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母皇也像其他人一樣偏愛妹妹。
因為我性格陰沉,寡言少語。
不似我的妹妹妙麗公主,美得張揚明豔,又活潑嘴甜,誰見了都會對她心生好感。
母皇和父親寵愛她,為她摘星星掏月亮,從小到大,我作為姐姐,也是什麼都要讓著她。連我的未婚夫也被她奪去心神,誓要與我退婚。
「姐姐,我和杜衡是真心相愛。」
她又一次哭鬧著,以為這次母皇也會令我謙讓。
我搖搖頭。
我們都看錯了母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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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女兒的愛,和對於皇位繼承人的愛,從來不一樣。
1
那天,我才從上書房回來,遠遠地就看見,我的未婚夫杜衡正伸手想要拂去妙麗頭上的一瓣落英。
杜衡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又生得一副美姿容。
當初我求母皇賜婚時,不知多少閨中少女銀牙咬碎。
我知道的,比起我來,他站在妙麗身旁,才最是一對般配的璧人。
雖然他很快地把手收回,我卻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
一向老成持重的我,第一次苦苦哀求母皇,就為了快點與杜衡完婚。
她什麼都沒說。
端起茶盅,細細地品了三刻鍾。
這是她表達不滿的一貫做法。
我和她,雖是至親,卻從來話少。她偶爾與我說上兩句,不是考校我的功課,就是安排我去當差。
我是長公主,是所有宗親的典範,要端起進退有據的皇家氣度。
不像我的妹妹妙麗,小的時候被母皇和父親抱在懷裡享盡天倫之樂。長大了,依然是宮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最受寵愛的公主。
不管她是逃學還是在宮中縱馬,隻要她揚起那張粉雕玉琢的臉,總會得到原諒。
清河詩會,杜衡一首七律詩,橫壓諸才子一頭,妙麗隔著河岸,臉帶紅暈地對我說:「姐姐,我愛上他了。」
這就是妙麗。
她總是很直白,因為從小被捧在手心裡長大,她就篤定,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她得不到的。
即使這個時候,杜衡已經是我的未婚夫了。
2
母皇嘆了一聲,終於開口:「朕現在覺得,當初不該給你二人賜婚。這杜衡怕是禍水,引得你和妙麗都為他失了體面。」
我不敢置信地抬頭:「妙麗也來求過母皇了?」
她沒有回答。
但是她的這個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端起茶,喝進嘴裡,隻覺得苦到心肝上都在發顫。
我問母皇:「這一次,母皇也覺得我應該讓著妹妹嗎?」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
難得母皇對我有如此溫情的時刻,她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冰冷的理智:「你自己想想,怎麼做,才是對的。」
失魂落魄地走出養心殿時,日頭西斜,已是黃昏。
我看見萬縷霞光照在鍾寧宮的琉璃瓦上,不知不覺也被迷住了眼睛。
鍾寧宮本來是我的住所,卻因為偶然被妙麗觀賞到了這幅美景,便被她哭著鬧著求了去。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隻要我和她看上了同一件東西,最後得手的總是她。
因為人人都愛美麗討喜的她。
當今執掌鳳印的是我和她共同的生父,卻總是隻關心她的喜怒哀樂。
就是一同用餐都會忘記我的存在,等與妙麗話完家常才會連帶地問我一句:「妙才近來可好?」
每次都是這一句,客套而生疏。
轉頭又親熱地拉起妙麗的手,與她吃起那些我作為長公主不可貪食的甜點。
母皇對我更是嚴厲。
我三歲就被到帶去上書房與太師見禮。
母皇當場贈了一根戒尺與他,言道:「徐太師無需顧慮,但凡妙才有貪玩棄學之舉,都可以責罰。」
為防止我四體不勤,還安排了幾個禁軍統領輪流監督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
與此同時,妙麗卻能跟著母皇出巡,到山莊避暑,到溫泉驅寒。
我七歲那年,西涼王進貢了幾匹汗血寶馬。
我挑了棗紅色的那匹,妙麗卻噘著嘴,不停地拉著父親衣袖撒嬌:「爹爹,我也要騎馬,就要騎那匹紅的。」
父親先是說:「胡鬧。」
但是他的眼神分明在期盼地看著我。
滿腹委屈幾乎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當下隻有一個念頭,我也是父親的女兒,憑什麼總是要我讓著妙麗?
