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善妒,殘忍跋扈,草菅人命,陛下未曾起疑。
阿娘看著這一切,若有所思。而隨後,阿娘便向貴妃坦白了自己的一切。
昭貴妃沒有露出訝異的神色,反倒問她:「後世可是什麼朝代?皇帝是誰?可有男女大防?我家中甚嚴,女子不可讀書,後世亦是如此?」
阿娘搖搖頭。
她輕輕地說;「我在後世,讀了二十多年書。」
阿娘將自己記憶中的現代的一切,和盤託出。
日落月升,椒房殿中點燃了油燈,噼裡啪啦,燭火灼燒,發出細小瑣碎的聲音。
她們一直說到月至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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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後退一步,鄭重地向阿娘下拜——
「我想學後世的東西。」
「請老師教我!」
她抬起臉,豔若桃李的面龐上,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燃著蓬勃的火焰。
貴妃道;「我恨皇帝。他強徵我入宮時,家中上下欣喜歡騰,可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意願。他娶了我的長姐,長姐難產崩逝,他又納了我,那時我才十六歲,他都四十二了——!」
「我不想宮鬥,我知曉,宮中爭鬥,從無贏家。」
「就算被立為皇後,也是他的臣子,對他恭恭敬敬,為他操持後宮。」
「月成。」
阿娘念出了貴妃的閨名。
她直視著貴妃,一字一句地說:
「你錯了。宮中爭鬥,其實是有贏家的。你們鬥,鬥得像烏眼雞,爭寵、為他生兒育女,你們不鬥,和和美美開枝散葉。無論鬥與不鬥,他都高高在上,坐享其成。」
她指了一個方向。
燭火飄搖,貴妃看清了她手指的方向。
天子居所。
「陛下暴虐無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娘娘,你想不想當那個贏家?」
在她的話聲裡,昭貴妃想起自己。
她生來就渴望權力,活潑要強,長輩們說,這是男孩兒才有的性子。
女孩,是不允許這樣的。
世家大族的女孩,應該像她姐姐一樣,柔婉賢淑,從不多說話,從不多做事。
長姐卻沒有這樣要求過她。
長姐隻是點著她扎起來的總角,露出一點笑意,輕輕地說:「奴奴,看你開心,我也開心。」
後來,長姐成了皇後。
陛下愛重皇後,六年使她誕下五子。
卻沒有一個活到入皇家玉牒的年紀。
昭貴妃最後一次見皇後,是在許多年前的宮宴上,她隨外命婦拜見中宮,看到她的長姐站在盡處,宮服嚴妝,身形寂寥。
簡直像屏風上的一隻繡鳥,或是畫作中宮牆內的一根枝椏。
S氣沉沉。
她回去後不久,就聽聞皇後又懷孕了。
這一次,皇後和孩子都沒能活下來。
三個月後,皇帝就納了昭貴妃進宮,極盡榮寵。
昭貴妃握住了阿娘的手。
她堅定道:
「我願與卿,共襄大計。」
9
宮門咚咚地被人撞響。
陛下似乎是喝多了酒,有些醺然:「阿月,朕好想你,阿月!」
「陛下,您來了怎麼不通傳一聲……娘娘她……」
說話的人被皇帝一腳踹翻在地。
他道;「朕見阿月,要你來多嘴?」
下一秒,陛下走了進來。
我趕緊跪在地上,垂頭行禮,大氣也不敢喘。
「你身上的香氣……」
陛下吸吸鼻子,眯著眼睛看了過來。
他用鞋尖踢了踢我,「好生熟悉。是承明殿的燻香。」
我心頭一跳。
承明殿的燻香太過濃鬱,縱使換了衣服,香氣也還是如影隨形。
貴妃走上前來,拉住了皇帝的手,笑道:「臣妾不也剛從承明殿出來?是臣妾身上染了香氣,五郎聞聞。」
陛下搖著頭:「不,不……」
