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落下疤痕了。」
沈言自喃道。
楊星體質特殊,稍微有些磕碰擦傷,極其容易留疤。
她自己萬千注意,百般小心。
並非是怕影響自身美麗。
而是因為,楊星對醫院,唯恐避之不及。
沈言與楊星見面前,自然是將她身世過往,查得一應俱全。
沒到舅舅家時,楊星是由她奶奶養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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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日子窘迫,但自由快樂是真實的,那段時光是楊星心底最柔軟之處。
可惜,楊星五歲那年,奶奶車禍。
搶救室的燈亮了三個小時,轉到了重症監護室。
她寸步不離,滴水未進。
就算有這樣感天動地的孝心又如何呢。
她付不起昂貴的費用,她什麼都做不了。
就算跪在陌生的父親面前又有什麼用呢。
也隻得到了他一句『不救了』而已。
沒有什麼比自己愛的人,愛自己的人,親眼看著她S亡,更令人絕望的了。
對醫院的應激,由此而來。
沈言知道的,楊星絕不會主動進入醫院,所以,她沒有藥,一定會留疤。
13
沈言給我來電時,我已經從陸家出來了。
電話響了許久,我沒有接。
我既不會回頭,也不會與他做什麼朋友。
所以,無關廢話,盡量少說,免得浪費時間。
抽卡,撅折,扔進垃圾桶,一氣呵成。
吐出鬱結在胸口的濁氣,神清氣爽。
仿佛一隻木偶,被打磨了二十多年,終於在今日,被注入了一口仙氣,從此活了過來。
隻是走之前,還需向一個人告別。
山路陡峭又崎嶇。
我不以為然,腳下如履平地,健步如飛。
山上的小鼓包不可盡數,參差交錯。
我一眼就找到了她。
她沒笑,板著臉冷冷地直視前方,整齊的劉海和挽起的發一絲不苟。
可她真漂亮,二十多年了,一點沒變,一如既往的年輕。
「媽,我是女兒星星,今年二十七歲了。」
「我與丈夫沈言要離婚,跟您說一聲。」
「您兒星星,打算天南海北地去逛,就像天上的星星灑滿銀河,我也要將我灑滿世界。」
「放心,您兒忘不了您的忌日,定年年回來。」
「媽,兒領不走您的寒骨,就帶一捧土,若是願意,您跟著我走吧。」
怕她在地下受欺負,又燒了兩個保鏢給她。
無風而起的漩渦,將紙錢的灰燼高高卷起,看這意思是收到了,很高興。
奶奶的墳不如媽媽的冷清,有不少祭品紙錢的痕跡,我也燒了一些,叩上三個頭,也算是全了那份祖孫情。
楊宇說,當年是奶奶故意與媽媽吵架,才摔倒見紅。
楊宇說,我媽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是『保女兒』。
我可以原諒她,畢竟養了稚子五年之久。
但我也可以責怪她,她害我一生都沒有母親。
一個遲到二十多年的真相,於我而言,就像是傷口上剛剛結好的痂,被無情地撕開,鮮血淋漓。
劊子手們玩弄我於股掌,坐在高位指點我的人生。
他們覺得,我如一頭經年困獸,即使打開牢籠的出口,也不敢向外邁出一步。
可惜,他們失策了。
我從不覺得我已被馴化。
因為,我不是獸。
我是天上的星。
我抹了把臉,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頭。
14
聽說,沈言找我。
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籤過字了。
隻要他籤完字,我們就可以去辦手續。
我給沈言助理留了一個號碼,不管籤沒籤,直接聯系。
楊宇說,他沒籤字。
沈言發覺我的電話打不通,開始往家趕。
觸及家中冰冷的氣息,他開始變得瘋狂
「楊星!」
整個屋子隻剩回音與他應答。
一扇扇門被打開,陳設擺列一應俱全,擺放有致,毫無變化。
衣服在、首飾在、我最喜歡的玩偶也在。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松一口氣。
直直朝著最後一間屋子走去。
「畫夾在,她就在,你不會走的楊星,你不能離開我。」
沈言心裡怎麼會不清楚呢。
楊星喜歡畫畫,很喜歡。
在和楊星正式見面前,沈言去過她的學校。
所以沈言第一次見楊星,是在學校的畫室。
水彩顏料的味道叫沈言不滿地皺了眉頭。
纖弱的少女扎著丸子頭,身著白色的襯衣和牛仔褲。
