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時他快要十九歲了,像他這般大的郎君們,讀書的讀書,習武的習武,各有各的前程,但大郎君在宮裡跟皇子們念書習武,居然一事無成。


 


他來藥房給長公主熬藥。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


 


他長得很高,但又清瘦,像冬日裡被大雪壓住的竹子,在冰冷潮湿的地裡悄無聲息,不知春信。


 


他彎著腰很認真地趙御醫講熬藥需要幾碗水,怎麼控制火候。


 


等屋子裡隻剩他一個人,他背對著門坐在小板凳上,修長的手捏著扇子,耐心地守在爐子旁邊慢慢扇風,月白色的衣擺靜靜垂在地上。


 


我躲在門外看了他許久,覺得他並不像別人說得那樣壞,才慢吞吞走進去。


 


「大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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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我,秀致殷紅的嘴唇輕抿著,面色平靜,隻是薄薄的眼皮被冒著熱氣的藥罐子燻得有點紅。


 


「林千戶家的小娘子,找我有事嗎?」


 


我驚訝他竟知道我的身份。


 


他把身下的小木板凳讓給我坐。


 


「長公主在信中提起過你,她很喜歡你。」


 


「真的嗎?」


 


我受寵若驚,原本想要勸他上進的話也忘得一幹二淨,轉而問他為何總也不回家,長公主想他想得都哭了。


 


他望著藥罐子蒸騰的熱氣不說話了,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落下一點陰影。


 


窗外的鳥鳴與風聲漸漸止息。


 


我好奇仰頭去看,隻見清透的湖底靜靜躺著兩粒無聲欲碎的琉璃。


 


他應該是有許多心事,隻是雪太厚,太冷,他太靜,太淡,所以連委屈和傷心都是隱秘的。


 


就像長公主寫下的一封又一封斥責他的書信裡,淚浸染,墨色濃,藏的全是一個母親無法明示的愛意。


 


「趙御醫說長公主是心病,你陪著她,她會很快好起來的。」


 


我陪了他許久,把很寶貝的糖塊送給他吃。


 


他擺擺手,叫我自己吃,又輕輕摸了下我的發梢,露出一個和長公主一樣清淺的笑。


 


等我長大才明白,大人有很多的傷心事,吃糖也不會好。


 


可那時候大郎君無聲無息傷心的模樣,叫一個不識愁苦的小孩子看了,也覺得很難過。


 


沒過兩天,他又被召進宮。


 


直到老將軍逝世,他才得以回將軍府守孝。


 


沒過多久,戰亂又起,朝廷多次派人掛帥出徵,敗多勝少,最後一仗,勝得甚是慘烈,老將軍一手創建的十萬傅家軍幾乎全軍覆沒。


 


有人上書,說是因為傅家軍不服主帥之命,延誤了戰機。


 


那段時間將軍府陰雲堆砌,長公主把自己關在院子裡,自此閉門謝客,連大郎君都見得少了。


 


後來很平常的一天,宮裡派來兩名夫子,一文一武。


 


於是那個曾被熱氣燻紅了眼睛的大郎君,在很短很短的時間裡,變成無堅不摧的大將軍傅慎。


 


再後來,長公主逝世,大將軍幾度沉浮,風吹雪折,他靜靜站在最前方,偶爾回頭,朝我們落下一個安撫的眼神。


 


新君繼位後,他橫空出世,以少勝多極為漂亮地平定了北方戰亂。


 


夫子誇他聰且慧,百姓贊他用兵如神。


 


我問趙御醫,既然大郎君有天資,為何白白耽誤了這麼多年?


 


趙御醫望著皇宮冷笑,心血來潮考我世間哪種病最難治?


 


「風寒?」


 


「瘟疫?」


 


「……」


 


說了很多,一個也不對。


 


趙御醫敲了下我的頭,嫌我是笨蛋。


 


「掌權者的疑心病。」


 


傅慎:


 


先帝是個疑心很重的人。


 


他既得益於亂世有傅淵這樣的良將,一方面又害怕他趁亂起義逼宮。


 


所以他把自己那個自幼長在冷宮的妹妹嫁給他,為了表示他的重視,他還給這個妹妹封了長公主。


 


二人十分恩愛,很快有了孩子,取名傅慎。


 


男人有了妻子,有了兒子,心裡就有了牽掛。


 


先帝自詡拿捏了這位鎮國大將軍的心,自得之下,疑心病也愈重,在傅淵回京述職探親時,以長公主身子不好為由,要把他的兒子接到宮裡來養。


 


