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妃漫不經心地說,她何須如此拼命。
我悄悄看了眼皇帝的神色,他仍舊那般漠然,我察覺他並非表面那般平靜。
入宮五年,我知曉一些舊事。皇帝幼年並不得寵,先帝皇嗣眾多,他每時每刻殚精竭慮。
皇帝下定決心徹查,查到林嫔的宮女身上。
林嫔有大皇子,害怕於美人生下皇子,動搖大皇子的位置。
皇帝冷漠吩咐,杖斃推人的宮女。
宮女被拖下去,不停求救。
林嫔閉眼,等待她的是降為才人,幽靜半年。
我心中嘆氣,沒扳倒麗妃,但讓她失去林嫔,也是好事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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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前世的偷盜罪是林嫔想到的。
林嫔幽幽掃了一眼麗妃,皇帝自然沒錯過。
麗妃想撫養大皇子,皇帝送到坤寧宮讓皇後養著。
全程沒提及於美人的安撫,她的胎一直不穩,皇帝本想讓她靜養,她非要湊熱鬧。
夜晚,我夢魘。
睜眼是五年前洪災的柳州,我家的茅草屋坍塌,我和季綏之暫居破廟。
到處都是災民和難民,季綏之在知府施齋點搶到一個白面饅頭。
他沒舍得吃,騙我說吃過了,將饅頭留給了我。
破廟突然亂糟糟的,難民說有救了,他們劫到了知府大小姐。
有她在,不怕餓S了。
我和季綏之從破窗往外看,隻見一個穿著綾羅綢緞的嬌小姐。
她那樣幹淨體面,我全身上下加一起,比不上她半根頭發絲。
皇帝給我一大堆賞賜,讓太醫務必醫治好我。
養傷前半個月,我隻能趴著睡。
皇帝隔三岔五來看我,清月閣沒被怠慢。
聽珍珠說,於美人不大好,日日以淚洗面。
我認為皇帝會看在皇嗣的份上,看望於美人。
那日之後,他一次都未去。
我隻得再次感嘆,為君者的涼薄,對待孕育他子嗣的女子如此冷漠。
麗妃日日去御前請皇帝,皇帝不見她。
直到某日,她昏倒被診出有孕。
皇帝當即去翊坤宮見她,並冊封她為貴妃。
麗貴妃一時風光無兩,我掐斷花枝,但願她一直那麼得意。
6
五月初六,麗貴妃生辰宴異常盛大。
麗貴妃坐在皇帝右側,尊貴非凡。
想來她真的在意這個孩子,我第一次見到她這般真心實意的笑容。
我輕輕晃動酒杯,掃了眼下方的於美人。
她摸著隆起的腹部,眼圈泛紅。
同樣有孕,她從未如此被重視,自然不甘。
麗貴妃摸著肚子,讓我抄寫佛經為皇子祈福。
皇帝眉頭皺在一起,卻沒反駁。
我斂眉應下,請皇帝將我禁足於宮中安心抄寫佛經。
麗貴妃如今有孕得意,不會放棄羞辱我大好時機,我不如躲清淨。
我每日在宮中抄寫佛經,閉門不出。
五日後,麗貴妃在御花園和於美人發生爭執,推於美人摔倒,於美人當場見紅。
於美人有孕七個月,多半要早產。
我到於美人宮中時,她正在殿內悽慘哀號,一盆盆血水被端出。
皇帝坐在位置上,闔眼摸著扳指。
麗貴妃一改往日囂張,有些底氣不足地站著。
接生嬤嬤滿手鮮血問皇帝,二選一,保大還是小。
皇帝沒有猶豫地保小。
此話一出,我再次深刻見識皇家的薄情,幸好我從沒對他有過幻想。
於美人才二十歲,凋零在宮中。
不知過了多久,產房傳來微弱的啼哭。
