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做噩夢了嗎?怎麼還能被額溫槍嚇到?」
她像是在看笑話。
爸媽的臉色也鐵青,ṭū́ⁿ好像覺得我做了什麼丟人的事一樣。
正在為我量體溫的家庭醫生卻沒有在意我的反應。
「別害怕,別害怕,這裡很安全,這隻是測體溫的儀器,不是真槍。」
「宋先生,宋太太,你們還是都先出去吧。」
「病人需要靜養。」
他把爸媽和宋沫,還有在發呆的宋文洲全都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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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關上的時候,我聽到宋沫嘟囔了一句。
「這麼慫包,在外面不會給華國丟臉嗎?」
會丟臉嗎?
我抱頭蹲下。
在國外的三年裡,我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些。
我隻知道,說出這句話,我才能活下來。
「別聽她的。」
醫生託了託他的銀框眼鏡,語氣堅定。
「我覺得你已經夠勇敢了,真的。」
我抬頭看向他。
他看著比我年紀大些,但應該並不超過三十歲。
一頭黑發幹淨利落地梳成背頭,鼻梁挺拔,劍眉星目。
「你是?」
這是一張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臉。
我不記得從前有見過他。
他衝我笑笑:「我叫白樾,是宋家的剛剛聘任的家庭醫生,三年前的時候,我剛好在國外念書。」
「宋時一小姐,我在新聞中看到過你。」
11
採訪?
我突然想起了還在國外時,大概半個月前,有一隊記者進入了難民營。
我很敬佩這群戰地信鴿。
有他們的存在,這個世界才能聽到戰亂地區人民的哭喊。
這群人裡,有個同樣是從華國來的女人。
「華國人?」
見到我的第一眼,她就直接用華語問我。
我都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講過華語了,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有些顫抖。
「是,我是。」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告訴我她叫陳然,來自華國的北方。
知道我在這裡待了三年之後,又掏出設備,說要採訪我。
我跟她講了很多很多,我在這裡看到的,聽到的,經歷到的。
那是怎樣的一種苦難呢?
饒是我覺得前十八年的人生已經足夠灰暗,但在經歷戰爭的絕望面前,仍不值一提。
在生與S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渺小。
我提起那些事的時候,沒有流淚。
但陳然卻聽得泣不成聲。
「時一,你真的很勇敢。」
那個時候,她說了和白樾差不多的話。
可是勇敢的並不是我。
我隻是因為意外,被困在國外的異鄉人。
看到我不一樣的長相和那來自華國的身份證明,那些窮兇極惡的人總會有所顧忌。
但我的那些朋友們,從未得到過這種優待。
12
我問陳然:「你為什麼要來這裡,不會害怕嗎?」
她點了根煙:「怕啊,有生命危險,誰不會怕?」
「但是我是記者啊。」
「我要是都不敢來了,誰還會知道這片土地在經歷些什麼呢?」
她也很勇敢。
陳然的影子,和我之前在逃亡路上認識的一個小女孩漸漸重合。
那孩子才十幾歲,卻成了最小的戰地記者。
因為那片區域所有所有,經歷過專業培訓,花了漫長的時間才站在臺前的記者,都早早犧牲在了前線的炮火之中。
「蘇瑪,你會不會怕?」
她戴著藍色的帽子,淺棕色的瞳孔在陽光下像寶石一樣美麗。
蘇瑪說:「姐姐,我不怕。」
她像是前線上開出的一朵玫瑰,義無反顧地向全世界愚蠢的,被利益操縱著的成年人們開了一槍。
看看吧,愚蠢的家伙,你們對我的家鄉到底做了些什麼?