「……他是我親外甥,養在宮裡盡可放心,往後大將軍常駐邊關,也好早日平定戰亂,還百姓一個安寧。」


 


那時的雲國就像個篩子,周邊的豺狼虎豹虎視眈眈,傅淵一日不回去,被燒S搶掠的城池便又多一座,流離失所的百姓又多幾何。


 


高高在上的帝王等著他抉擇。


 


傅淵想了又想,幾乎是一夜白頭,最後還是親自把不足小腿高的兒子送進了宮。


 


兒子抱著他親手做的小木馬,坐在他懷裡嚼糖,憨憨地問:「爹,你什麼時候來接我?我要跟著你去邊關打仗去!」


 


他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是個小話痨。


 


傅淵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以往常常教導兒子,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的大道理。


 


那天他說不出任何話,最後跪倒在高高的宮牆邊,目送那個小小的身影離去,哭得不能自已。


 


一顆心很小。


 


裝滿了黎民,便很難容下一個父親的慈和愛。


 


所以傅慎進宮的年紀,比阿蘊來將軍府養病的年齡還要小。


 


宮裡都是人精,陛下對他的態度漠然,奴婢們的日常照料也很不盡心。


 


他小時候脾氣可大,餓了渴了沒人理他,氣極了,就把自己帶進宮的小木馬摔壞,坐在空蕩蕩的宮殿中央大哭,鬧著要回家。


 


宮人們聚在檐下嗑瓜子,呷一口清茶,淡淡地評價一句:「嗓門不小。」


 


他很聰明,在嘗試了大哭、絕食、鑽狗洞等等方法失敗之後,便明白自己或許永遠也回不去了。


 


而宮裡,他本應該最親近的皇帝舅舅也並不喜歡他,連帶著他的表兄妹們不跟他說話,他們一塊在上書房念書,隻有他的書桌單獨在後門角落裡。


 


冬日時,門開開合合,冷風把他的臉吹得紅紅的,他吸了下鼻子,想起父親教他的少說話多做事,他把眼淚逼回去,縮在角落裡暗暗發誓,要比所有人都學得好。


 


但夫子從來不批改他的課業,他去主動請教,也隻是三言兩語把他打發了,他很快就聽不明白了。


 


在家裡,他的弓箭是爹親手給他打磨的,小馬也是他最喜歡的白色。


 


但宮裡的武師傅教騎射時,旁人都有特制的弓箭,溫馴的小馬。輪到他,要麼少了弓,要麼少了箭,最後連一開始分給他的那匹棕色老馬都病S了。


 


那種在寒風中燃起的鬥志消失得很快,所有人都無所謂他學不學,當然絕大部分人希望他一事無成,連他自己也放棄了。


 


他長了一歲又一歲,漸漸忘記父親的面容,而在歲末的宮宴上,他偶爾能看見自己的長公主母親。


 


沒有母子親近抱頭痛哭的場面。


 


他變得敏感多思,覺得自己的母親不僅拋棄他,還會一封又一封信寄來罵他。


 


所以見面也是淡淡地行禮,道一聲:「長公主萬安。」


 


後來長公主的信裡常常提到一個小娘子。


 


他以為是父母又生的妹妹。


 


她養在將軍府裡。


 


替他受盡了母親的愛。


 


他躲在廢棄的宮殿裡,看了很久的月亮。


 


月亮,風,樹影。


 


都不理會他。


 


他開始惡狠狠地想,他要掐S她,後來他突然走到宮牆邊上,用手比了比高度,傻呆呆地原地跳了很久,牆面的泥土全部蹭在了他身上。


 


監視他的小太監私下跟人說他發癲。


 


他靜靜聽著。


 


他其實想出宮看看這個妹妹。


 


但宮牆很高,宮巷很深,他幼年時便常常迷路,長大了還是走不出去。


 


他開始學著別人,戴上一層面具。


 


皇帝舅舅罵他是紈绔子弟,長公主也寫信斥責他沒出息。


 


他也隻是很冷靜地磕個頭,說自己會改。


 


後來老管家接他出宮,在馬車上說起這個妹妹的身世,說她出生時失去了母親,父親也常年不在身邊,因著身體不好才送到將軍府來養病。


 


命運總跟他開玩笑,當他嘗試接受這個妹妹的存在時,卻發現她是別人家的孩子。


 


就像武學課上的弓箭、老馬,一切不屬於他的東西,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他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再後來那個百姓們愛戴稱贊的鎮國大將軍父親S了,常常寫信責備他的母親也S了,他終於回了自己的家。


