提出,這頭一份抽籤的殊榮,理應送予韓夫人。」
「臣弟附議。」
「臣等附議。」
韓夫人才學淺陋,一首曲子算是讓韓大人顏面盡失。
而我也是手氣忒差了些,沒抽著最為擅長的琵琶,反倒是抽到了舞。
我從未告訴旁人我會舞,竟引得不少盼著看我下不來臺的人。
「臣妾去更衣。」我向墨良辰打了個招呼,便踱步到內室。
我看了看夜色,估摸著時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如平常一般鎮定。
我選了霓裳羽衣舞。
此舞於唐代安史之亂後失傳於坊間,我母後曾受高人指點,以至於我旁的舞跳得平平無奇,隻此一支舞,還是因著母後的緣故,才能學得遊刃有餘。
樂聲起。
那皇妃傾國傾城,明眸皓齒,畫著梅花的眉心間帶著憂愁,映襯著妖娆紅衣,齊腰的長發隨意地用紅絲帶扎著,在精心布置的殿內翩翩起舞,紅紗衣隨風飄動,亭亭翠蓋,盈盈素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