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知道那母女倆身世起。
我心裡那點若有若無的自卑感終於煙消雲散。
唐小雅偷了家裡的葡萄酒,三個女孩子一人一杯都紅了臉,踩著凳子劃拳。
兩個菜雞前後倒地,居然是我站到了最後。
我醉眼朦朧,看著對面笑吟吟的李芳芳。
我第一次見她時,就覺得這張臉生得太刻薄。
可日子一天天地過,那些線條逐漸軟化,變成了一個溫柔模樣。
不知是人變了,還是心變了。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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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兀開口。
李芳芳渾身一僵,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衝她笑笑:「小雅今天就住下吧,給她爸媽打個電話。」
李芳芳轉身去打電話。
燈光溫暖,我看見了淚水劃過她眼尾的褶皺。
把兩個醉鬼扶去睡下,我反而清醒了些。
雲雨停歇,烏雲散開,月亮很美。
「真圓真亮啊。」
李萌沒骨頭似的倚著柱子。
「怎麼醒了?」
「起來上廁所,看見大小姐陶冶情操呢。」
我白她一眼:「挺好的妹妹,可惜長了張嘴。」
我有點期待李萌聽我叫她妹妹時的表情。
是震驚、疑惑、還是別扭?
可李萌怔愣一瞬,突然沉默下來。
「對不起。」
我措手不及。
這是什麼展開?
她走到我面前,神色認真。
「為第一次見面時我說過的話,我向你道歉。」
是……她用我爸刺激我的那些話。
我揮揮手:「都過去了,我都不記得了,況且……你們也根本不是回娘家去了吧?」
李萌拖了把椅子,坐在我身邊。
「那個時候,我是真看你不順眼啊。」
「我媽病了,燒得人事不省,剛好轉一點,孟叔叔就出事了。」
「她不顧我的阻攔,執意要回來,結果還……」
我嘆氣:「你們為什麼不實話實說呢?」
李萌輕哼一聲:「我媽說你這種情況戒備心肯定很重,怕你覺得她在賣慘,你也別老念著她搬過來的事,你都不知道你那天臉色有多難看,我都怕你猝S了。」
我有些掛不住臉,忍不住嘀咕:「搞得我好像是個反派一樣。」
「不是你像反派。」
李萌靠回去,仰頭看著月亮。
「是她活得太天真了,總覺得隻要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對她好。」
「她對叔伯們不好嗎?對我爸的家裡人不好嗎?」
「可那些人不是把她掃地出門,就是給她扣上克夫的帽子。」
李萌喃喃:「後來我發現,不是她天真,是這個世道太可笑,因為沒辦法改變世界,所以才把所有的錯歸咎於個人。」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
她起身回屋,半張臉浸在月光裡。
「謝謝你,這次沒有讓她空歡喜一場。」
我靜默半晌,走到李芳芳臥室外面。
聲音很輕,宛如嘆息。
「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起。」
月光安詳,夜色未央。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有兩件。
一個是虛驚一場,一個是為時未晚。
14
自從嘗過我的手藝,唐小雅就徹底賴上來了。
比起老氣橫秋的李萌,她才更像個妹妹。
某次酒足飯飽,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遊說我去她家店裡當廚子。
「……我讓我爸給你高薪,當行政主廚!」
「滾滾滾,別做白日夢了。」
李萌跟老母雞護崽似的把我圈住,非常不滿:「你再提這茬就休想來蹭飯了。」
唐小雅嘴一癟,茶裡茶氣地告狀:「你看她又兇我。」
我:「你小點聲。」
李萌怒目而視,聲音高了八個分貝:「你再說一遍!」
唉。
一個嬌嬌軟軟,一個兇得要吃人。
怪我嘍。
李芳芳在洗碗,探出頭:「怎麼了?」
二人立馬換為姐妹情深坐姿。
我憋著笑:「沒事,鬧著玩兒呢。」
李芳芳如今是家裡的絕對權威,我連我爸的話都沒這麼聽過。
她如今幫唐家做事,工作很輕松,便也沒放下地裡的活兒。
周末我和李萌跟她去賣菜。
但坐不了幾分鍾就去菜市場淘各種零嘴。
收攤的時候坐在三輪車上,雙雙蹺著腿,一邊兜風一邊分享。
遇到熟悉的街坊鄰居,我也很自然地介紹:「我媽今早摘的番茄,超新鮮。」
李芳芳生日在臘月,我和李萌湊錢買了一盆蘭花,唐小雅贊助了漂亮的花盆。
李芳芳寶貝得要命,動不動就要拍個百八十張。
轉眼就是年關。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李萌蠢蠢欲動,被我摁在屋裡。
「今年你敢生病,就取消年夜飯。」
李萌委委屈屈地烤火。
我翻個白眼,從爐子邊上掏出兩個熱騰騰的烤紅薯。
「喏。」
她頓時興高採烈,有學有樣端來一盆芋頭土豆,結果撐得差點連年夜飯都沒吃下去。