接生嬤嬤抱來一個襁褓,是個健康的公主。於美人產後大失血,無力回天。
我跟著進入產房,於美人唇瓣被咬破,沙啞著嗓子問小公主。
「你放心,她是朕的長公主,朕必視若珍寶。」皇帝將小公主抱到她身旁。
於美人看了眼小公主,淚流不止,掙扎起身求皇帝給她做主——麗貴妃推她摔下臺階。
麗貴妃反駁,讓她不要胡說。
皇帝神色晦暗地抱著襁褓。
於美人戀戀不舍地摸小公主的臉蛋,聲聲泣血說她後悔了。
不該和麗貴妃起爭執,應該跪著被打。
皇帝聽到這句話,掃了我一眼。
於美人一炷香後閉眼,皇帝封她為嫔,封號善。
許是母女連心,小公主哭啼不止。
麗貴妃突然捂著肚子喊痛,妄想靠肚子的孩子躲過去。
皇帝不復從前的關切,淡漠讓太醫看診。
太醫診脈後磕頭謝罪,麗貴妃沒有身孕。
皇帝握緊手中的茶盞,陰冷地盯著她。
麗貴妃發瘋般反駁,是誰要害她。
太醫院的太醫診脈,無一例外沒有孕。
「麗貴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孕!」皇帝怒氣衝衝地將茶盞砸向她。
麗貴妃額角被砸破,鳳尾簪摔落,衣裙沾染水漬。她哭得楚楚可憐,恨恨地說月事三個月沒來,定是有人害她。
皇帝問責初次診出喜脈的太醫。
太醫顫抖跪地,麗貴妃拿家人性命逼迫,他不得已作假。
至於月事沒來,是因為麗妃服用藥物。她看中善嫔的孩子,想稍後小產借皇帝的愧疚奪子。
皇帝派大監去查,證實那位太醫的家人被麗貴妃關押。
太醫隻說了一句皇上聖明,撞柱自盡。
皇帝笑了兩聲,收回鳳尾簪,冷聲:「範氏,朕對你大開眼界!從前朕隻認為你善妒,如今竟殘害妃嫔性命!褫奪封號,降為嫔。」
7
範嫔呆愣愣地跪在地上,求皇帝不要收走鳳尾簪。
那是皇帝寵愛她的證明,她不能失去。
她不擔心降位,隻在乎一件外物,真是荒謬。
跋扈的麗貴妃竟然愛慕皇帝,可笑極了。
皇帝對她確實有些不同,她害S公主生母,假孕欺君,隻是被降為嫔。
我掃了一眼狼狽的範嫔,這些不同又能持續多久?
我害怕皇帝對她心軟,對珍珠使眼色,奶娘抱來小公主。
小公主啼哭不止。
皇帝冷峻的臉閃過一絲心疼,讓人將範嫔拖下去,禁足三個月。
皇帝掃了我一眼,我心中一緊,莫非他察覺到我的手筆?
他隻是將小公主交給皇後撫養。
那日後,皇帝似是被傷到,柳州再次爆發洪災。
他一個月未翻牌子,隻去見大皇子和小公主。
我不想坐以待斃,去御前碰運氣。
皇帝見了我,錯愕地看著食盒裡的饅頭。
我將筷子拿給皇帝,告訴他這是我幼時最愛的吃食,吃上一口,什麼煩惱都沒了。
皇上咬了一口,來了興致問我的從前。
我放下參湯,娓娓道來。
我有記憶便和爹娘住在山林裡,爹是個木匠,娘是個採藥女。
娘生我的時候傷了身子,隻有我一個孩子,村裡人總說我家要絕戶。
五歲那年,爹帶回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哥哥,闲言闲語少了許多。
爹不識字,卻讓哥哥去學堂。那段時間,我討厭哥哥。
因為他,爹不能陪我玩,娘每日要找好多藥草。
哥哥寡言性冷,我一直認為他討厭我,不喜歡和他玩。
可有一次,我去玩山泉水差點被衝走,哥哥卻豁出命救我。
我安然無恙,哥哥被衝進寒潭,身子骨自那日起便不大好,一年中有半年躺在床上,還犯上咳疾。