她說她永遠都不會低頭。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蘇瑪。
下一次再看到她時,她已經被釘子釘S在了牆上。
是那些骯髒的大人們發出的赤裸裸的挑釁。
13
陳然聽我說完蘇瑪的事情後,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告訴我,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身為華國人,我也同樣想起了一些事情。
是已經過去了將近一百年,逐漸地變得離我們華國人的生活越來越遠的事情。
幾乎已經不會有人再提起一百年前的那一樁樁慘案。
隻有那些紀念館,還在沉默著,無聲地矗立在那一片曾經滿目瘡痍的土地。
但我們從沒有一刻忘記過。
「時一,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很無力。」
「我有一顆能夠共情世間苦難的心,卻沒有擁有能夠替他們解決這些苦難的能力。」
「我能做的,好像也就隻有寫寫報道,掉掉眼淚了。」
「我好像一隻螞蟻,面對這場洪流,能做的隻是牢牢抓緊手裡的筆,讓自己不ƭų₇被衝走。」
我也是一樣的感受。
從剛來到國外時的不適應,到後來,磕磕絆絆地學會了外語,跟善良熱情的當地成了朋友。
最後無力地,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S去。
14
我停止了回憶。
因為我怕會當著白樾這個外人的面痛哭流涕。
但他看著我微紅的雙眼,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抱歉。」
白樾手忙腳亂地拿著衛生紙。
「我可能不該提起這個。」
我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那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圈,最後也還是沒有落下。
白樾告訴我,我有些營養不良,再加上突然一下子從緊繃的狀態松下來țű̂ₑ,身體就有些吃不消了。
他給我開了一大堆的藥,臨走之前,有些猶豫地看我一眼。
白樾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我——
「宋時一,你,還會再去那裡嗎?」
「如果去的話,請一定帶上我。」
我沒有回答。
隻是定定地看著那個被我帶回來的,有些髒兮兮的破布包袱。
15
知道我是真的營養不良之後,爸媽也因為宋沫的一句「姐姐大概是減肥太狠了吧」,沒再來過一次。
宋文洲倒是來看過我好幾次,每次都欲言又止。
我實在是不喜歡他磨磨唧唧的這個樣子。
「想問什麼就直接問。」
宋文洲抿了抿唇。
「宋時一,你在國外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感覺你好像和從前很不一樣。」
我反問他:「你們希望我經歷什麼呢?」
「在戰亂國家,我又能經歷什麼呢?」
「宋文洲,我真的很討厭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樣子。」
我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過話。
宋文洲好像有些慌亂:「沒有,時一,我一直都把你當我妹妹的。」
「我們隻是希望你能懂事一些。」
我冷笑一聲。
「那些人的苦難在你們眼裡是什麼?是幫你們規訓我的工具嗎?」
「宋文洲,從我的房間滾出去!」
宋文洲還想解釋什麼,我一個枕頭正中他面門。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就自己去查,自己去看。」
「看看你們這種說辭是有多麼不要臉!」
16
我這一病,養了半個多月才好轉。
我剛剛有點力氣,宋沫就跟爸媽提議,要給我補辦生日宴。
「雖然姐姐的生日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但是她三年都沒回家了,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替姐姐接風洗塵。」
爸媽一邊誇贊著她的懂事,一邊又用那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
「時一,你覺得如何?」
「辦吧。」
我隻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
他們卻得意起來,覺得這是他們在意我的證明,想看我感激涕零的樣子。
但我讓他們失望了。
我說完那句話後,沒有再說別的什麼,扭頭回了房間。
「這孩子,怎麼這麼孤僻?就算在國外吃了些苦頭,也不能這麼不尊重我們吧?」