屋外天寒地凍,電視放著小品,不一會兒,鞭炮聲噼裡啪啦響起,我和李萌興衝衝地去看煙花。
凌晨一點多,李芳芳都撐不住睡了。
我倆還毫無倦意。
我回了趟屋,拿出準備好的紅包塞給她。
李萌剛數完李芳芳給的,很是不解。
「爸給你的。」
她頓時一靜,看著紅包抿了抿唇。
「……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說,其實……」
「我知道。」
我打斷她,眉眼狡黠:「我知道,你不用說。」
李芳芳再怎麼善良,也不至於對滿身是刺的繼女那麼掏心掏肺。
我爸混了半輩子,圈子也小,從來沒有接觸過什麼海鮮生意。
而李芳芳混跡菜場,旁邊就是魚檔。
李萌驚訝:「你早就知道?」
我笑得坦坦蕩蕩:「不重要了。」
也許放在一開始,我會鬧個天翻地覆。
但如今,比起無法改變的過去,我更珍惜現在和未來。
李萌好像卸下一個大包袱,也笑了。
「其實她對你好不隻是愧疚,也是感恩。」
我那看起來畏畏縮縮的老爸,也能在李芳芳被壞人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
李芳芳孤兒寡母,正巧他也在為不能照顧好我而煩惱。
於是一拍即合。
李萌拍拍我的肩膀:「咱爸也許算不上成功,但絕對是個爺兒們……哎?你咋哭了?」
我想扯開一個笑,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我不知道這段故事。
卻一點也不驚訝。
「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15
二十多年前,這裡有條花街。
一個女大學生意外失足,踏進這個泥沼。
一直待到青春耗盡,容顏老去。
也許是遺憾,也許是憤恨。
她把某次意外懷上的孩子生了下來。
跌跌撞撞養到五歲,女人查出艾滋,不到半年時間就撒手人寰。
臨終前,她把孩子託付給了偶遇的初中同學, 孟建軍。
她是孟建軍的初戀,再見卻已物是人非。
「你要願意養,我攢的那點都留給她,要是不想養, 就送福利院去。」
就這麼一句冷冰冰的囑託。
孟建軍一直把孩子養大, 對外就說是相好的給他生的, 也因此一直未娶。
我埋在李萌肩頭哭泣,那些悲傷、悔恨、遺憾全都化作滔滔淚水傾泄而出。
李萌摟住我,輕輕拍我的背。
「姐,隻要你過得開心,咱爸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
眼淚很鹹, 但心口很燙。
我心中默念。
爸,謝謝你把我養大。
也謝謝你,把她們帶到我的身邊。
高中時間越來越緊。
每次回家,桌上都擺滿了我和李萌愛吃的零食水果,還有換洗的幹淨校服。
我高三那年為了衝目標院校決定寄宿。
李芳芳每周三下晚自習,都會給我送餃子、餡餅、炒面。
寢室的人也跟著沾光,讓我人緣好得不得了。
高考那天,家裡肅穆得仿佛要立正敬禮。
我啼笑皆非,緊張感都被衝淡了。
最後我以兩分之差沒能錄到心儀的專業。
李萌抓耳撓腮地安慰我:「大不了以後再轉就是了。」
為了調整我的心情,李萌暑假讓我教她做菜。
「你炒菜不放油,吃碳嗎?」
「不是讓你泡一碗嗎……誰告訴你一碗米等於一碗飯啊?」
「味精一點點就行……不是這個……火調小, 糊了糊了!」
看著一桌黑暗料理。
李萌舉著勺子一臉訕訕。
我心力交瘁, 哪還有空想專業的事。
終於知道為啥李萌能吃得下李芳芳煮的東西了。
魔鬼訓練練出來個魔鬼。
我長嘆一聲:「天生的大小姐命,我這輩子是沒口福了。」
大一的時候我和室友開了個校園美甲店,生意還不錯。
等李萌高考完, 我給她換了臺新手機, 做了一早答應她的滿漢全席。
唐小雅家大業大, 念的本地大學, 聽說有席,聞著味兒就來蹭飯了。
這次不用再偷偷摸摸喝酒, 三個人直接對瓶吹。
恰逢大雨。
此情此景。
似曾相識。
李萌依舊是菜雞,唐小雅倒是酒量見長,醉醺醺地撐著腦袋。
「其實我還挺意外的。」
她夢囈似的:「小時候李萌可……可不討人喜歡, 不愛說話不愛笑,找她玩還兇巴巴的。」
開門的瞬間我瞌睡就沒了。
「所祝」「我還以為……她會一直是那個臭脾氣。」
李萌脾氣是不算好。
我還記得當初和她三天一小吵, 五天一大鬧,這家伙眼毒嘴毒, 我很少佔到便宜。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她會和我撒嬌, 吃橘子會順手給我剝一個, 每天放學都等我一起走。
會把我護在身後,也會無意識地依賴我。
她很少叫我姐。
卻早已經變成了我的親妹妹。
唐小雅閉著眼睛笑:「她現在……挺好的,真挺好的……」
說著說著就倒頭睡過去。
我慢慢地回憶。
一直到屋外雲雨消散, 金色的陽光傾瀉,撒在恣意開放的蘭花上。
我安靜地看了一會兒。
揚起唇,再度舉杯。
昨日的悲歡終會遠去。
今日雨過天晴,青雲萬裡。
祝我們, 無論現在,將來——
所遇皆是良人,所見皆是歡喜。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