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道懿旨送進了後宮。
當今聖上英武不凡。
可我隻想離他越遠越好。
因為我一被男子觸碰就過敏。
1
我是尚書府的小姐沈昭,從前我爹一門心思地想要我進宮,為家族爭前程。
可是從我十三歲開始,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個怪毛病。
騎馬時男僕扶了我一把,盡管隔著厚厚的衣衫,我的皮膚還是感到了一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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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房裡,褪去衣物,才發現手臂上起了一大片紅疹。
殷紅襯著白瓷般的肌膚,像是雪中盛放的寒梅——這是個相當文藝的比喻,但事實上,我又痛又痒,抓心撓肝。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清楚地意識到我得守住這個秘密。
我無人可以傾訴。
娘親去世之後,爹又續了弦,正和自己的新夫人花前月下,兩情繾綣,即使是我連日高燒時都不曾來看一眼。
這點小病,他們根本不在乎。
——起疹子能怎麼樣,又不是快S了。
——說不定更添趣味。
我曾在一群浪蕩子口中聽聞,名滿京都的花魁不許客人帶桃子,每一次都要細細叮囑。
有好事者刮下桃毛,夾在手絹中遞給花魁,花魁拿著手絹一撫臉,滿面皆紅,其人大笑,拍手稱快,竟贊曰:「美人紅面,顏色更盛」。
我討厭這個好事者,更討厭這樣的故事。
我是活著的,病痛都是真實的,我不願意成為附庸風雅之人口中的談資,也不願意勉強自己進入一段注定失敗的婚姻。
自那之後,我是宮宴次次稱病,詩會場場缺席,主打一個體弱多病。
這樣的人設簡直是禮佛聖體,我每天佛珠不離手,佛經不離口。
別問,問就是無心紅塵俗世,一心常伴青燈古佛。
在這樣的宣傳中,眾人逐漸都接受了我以後會出家這件事——除了我爹。
2
在我爹和新夫人甜蜜了兩三年之後,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就這個反應速度,說他像狍子都是抬舉他。
當然也足見他有多麼的不在意我。
我端坐堂中,心腹侍女知秋示意我,我爹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早料到有這天,一切都做好了準備。
尚書大人怒氣衝衝地趕到我院子裡,剛一進門就差點被絆倒,他正想一腳踢開,卻發現腳邊是本朝太後最喜愛的酥油燈。
他隻得忍下怒氣,再一抬頭,隻見院裡四周擺滿了蓮花燈,燈內搖曳著火苗。
院子正中一鼎巨大的香爐,上面插滿了線香。
煙霧繚繞中,五米外雌雄莫辨,十米外人畜不分。
尚書大人臉上的表情由憤怒轉變為震驚,最後定格在了呆滯。
他不明白怎麼短短兩年,小時候撒嬌賣乖的女兒就長成了尼姑預備役。
他仍然不S心,一定要當面見我。
一抬腿,滿地香灰浮動,仿佛一場飄飄揚揚的大雪。
尚書大人在雪中被嗆得狂咳不止,鼻涕與眼淚齊飛。
他跋爐涉灰,艱難地拍開我的房門。
佛龛之下,我手執拂塵,清淨得仿佛一塑泥雕的假人。
我睜開眼睛,眼底無悲無喜,一片沉寂。
過堂風驟起,攪動數條經幡,我與他遙遙對望。
我搶在他之前開口:
「父親,女兒福薄,近來疾患纏身,恐不久矣。
「女兒隻願於寺廟中了此殘生,去為父親和家族祈福。
「這也是母親的遺願,望父親成全!」
共處十餘年,我很了解我的父親。
他自私但不陰險,有情但不專情。
母親在時,他對母親和我的愛是真的,母親去後,他對繼室的愛,對我的不聞不問也是真的。
小時候把我舉到脖子上和如今橫眉冷眼的是同一個父親。
人心瞬息萬變,正因為了解才心寒。
他殘餘的那點感情,足夠讓他答應我這番說辭,至於我還能活多久,進了寺廟之後他也不會關心這種事的。
果然,他沉默良久,最終還是默許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在煙霧中漸行漸遠,感到一陣窒息,連忙抓住旁邊知秋的手。