我那時想,哪怕他是個包袱,是個好不了的病秧子,我也一輩子不要扔掉他。
我過了五年無憂的日子,災禍來臨。
茅草屋坍塌,爹娘扔下我和哥哥逃命,再無蹤跡。
我和哥哥相依為命三個月,我們乞討過、偷盜過,住過橋洞和破廟。
哥哥給人抄寫字帖和書信,卻總是填不飽肚子。
聽人說長安好,哪怕是乞丐也餓不S,我和哥哥約定一定要去看看。
可後來,哥哥覺得我是個麻煩,用一個饅頭將我拋下。
「再後來,我被人賣過很多次。我隻有一個要求,一定把我賣到長安。我很走運,因為貌美,來到長安。一個貴人見我可憐,免我入青樓。我入了宮,做了宮女。」
「我之前隻有一個願望,二十五歲出宮開個脂粉鋪子。因那個貴人說我顏色好,定能大賣。」
我拿起白面饅頭,再也吃不出六年前的滋味,又鹹又澀,定是御廚偷懶了。
皇帝突然用指腹擦掉我眼角的淚珠:「朕想你的哥哥一定很沒眼光,竟然把這麼美的阿月扔下。阿月,謝謝你來到朕的身邊。」
我再也繃不住淚,抽噎著問皇帝真的嗎。
皇帝卻問我本名。
「蘭月。」
皇帝有些驚訝,他比我大了足足八歲,又問我的生辰是哪日。
「十二月十二日。」
前世,我S的那一日便是我的生辰。
8
秋獵,範嫔解禁隨行。她清瘦許多,那股凌厲之氣不見消退。
馬場。
範嫔選擇棗紅色的赤兔。
馬奴為我介紹,我不知所措地站著,隨意指了一匹白馬。
馬奴牽著馬繩讓我摸摸白馬,熟悉後更好駕馭。
我看了一眼和範嫔相談甚歡的皇帝,慢慢伸出手,白馬突然嘶吼一聲揚起馬蹄。
再回過神時,我已經被皇帝抱在懷裡。
白馬被一劍擊S,馬腹汩汩冒血,倒在地上痛苦哀鳴。
「不會騎馬等著朕!為何非要胡鬧?!」皇帝扔下長劍,心跳得很快,冷聲斥責我。
「月嫔,你不會別裝懂。這匹馬可是皇上最愛的獅子骢,為了你,皇上忍痛舍愛了。」範嫔恥笑我,「本宮差點忘了,你是宮女出身,不會騎術也正常。」
我眼角有些酸澀,垂著臉一言不發,一滴淚落在皇帝的衣袖上。
範嫔的嘲諷聲近在耳畔,我側頭躲過他伸出的手。
皇帝的手落空,我心中泛起後悔。
萬一惹惱了他,我怎麼報仇,怎樣實現目標?
皇帝卻不怒,也沒拂袖而去。
他再次伸手抬起我的下顎,對上我紅彤彤又氤氲的杏眼,靜默幾息,卻用食指輕輕揩去我的淚珠。
「別哭,朕教你,慢慢來。」
教我,慢慢來。
我止住的淚控制不住如水般落下,這次的眼淚少了些做戲,多了絲真心。
進宮五年,從沒人對我說過「慢慢來」。
我每一刻都在拼命往前跑,慢一步,就可能萬劫不復。
即便如此,上一世我還是惹惱範嫔,含恨而終。
「皇上!」範嫔想要阻攔,皇帝握住我的手問我想要哪匹馬。
我選中角落裡的小馬駒。
皇帝毫不吝嗇誇贊,讓我摸摸它。
我後怕地退半步,他握著我的手放在馬駒的頭上。
這一次,沒有嘶吼不耐。馬駒前蹄彎曲,溫和地低下頭。
一旁欲言又止的大監終是插上話,季綏之有要事找皇帝。
我抬眸看到不遠處樹下的季綏之,他挺直脊背不知等了多久。
若不是大監,我可能不會發現。
皇帝讓我先回去,明日教我騎馬。
「勾引皇上的賤人!上不得臺面的狗奴才!」範嫔嘲諷。
我反唇譏笑:「那又如何?如今我和你平起平坐,你再也不能隨意處罰我。」
範嫔咬牙切齒,看了一眼馬匹又笑出聲。
翌日,獵場。
範嫔穿著棗紅色騎裝颯颯奔騰。
皇帝見到她,目光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