媽媽嘟囔著。
她被保護得太好太好了。
在她看來,我在國外,最多不過是吃些苦頭。
宋文洲卻是見到過那裡是什麼樣子的。
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掙扎,突然開口:「爸,媽,你們就沒覺得,她已經不是不尊重你們了嗎?」
「她是已經完全不在乎這個家裡的任何一個人了。」
17
爸爸媽媽沉默了。
他們肯定能察覺得到。
畢竟從前的我是真的很在乎他們的想法。
哪怕是身上穿著的衣服的顏色媽媽包不太喜歡,我都會回去再換一身。
哪怕是花上幾個小時,去給偏頭痛的爸爸熬一碗補湯,我也毫不心疼。
但回家之後,一切都沒了。
我也不再和宋沫爭寵。
不和養女爭寵,這本來確實是他們想看到的。
可不知道為什麼,真的實現了,他們心裡又很不是滋味。
「可能還是在鬧脾氣吧。」
媽媽說得很沒底氣,但要她拉下臉來跟我道歉,她做不到。
「要我看,還是太慣著了她了,就該讓她在那多待幾年。」
宋文洲不說話了。
幾天之後,他們真的給我辦起了生日宴。
宋家是 A 市名流,籌辦的生日宴自然也是規模盛ƭū́¹大。
我坐在房間的床上,面前放著幾個盒子。
宋家人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愧疚,出手很是闊綽。
不但送來了價值百萬的高定禮服,甚至還給我配了一套高珠。
但是這一身行頭,就花了四百多萬。
我摸了摸裙子上華麗的鑽石,想到的隻有那一雙雙含著淚的眼睛。
我最終還是換上了最輕便,又能很好遮住我身上疤痕的運動服。
拿著那個破包袱下樓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大家都穿著西裝,穿著禮裙。
唯有我沒穿。
我立刻成了異類。
「姐姐,你這是鬧什麼?」
宋沫趕緊攔住了我。
「就算你再對爸媽有什麼誤會,也不能這樣就下來呀!」
「別人會懷疑我們宋家N待你的。」
我沒有回應她,隻是定定地看著不遠處那比我身高還要高上一些的巧克力瀑布。
既然宋家特意準備的,這瀑布自然不會用很差的巧克力。
可到場的大部分都是成年人,並不是很愛吃甜食和巧克力。
那剩下的巧克力,要怎麼辦呢?
會被倒進垃圾桶裡。
有些時候,富人的垃圾桶何嘗不是一種寶箱呢?
我看著面前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宋沫,越發覺得諷刺,窗外卻突然響起了煙花炸開的聲音。
我又是條件反射地抱頭蹲下,卻隻聽到了周圍人的哄笑聲。
「不好意思姐姐,忘記告訴你家裡準備煙花了。」
「沒想到你現在居然連煙花都會害怕呢。」
「去過戰亂地方的人,都和你一樣嗎?」
宋沫捂著嘴,笑著問我。
話裡帶著些輕蔑與譏笑。
回答她的是我重重的一個巴掌。
「啪」的一聲,所有人的笑聲戛然而止。
18
「很好笑嗎?宋沫。」
我聲音一如既往地沙啞。
「你知道那裡因為戰爭S了多少人嗎?」
宋沫眨了眨眼。
「那邊S了多少人,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畢竟華國這麼和平……」
我沒忍住,又給了她一個巴掌。
「是啊,可是一百多年前,我們和平嗎?」
「你沒經歷過戰爭,你沒流過血,有什麼資格靠著華國的和平瞧不起別人?」
我的情緒實在是激動,爸媽都過來攔我。
「好了,別鬧了!別給我們宋家丟人!」
爸爸低聲警告著我。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裡都有些發毛。
我什麼都沒說,慢慢地掀起了我的衣服。
本來皺著眉頭的爸媽在那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怎,怎麼會……」
我露出來的皮膚,沒有一塊是完好的。
上面縱橫交錯著,爬滿了可怖的疤痕。
「我從廢墟裡被人挖出來四次。」
「這一處,是倒塌的房梁壓斷肋骨留下的疤。」
「這是被恐怖分子用刀劃的。」
「這裡,是子彈穿過留下的彈孔。」
媽媽心疼得忍不住落淚。
「時一,我的時一,你怎麼會受這麼多傷?」
可問出這個問題後,她又突然捂住了嘴,神情絕望。
我嘲諷地勾起嘴角:「看來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了吧?宋太太。」
「是你和宋先生把我送到那去的不是嗎?」
宋沫看著爸媽臉上露出的心疼,頂著那兩個紅紅的巴掌印打斷我:「但是爸媽給你打錢了!還給你安排了保鏢!」
「他們隻是為了你好而已……」
19
我還沒有說話,宋文洲卻站了出來。
他一臉悔意。
大概是真的去調查了。
「爸,媽,那個保鏢,兩年半之前就S在了動亂裡。」
「那張卡,也從頭到尾,沒有任何的支取記錄。」
「是我們錯了,真的是我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