他在我身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抬起頭來。」
我隻能依言抬頭。
貴妃笑了兩聲,故作嗔怒:「陛下到椒房殿來,不是來看臣妾的,反倒是來看宮女的?莫不是看上她了?」
皇帝陰沉的目光,從我身上一遍遍掃過。
他一張口,仍是濃重的酒氣。
「中午才處置了一個宮女,下午你宮裡就多了個生面孔。」
「當真奇怪。」
他側頭,斜睨貴妃,慢條斯理道:「貴妃,你說是不是啊?」
這風平浪靜的一句話說出口,卻猶如掀起萬丈波瀾。
昭貴妃瞳孔驀地一縮。
一時間椒房殿內S寂。
但這樣的寂靜隻持續了一秒鍾。
我當機立斷,跪在地上,砰砰磕起了頭:
「陛下恕罪!奴婢罪該萬S!貴妃娘娘心系陛下長生,奴婢說家中有長生之法,貴妃娘娘便遣了奴婢去承明殿。」
「可奴婢去時,承明殿無人,奴婢便回了椒房殿。想必燻香便是那時沾染上的。」
皇帝的眉頭逐漸舒展。
昭貴妃皺起眉頭,冷聲道:「陛下懷疑臣妾?」
「陛下覺得,臣妾假意處S那些人,又讓她們到椒房殿伺候?」
像是說了什麼天方夜譚的話,貴妃冷笑一聲,道:「臣妾至於嗎?有何必要?是誰向陛下進了讒言?定要打S他!」
皇帝沒有回話,反而看著我,饒有興趣地問道:
「什麼樣的長生之法,說來聽聽。」
我叩首,聽見自己堅定的聲音徹響殿中:
「以烏香煉丹,輔以鹿茸、三十年人參。」
烏香,就是罂粟。
10
陛下「哦」了一聲,轉過頭去。
他拉起貴妃的手,溫聲軟語:「阿月,是朕不好。」
「朕沒有旁的心思,隻是順口一說,你看你,怎就當真了。」
貴妃很快展露笑顏,輕聲說:「臣妾隻是覺得委屈。」
阿娘不動聲色地將我護在身後,附和幾聲。
無人在意的時刻,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盡顯憂慮。
這個烏香煉丹的法子,還是阿娘告訴我的。
小時候,阿娘常常為我講起她所在時代的歷史故事,有「中烏香之毒」的皇帝,還有服食紅丸而駕崩的皇帝。
昭貴妃巧笑倩兮:「五郎打算怎麼補償我?」
陛下沉吟片刻,一甩袍袖:「取今日的奏折來!」
奏折很快由內侍奉上,陛下取了朱筆交給貴妃:「阿月,來,你來寫。」
昭貴妃握著那支筆,神色莫名。
但她很快放開手,笑道:「臣妾可不敢。寫錯了,天子之怒,臣妾受不住。」
「怎會錯?」陛下說,「朕信得過你!阿月,你是朕此生最愛之人,朕願意讓你代為御批。」
貴妃笑了笑,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椒房殿中暗香湧動,年邁的皇帝闔上眼,他身側,年輕的貴妃專注地看著奏折,朱筆御批。
她輕輕地出聲,詢問皇帝某道奏折如何批復。
在皇帝的話音中,一筆一劃。
如此過了許久。
陛下睜開眼。
他耷拉著眼皮,居高臨下看向我,聲音懶洋洋的。
「你說的那個法子,朕有點興趣。」
「著人去煉。」
疲倦的天子慢慢伸出手,輕輕一點,隔空點在我臉上。
「——你。」
「你去試藥。」
11
這一剎那,萬籟俱寂。
我甚至聽到了阿娘倒吸一口涼氣,聽到她躊躇著想要上前的腳步聲。
我平靜地垂下眼。
重重叩首,以此掩蓋:
「謝主隆恩。」
12
陛下走後,阿娘一把扳過我的肩膀,聲音急切:
「明珠!我不能讓你去試藥!」
我抬眼,直視阿娘焦灼的臉龐。
「罂粟那種東西你萬萬不能沾!那是要命的東西,一旦沾上就會成癮,抓心撓肝!你難道不清楚嗎!」
我都清楚。
在說出煉丹這事時,我就想到了這一茬。
陛下多疑,面對長生之法,必定會讓我試藥。
「可是。」我錯開阿娘的目光,輕聲回答了她,「隻有這樣,才能打消他的疑心。若不這樣,我們也無法從中獲利。」
陛下借酒意說出那些話,其實已經對貴妃插手人丹之事有了不滿。
貴妃無論怎麼解釋,懷疑的種子隻要種下一絲,就是個定時炸彈。
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爆炸。