 


他繼承了將軍府的一切。


 


他什麼都有了。


 


但將軍府空得可怕。


 


隻有那個別人家的妹妹還在。


 


她的身子慢慢養好了,長成了大姑娘,她的父親每年會上門看她,卻從不提接她回家。


 


老管家說她有了後娘和弟弟妹妹。


 


他冷淡應了一聲。


 


心裡那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孤寂終於慢慢消失。


 


她惶惶無依。


 


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一些同病相憐的念頭,他們是一樣的人,就該永遠生活在一起。


 


但女孩兒大了留不住。


 


她的繼母要接她回去嫁人,他首先想到了自己。


 


他一直拖著沒成親,十七八歲時是宮裡施壓不讓,找了些不正經的姑娘來誘他,長期的漠視和自我壓抑,讓他已經沒了任何衝動。


 


這是不正常的,但長公主出乎意料地沒有責備他,也沒有擅自替他做決定娶妻,她說:「你會遇到喜歡的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她,又或是出於一種強烈而變態的保護欲,沒有人教他愛。


 


他比照著自己,認為歡喜也許就是永遠不失去。


 


但他比她大太多,不會說那些討人喜歡的甜言蜜語,往後也許會跟他父親一樣,早早S在外族人的彎刀下。


 


他想叫她身邊永遠有人陪著,傷心的時候能有人抱抱她, 替她買糖。


 


所以他收養了一個義子給她做童養夫, 然後對她說:「將軍府永遠是你的家。」


 


他做了一切周全的安排, 教那個少年念書、習武, 護著他建功立業,看著他們慢慢互相喜歡。


 


這樣就很好。


 


一年冬日, 他從郊外兵營返家,路上遇到一個險些凍S的和尚。


 


那和尚一語道破他的身份。


 


「你小時候, 我還抱過你呢。」


 


那和尚與老將軍傅淵是舊相識, 傅慎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


 


「小施主有何求?我在菩薩面前替你誦經。」


 


他想到家中那個體弱愛哭的小娘子。


 


「願她永遠有個家, 永遠有糖吃。」


 


他失去手臂,高熱昏迷的那個晚上。


 


他夢見自己坐在煎藥的小爐子旁邊哭, 有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娘子喊他大郎君,她看到他紅了的眼睛,好像也有些難過, 把小荷包裡的糖遞給他吃。


 


林千戶家的小娘子, 你在難過什麼呢?


 


不等他問出口, 畫面一轉。


 


她穿著一身紅嫁衣,笑語盈盈,攜著傅清池來拜高堂。


 


邊上的喜童子到處撒糖,有一顆正好落在他的懷裡。


 


「大將軍而立之年尚未娶親,無情無愛的老古板,哪裡見得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耽於兒女情長?」


 


「他他」將軍府還有多少銀子?


 


夠不夠她和孩兒買糖吃呀。


 


念頭剛起, 周圍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焰吞沒了阿蘊的婚宴, 把將軍府變成廢墟。


 


他頭腦一陣眩暈, 在時間的盡頭, 他久違地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並肩而立, 大聲喊他回去。


 


他捂著耳朵, 慢慢走過去, 像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小郎君,偷笑著把自己蜷縮進父親的懷裡。


 


傅慎的求生欲很強。


 


他怕自己不醒,以後沒人給小阿蘊撐腰。


 


若是傅清池護不住她, 叫她又讓繼母搶了回去可怎麼是好?


 


很久很久以後。


 


他交了虎符, 阿蘊退了親。


 


他在阿蘊懷裡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 他在小娘子的醫館裡,眼前是素色的床帳。


 


一整夜, 右臂斷肢都沒有傳來那種它還存在的錯覺。因著新換了藥, 也沒有往日那種令人抓心撓肺的痛和痒。


 


天還沒亮, 他睜開眼睛, 身側是小娘子為他添置的暖爐,被窩裡暖烘烘的,安神香的味道似有若無。


 


他歪頭望著窗外蒙蒙的天色。


 


聽見隔壁房間裡有輕輕走動的聲音。


 


小娘子開了門,不久, 柴火氣與粥香一同滲入他的房間。


 


巷子裡遠遠傳來幾聲雞鳴與犬吠,小娘子的腳步聲在他門外停了下來,像是聽他的動靜,又慢慢遠去。


 


他無聲地笑了笑, 很不成體統地又閉上眼睛。


 


他想,原來一顆亂七八糟的心也能被人妥善安放,狀若一場永遠不復醒的美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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