很普通,沒什麼特別的。
沈言望著她的背影如是想。
陷入沉思的少女並不清楚有人在背後窺探她。
手下落筆生花,多彩的顏料勾勒出形象生動的田園風景畫。
似是很滿意自己的作品,少女悄咪咪握拳,比畫了一個『成功』的手勢。
顯露側顏時,被沈言發現了臉上墨綠色的水彩印記。
他垂下頭,發絲下藏匿的,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就這般,糊裡糊塗地答應了陸家,接受楊星。
沈言沒發覺自己的隱隱期待,或是發覺了,也並不承認。
再次見到楊星,沈言發現,她似乎變了。
臉上永遠是恬靜的笑,語調總是平靜的溫柔,說一不二,乖得像隻小木偶。
沈言不知道氣從何而來,總是百般為難楊星。
後知後覺的沈言猛然驚醒,楊星隻是陸寧月的替身,是不是傾注了過多心思在她身上。
他開始放下逗弄的心思,全心全意打造第二個陸寧月。
楊星聽話,從此再沒拿起過畫板。
如今,曾經擱置過畫板的地方,被厚厚的灰塵包圍,剩下一個嶄新的印記。
印記中央安靜地躺著那枚,屬於楊星的戒指。
沈言幾乎站立不住,一隻手撐在門框上,一隻手撫上心口。
「星星,我的,星星。」
15
沈言找不到我。
我給他留下的號碼,是我委託的律師。
我與律師虛擬的網絡聯系方式,無法讓沈言追查到我。
畢竟我花了大價錢來隱藏自己。
果真是物有所值。
在律師那找不到我,沈言愈發狂躁。
我沒有朋友,社交,一切與我有關聯的人。
沈言不可置信,他竟然一點都不了解我。
唯一,還剩陸家。
陸家倒是想對沈言全盤託出,可她們真是不知道我的消息。
沈言利用公司利益往來打壓陸家。
手段實在不光彩。
陸家抵擋不住,要求陸寧月幫忙求情。
盛怒中的沈言誰也不見。
陸振廷給沈言帶了口信,要談談楊星的事。
踏入陸家大門,沈言身上聚集了眾人目光。
久居高位的沈總,面色蒼白,眼底鬱青,空蕩的外套將他籠罩,身上裹滿濃重的煙草味。
他與陸振廷相對而坐,率先開口。
「舅舅,星星在哪。」
陸寧月好幾日沒見,趕忙坐到沈言身邊。
「阿言,你這是做什麼,楊星自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還真對她上心了不成。」
「況且,你也該為咱們的孩子想想。」
「你摸摸他,他想你。」
沈言歪頭,冰冷的目光硬生生叫陸寧月側過身去,不敢直視。
「你故意讓她聽見你懷孕的事,是嗎。」
「你故意用我的手機接楊星的電話,是嗎。」
「你故意給她蘑菇吃,是嗎。」
「你故意把我灌醉,引誘我說傷害她的話,是不是。」
沈言的聲音,像是雄獅降下雷霆爪牙前,喉嚨裡傳來的低沉怒吼。
陸寧月嚇得起身逃離。
沈言卻沒打算放過他。
「我是上個月出國辦事,遇到了你,那天我喝得爛醉,不省人事,但我也不是傻子,做沒做過我心裡清楚。」
「肚子的野種都三個月了,還按在我頭上,是覺得我沈家是冤大頭,能讓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嗎。」
沈言咬著牙擠出這些腌臜事,陸寧月顫著身體躲進陸母懷裡。
陸振廷忍著難堪制止。
母女兩個回了房間。
他將桌前擺著的兩件物品推向沈言。
「沈總知道這是什麼嗎?」
為了抵抗沈言的怒意,陸振廷心力交瘁,鬢角也生出許多白發,如今連說話的氣勢都虛弱了幾分。
「這一本筆記,是我把星星接過來後,她記錄的每一筆用在她身上的花銷,連購買一支鉛筆,在家吃過幾頓飯,睡過幾次覺,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沈言捧起本子,翻了翻。
從稚嫩的字跡,到工整秀氣,厚厚的一本羅列她整個少時青春。
沈言眼角有些酸澀,吸了吸鼻子,楊星本來就是與眾不同的,她不是誰的替身。
「這張卡裡二十萬,比她賬上多出了兩萬。」
陸振廷指了指那張銀行卡,面露悔意。
「星星很聰慧。」
「我想,她早就猜到了,我把她送給你,是做寧月的替身。」
「她一句話沒問,安安穩穩待在你身邊五年。」
「寧月回來了,她走了。」
「這兩樣東西給我,她是要跟我斷了親,謝了我的養恩。」
「你背叛她,你便是踏遍刀山火海,她也不回頭。」
「還不明白嗎,沈總。」
「星星啊,她自始至終,就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孩子。」
「你拿我,威脅不到她了,我對不起星星,也沒教好寧月,活到這把年紀,也無所謂了。」