陛下渴望長生,並且隨著年歲增長、力不從心,這種渴望愈演愈烈。
唯有將事情扯到長生上,才能令他欲望燻心。
阿娘如此聰慧,不會不知道。
阿娘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是……」
「阿娘。」
我叫住她。
「我也想為你們,為大計,為這個天下……做些事情。」
13
五日後,丹藥煉成,我為陛下試藥。
在天子殷切的目光中,我服下藥丸。
非但沒有半分不適,反而臉頰紅潤,聲若洪鍾,身子飄飄然。
「陛下,奴婢感覺渾身充滿了勁兒!」
我抓起另外一枚丹藥,恭敬問道:「陛下現在要服丹嗎?」
皇帝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
他仍有疑慮。
他要看著我活蹦亂跳地挺過今日,才會安心。
我將另一枚丹藥服下。
第二日,陛下見我好端端,忙不迭讓方士重新煉藥。
看著他吞下藥丸,我在心中微笑。
陛下宮中的方士術士,不止國師一人。
他們在外人看來都是禍亂朝綱的神棍,內部卻也鬥爭不斷。
誰都想成為國師。
我奉陛下之命送去丹方,負責煉丹的方士是貴妃的人,衝我頷首。趁他不注意,我調換了藥材。
我服下的「仙丹」,沒有那味要命的烏香。
陛下飄飄欲仙,亢奮無比:「賞!都賞!」
賞銀流水般賜下。
我跪地謝恩,目光與陛下身側的昭貴妃撞上。
她挑了挑眉。
我們相視一笑。
14
昭貴妃整整批了三個月的奏折。
起先,她隻是代為批復。貴妃善擬字跡,前朝大臣無一識破,於是,陛下越加憊懶,折子遞到他面前,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隻是擺擺手:「給貴妃看。」
到現在,前朝的折子不再送往太極殿,而是由小黃門轉手,送至椒房殿。
私下裡,昭貴妃命人按照阿娘說的方法,制造精鹽、水泥……
還有阿娘口中名為「青霉素」的東西。
這些,陛下一概不知。
何處地動,何處旱災,何處暴雨,他也統統不關心。
他吃著烏香丸,煉著人丹,終日待在承明殿裡,沉浸在長生的美夢中。
他更不會知道。
宮門落鎖前,一名小宮女拿著腰牌出了宮。
馬車停在一處府邸前。
我下了馬車,靜靜佇立,抬頭看著字跡遒勁的牌匾。
越府。
房門洞開,我看著父親驚訝的神色,輕輕一笑。
15
宮中卻多了一種流言。
不知從何處傳起,越演越烈,甚囂塵上。
直指當今盛寵不衰的昭貴妃。
流言說,昭貴妃入宮前就與青梅竹馬私通,至今還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陛下如今子嗣稀少,也是她作的孽。
恪嫔跪在地上,撕心裂肺:「臣妾未出世的孩兒就是被昭貴妃那毒婦害沒了!陛下!陛下你可要為臣妾做主啊!」
昭貴妃看著她,唇邊蕩起淡淡笑意。
下一秒,恪嫔擦擦臉上並不存在的眼淚。
她起身,問道:「我這演技,是不是天衣無縫?」
「還要再撕心裂肺一點。」
恪嫔捏捏我的臉,啐道:「再撕心裂肺,嗓子都嘔出來了。」
阿娘笑了笑:「為保萬無一失,我們再演練一遍。」
恪嫔是昭貴妃的第一個盟友。
五年前,她意外失去孩子,從此不能生育,便為自己找了一座靠山。
昭貴妃明面上跋扈囂張,私下裡卻與很多嫔妃關系都不錯。
皇帝刻薄寡恩,朝令夕改,動不動砍S宮人後妃。
曾經有一個剛進宮的妃子,隻是說話惹他氣惱,皇帝便當場抽刀,將她砍成三截。
伴君如伴虎。
但他不知道的是,賢良淑德、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後妃們,其實已經擰成了一股繩。
這些守著女訓女戒長大的女人們,這些溫婉如羔羊的女人們,面對他的畫像,卻都恨恨地啐了一聲。
「去你的,S老頭!」
她們恨他。
天下人都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