知秋溫柔地安慰我:「小姐,別太難過……」
我搖了搖頭。
「趕緊去把香灰掃走,我的肺子要不行了。」
再等一會兒我怕外面的燈把空氣點著。
3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我隻需要最後展示一下自己禮佛的誠意就可以了。
尚書家的小姐,拖著體弱多病的身體一步一階地爬到青崖山上拜佛。
住持被誠意感動,親自為小姐主持皈依儀式。
出門前我特地算了一卦,卦象大吉。
天時,地利,人和。
我氣喘籲籲地走進寺廟裡,和太後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本來這也沒什麼,我隻要當個透明人行禮走掉,然後過幾天再爬一次就行了。
但是,太後她老人家一眼就看中了我。
人和,人有點太和了。
太後拉著我的手不放,說我與她有緣,非要與我同吃同住。
我哪敢說話。
好不容易熬到太後啟程回宮,她又說舍不得我。
嘿,您猜怎麼著,她要把我送進宮。
太後笑眯眯地拉著我的手畫餅:
「以後在宮裡,哀家賞賜你更容易。」
想要賞賜我就給我在山腳修個廟啊,您把我抓回宮算怎麼回事。
我試圖拒絕,但懿旨已下,拒絕無效。
小姐出家未半而中道崩殂。
三個時辰後,我坐在昭明殿裡摳著床帏的流蘇努力微笑。
呵呵,命運。
4
太後動作奇快,等我人在後宮裡的時候所有手續都辦完了。
尚書府甚至發來了賀喜,大概他們也沒想到最擺爛的人反倒最快進了宮。
太後身邊的大宮女親自來傳訊:
「娘娘,我們陛下長您兩歲,玉樹臨風,英武不凡,您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說著又嘆了口氣:
「陛下哪裡都好,就是一直不進後宮,從前連個喜歡的人都沒有。」
我一聽立刻激動地坐直身體。
她卻以為我在擔憂,出言安慰道:
「不過太後已經和陛下說過了,陛下今晚一定會來。」
……太後真是一步到位,一看就是老宮鬥家了,擅長一些生米煮成熟飯的操作。
「娘娘您這樣花容月貌,陛下見了肯定也會喜歡您的。」
……謝謝,更慌了。
大宮女走後,殿裡的下人輪番說著恭維的話,他們臉上的笑容並不作假,畢竟如果皇帝喜歡我,他們的日子也會更好過。
我木著臉,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他們高興得太早了。
5
當晚,皇帝走進我的寢宮,見到我全身都籠罩在鬥篷中。
我垂著頭,臉隱在鬥篷投下的陰影中。
皇帝遲疑地停在原地,雖然我沒看到他的臉,但還是能察覺到他似乎也有些尷尬。
「咳咳,太後十分喜愛你,讓朕也來見一見你。」
我十分規矩地回復他:
「陛下金安,太後娘娘慈恩浩蕩。」
皇帝思索了一會,卻突然關心起我的身體:
「你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是感冒了嗎?」
他上前一步。
「能讓朕看看你的樣子嗎?」
我緩緩抬起頭,鬥篷的帽子掉落,露出一張鐵面。
皇帝:?
我戴著一個銀白的頭盔,結結實實地擋住了整個頭部。
整個頭盔上隻有三個孔,兩個用來看,一個用來出氣。
我想看清皇帝的樣子,但孔太小了,皇帝離得又近,我隻能看見皇帝的胸口和下巴。
唔,這個下巴是蠻好看的。
皇帝開口,聲音中還帶著震驚:
「你喜歡這個?」
我堅定點頭:
「陛下,今日是太祖皇帝攻克蠻夷的二十三周年紀念日,當年太祖手下的將士便是穿著這樣的盔甲為我天朝出生入S,妾身想以此紀念他們。」
皇帝大概沒想到我還能扯到他爺爺,隻好幹笑了兩聲。
「哈哈,你有心了。」
皇帝的聲音沉了下去:
「朕小的時候看過皇爺爺騎馬射箭,也偷偷戴過士兵的頭盔。」
……這跟想象的不一樣啊,他不是應該敷衍兩句然後暗罵我是神經病走掉嗎?他怎麼開始回憶起來了?
我隻好敷衍道:
「陛下的英明深得太祖皇帝真傳。」
他沉默了一下:
「其實皇爺爺對朕不好。」
完了,拍馬屁拍到馬蹄上。
我趕忙改口:
「陛下也深得先皇真傳。」
他鬱鬱了:
「父皇對朕更差。」
我在盔甲裡面尷尬地腳趾扣地,順便擔心起項上人頭。
還是皇帝先打破了氣氛,他笑了笑:
「但是都過去了,不是嗎?