「沈總願意折騰,請自便。」
陸振廷撐著沙發起身,一步步離開,不小心踩到一滴淚。
或許,他心裡也清楚,上次匆匆見面,大抵是此生最後一面了。
他痛苦地捂住臉,忍不住嗚咽。
「我怎麼——我怎麼可以打她呢。」
「我可是她唯一的親人啊,星星——我的星星要恨S我了。」
「阿姊——」
16
我在南方小院擺弄花草時,接到了楊宇的電話。
「姐姐,回來吧,他籤完字了。」
折騰了近兩個多月,沈言還是查到了楊宇身上。
我也沒想到,同父異母的弟弟那麼厲害,獨自一人撐起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和楊宇相認的時候,我是拒絕的。
因為我這個人,骨子裡有點斷情絕愛的意思。
沾上沒好事。
可楊宇像個狗皮膏藥似的偷偷關注我、關心我。
直到我要離婚,脫離這段凌亂的關系時,才敢上前來接近我。
他才巴巴地湊到我跟前來。
義正言辭地說。
「我是姐姐的後盾,一切交給我吧。」
那時我正疲憊,有人上趕著給我收拾爛攤子,何樂而不為,本就是他們欠我的。
我從南方的暖陽中而來,北方的冷空氣給我吹了個透心涼,飛機落地,立刻發熱。
我把自己裹得像個熊一樣,在民政局,與沈言見了面。
他瘦了。
見到我的那一刻,那雙沉寂的眼眸終於有了光亮。
楊宇沒拽住他。
我被沈言抱了個滿懷,S活不肯撒手。
「星星,對不起。」
高大的男人伏在我身上,肩膀微微聳動,我的頸間傳來一陣溫熱。
他自顧呢喃。
「我愛你。」
「我沒有碰過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我以沈氏未來立誓,絕無欺騙。」
沈言是沈家唯一的繼承人,從小就按部就班地培養, 他這話有些重。
我欲打斷他,又聽他接著說道。
「我把陸寧月送回國外去了, 她不知道懷了誰的孩子, 還惹了事, 偷跑回來的, 陸家夫婦跟著去了。」
「陸家這些年經營不善,早已經是個空殼,陸振廷也沒心思再管,想要賣, 我買下來了。」
「給你。」
我搖頭以示拒絕。
「沈言, 我病著呢。」
「哪病了!」
他急忙撒手,從上到下給我查了個遍。
楊宇趁此機會一把給他拽開了,隔在我們中間, 他沒有了接近我的機會。
沈言不肯辦手續, 他的本意也是想見我想瘋了,才不得已籤下的字。
我與沈言分坐兩邊冷靜,楊宇陪在我身邊, 眼睛卻一直監視沈言。
「把這個給他。」
他接過折起的紙條問我。
「什麼東西。」
「你拿給他看吧, 看完就能辦手續了。」
我閉著眼睛, 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指不斷揉捻額頭。
直到沈言那邊傳來跌落的聲響, 我緩緩睜開眼睛。
楊宇抓著沈言, 不肯讓他接近我。
那般尊貴俊美的男人, 雙目通紅,脖頸上的青筋暴起,是極大的悔恨與不甘。
隨後像一根枯枝, 屈下雙膝, 折斷枝節。
他在求我。
卑微與哀求的慟容, 連楊宇都撒開了阻止的手。
我閉了閉眼睛,不再去看他, 徑直走到桌案前。
我不回頭, 意圖明顯。
鬧劇截止, 塵埃落定。
17
楊宇送我回了南方。
我身子骨不好, 那邊更適合我久居。
「阿姨。」
「又見面了, 寶貝。」
「那,你和楊星——」
「要為」我摸摸她金色的發絲, 手中一片柔軟。
「爸爸媽媽呢?」
她在飛機過道上來回走動,並未發現大人在身邊。
小姑娘指了指後邊。
「爸爸在休息。」
我叮囑她注意安全,她又蹦蹦跳跳地走了。
楊宇見我笑的柔軟,小心翼翼地問。
「姐, 你那天到底寫了什麼。」
他最是好奇這些神秘的東西,可惜那天的紙條被沈言收起來了。
我閉上眼睛假寐, 拒絕回答。
其實那張紙寫的是『我懷孕了,你不辦手續,我就打掉它』。
好絕情的話,我說不出口。
再過三五個月, 楊宇自然就知道了。
我沒說謊。
可惜, 沒等到三五個月。
我落地回到小院時,堆滿了各類昂貴進口的孕婦、嬰幼兒用品。
楊宇臉色陰沉不善,皺著眉頭規整那堆東西。
我目不斜視, 躺進我的小搖椅。
享受暖陽。
身側還支著我沒作完的畫。
地上的成品畫作堆積成了小山。
對畫畫,我有無限精神。
就像是隱忍多年的火山,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爆發。
不過。
為了她。
要收一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