「既然你不願意讓朕看你的臉,那可以給朕寫幾個字嗎?」
這下輪到我鬱鬱了;
「陛下,不是妾身推脫,實在是……」
我從層層疊疊的衣服下伸出了一隻鐵甲小手。
皇帝:……
最終皇帝安撫了我兩句就走了,我隱約聽到了他走出殿外的時候對隨從說:
「去查一下她,尤其是腦子……」
6
知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頭盔從我頭上薅下來。
她語氣帶了點埋怨:
「小姐隻要稱病就可以,何必如此呢?」
我知道她是真的關心我,便對她說:
「稱病隻躲得過一時,萬一皇帝看見我之後真的喜歡上我怎麼辦。
「現在好了,他隻會覺得我有病。」
知秋無言以對。
我不願意成為別人眾多選擇中的一個,也不想進入一段沒有感情的婚姻。
我實在害怕心痛,所以寧願孤身一人。
我知道皇帝不是殘暴的人,他不會真的對我怎麼樣。
既然已經倒霉地進了宮,就最好找個角落苟到終老。
皇帝應該不會願意再主動來找我了,我準備收拾收拾開始養老。
開始養老的第一天晚上,太後來了懿旨。
養老未半而中道崩殂。
太後,真的,好執著啊,呵呵。
7
太後要我主動去勤政殿找皇上,還送了不少衣裳首飾。
她的意思是皇帝在這方面缺根弦,讓我主動一些。
我嘴上答應著,心裡則是在思考怎麼讓皇帝對我興趣全無。
我的目光投向了化妝桌。
太離譜的醜肯定是不行的,不能畫那種亂七八糟一大團的胎記。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親老娘不會故意來惡心自己,一對峙肯定露餡。
最好是那種不會給人留下印象的臉,看過即忘,讓人毫無印象。
教化妝的姑姑說了不少技巧,比如怎樣讓眼睛看起來更嫵媚,讓鼻梁看起來更高挺,讓眼窩看起來更精致。
我看著鏡中需要加重陰影的地方,準備反其道而行之。
我拿高光把陰影部位全填上了。
這樣皇帝無法一眼看出我做了手腳,又能讓我的臉寡淡中透露出一絲奇怪。
為了凸顯我病弱的體質,我又拿白粉把唇色遮了遮。
化完之後我對著鏡子暗自思忖著,是不是下手有點太重了。
那邊太後的人已經開始催促,我隻好選了件白色的衣服穿上,起身踏上了不歸路。
8
已經很晚了,皇帝還在辦公。
他斜倚在床頭,一條腿曲起,手中還拿著本折子,正在專心致志地批閱。
皇帝向來崇尚節儉,因此偌大的寢宮,隻在身邊點了盞燈。
燭光融在他如玉般的臉上,當真是俊美無儔。
他眉目低垂,睫毛投下一片豔影,仿佛連光也格外偏愛他。
我的心似乎被輕輕撥動了一下,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已經長成帝王了。
我不忍心驚動他,特意放輕了腳步走到床邊。
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看折子,完全沒注意到此時寢殿中多了一個人,我隻好先跪坐到地上。
坐下去時衣擺帶起了一陣氣流,燭火頓時開始閃爍。
皇帝看了一眼殿門,殿門是我進來後關閉的。
皇帝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他將視線轉回來,卻猝不及防地與我四目相對。
我還沒調整好跪姿,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懸空,大概從他的角度看像剛從床底爬出來……
於是我聽到皇帝發出了一聲尖叫:
「啊——無臉女鬼啊!」
聲音悽厲,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我被他嚇得滿地亂爬,不小心扯倒了燭臺,燭火落到了床帏上……
然後寢殿中響起了我的尖叫:
「啊——走水了!」
一大批侍衛宮女湧進了殿裡,大家點燈的點燈,滅火的滅火,找皇帝的找皇帝,場面混亂無比。
我趁亂溜了出去,飛快地往太後寢宮跑,路過荷花池的時候還掬了把水洗臉。
開玩笑,事情鬧成現在這樣,當然是趕緊抱大腿,惡人先告狀,不然等會兒皇帝反應過來我就涼了。
9
我第一時間趕到了太後的寢宮,敘述了事情的經過。
最好的謊言是不完全的真相,我隻需隱瞞自己奇葩的化妝手法就可以了。
這樣事情就變成皇帝批奏折批花了眼,自己有眼不識美嬌娘。
至於走水——
我雙眼含淚,鬢發凌亂,一襲白衣更顯得楚楚可憐。
「都是妾身的錯,妾身貌醜無顏,礙了陛下的眼。
「若不是妾身,寢宮也不會走水……」
太後聞言立刻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