往常,吃的穿的玩的,我都讓了,這一次,迎著父親的目光,我卻沒有低頭。
妙麗大哭起來,驚動了來逛馬場的母皇。
後面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隻有那時,母親失望的神情永遠地落在我的眼裡和心裡。
「妙才,不要作此小兒態。一匹馬而已,謙讓給妹妹又何妨。」
也是從那時起我忽然明白,尋常人家的七歲女兒,還可以是個小兒,哪怕是後來的妙麗,十幾歲了還能親密地伏在母皇和父親的膝頭。
隻有我不行。
我是長公主,七歲,就要學會當個大人了。
我要一刻不停地與大儒們學習經略,要會提筆策論,會算術,騎射,通曉農業與民生,懂得識人與用人。
整整十五年勤奮刻苦,才成為名聞京城的妙才公主。
人人都敬重我,卻沒有人愛我。
滿城才俊,我的表親兄弟,甚至就是宮女,也更喜歡開朗活潑的妙麗。
我原以為,杜衡他是不同的。
初見時,他拿著詞的上闕找到我,說愛憐我的才華。
他是第一個如此對我表白的人。
以至於我以為,愛憐我的才華,便是愛我。
3
清河杜氏,出了一位三朝元老的杜宰輔。
杜衡就是這位杜宰輔的次子。
不僅素有才名,寫得犀利文章,人也極為儒雅俊美。
我的矜持,在他偷偷寄來的一紙信箋面前土崩瓦解。
清瘦卻遒勁的字體,帶著主人挺拔的氣質,卻在紙上遊走出婉轉的情話。
他寫:「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這是在怨我,前段時間隻顧著勘查淮河水患,沒把他和我的婚事放在心上。
我滿心歡喜,走出上書房,卻發現。
他遇見了妙麗。
眼是情媒,心為欲種。
即使我再怎麼麻痺自己,也無法否認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妙麗的神情,是多麼飽含深意。
而妙麗回望的眼波,又是多麼沉醉。
我作的詩,撫的琴,寫的史論,在妙麗的俏顏面前失去了吸引力。
年少慕艾,本該如此。
是我痴心妄想,以為杜衡會真心喜歡我這樣性格無趣又生得不夠討喜之人。
妙麗又一次帶著杜衡來求母皇時,我就站在旁邊。
母皇罕見地沒有理會妙麗,而是轉頭對我說:「這件事情依你。你若是願意放手,我就下旨給他二人賜婚。」
杜衡說話還是那般溫和,即使要傷我的心。
他衝我拱手:「妙才公主,我已經找到此生摯愛,懇請你成全。」
「那我便成全。」
他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我回應得如此迅速決絕。
是我想通了。
欲坐上大位,不僅要有才識,還要能過得了情關。
母皇終於露出欣慰的表情。
次日,妙麗並沒有等來賜婚詔書。
宮中宣的是:
「嫡女妙才,學師訓謨,詞尚經雅,動皆中禮,慮不違仁。朕謂此子,實允眾望。宜立治為皇太子,正位東宮,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我在十八歲這年,遵詔成為了皇太子。
4
「這不可能!」
妙麗緊緊抓住我的手:「你說好要成全我們的!」
我盯著她那天真的眼神:「你還不懂麼,這就是母皇的意思。」
「這更加不可能!母皇這麼疼愛我,她怎麼可能會騙我?」
妙麗篤信的世界仿佛要崩塌了,她跪在母皇的寢宮面前,見不到母皇就要一直跪下去。
母皇竟真讓她跪了一天。
父親難得隻邀請我一人去他宮中吃飯。
見到我的第一句卻是:「你這個做姐姐的,為什麼不替妹妹求求情?」
手中蒸得飽滿的米飯瞬間失去了香氣。
「父親,你可知,她是為了搶我的未婚夫?」
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是很快他就繼續爭辯說:「不就是一個男人麼?你若是登上大位,要多少男人沒有?」
這頓飯已經沒有吃下去的必要了。
我起身說:「母皇已經有了打算,我求不求情都動搖不了她的決定。父親要是為了這件事情來找我,就免開尊口吧。」
在我邁出宮門的瞬間,身後傳來摔打碗筷的聲音。
我抹去眼角的淚痕。
明明是我和妙麗共同的父親,他何曾為我至此?
哪怕我再怎麼努力親近父親,可能都比不上從小被養在他跟前的妙麗吧。
5
我還是來到了母皇的寢宮門前。
妙麗顯然是第一次吃這種癟。向來受萬千寵愛的她,怎麼也沒想到,母皇有一天會讓她碰一鼻子灰。
她看見我來,直接扭過頭去:「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我的眉毛豎起:「父親為你整日吃不下飯,你再如何任性,也要體諒一向疼愛你的父親的心情。」
她慌了神,當下就急著回父親的坤寧宮。
但她還是不忘嬌蠻地對我下戰書:「別以為我會就這麼算了,我和杜衡是真心相愛,我一定要求到母皇開恩為止!」
有一瞬間,我感覺我要被她氣笑了。
我一步步地走向她。
畢竟從小苦學騎射,我的身量高她不少,日光透過我的身體留下的影子,幾乎要把她裹在裡面。
她縮著脖子色厲內荏地問:「你要幹什麼?」
我捏住她的下巴,逼她那天真到近乎愚蠢的眼睛直視我:「聽好了,我隻對你說一次。」
「不管我們愛不愛杜衡,他都不能和我們結親。」
「清河杜氏,三朝元老。你以為他這樣的家世,成為我們任何一人的外戚後,母皇能安然入睡嗎?」
「當初求母皇為我和他賜婚,是我生平做過最衝動也是最叛逆的事情。不然你以為,為何直到我同意放手之後,母皇才冊封我為皇太子?」
她激動得想反駁:「那為何——」
我松開手:「你且看著吧。」
杜衡和我的婚約還是解除了,因為清河杜氏被檢舉暗中謀逆。
6
起初,是一封聯名的彈劾奏疏被送到母皇的案頭。
母皇沒有發作,外面卻早已湧起腥風血雨。
杜宰輔不愧是歷經三朝而不倒的老狐狸,剛聽到一點風聲,就拄著拐杖上御書房請罪了。
不僅要退婚,還自請告老還鄉。
母皇沒應。
他又請辭再三,終於在一片虛情假意的挽留中成功罷官離去。
相比起他那精明的父親,杜衡明顯是欠了點火候。
任憑朝堂已是驚濤駭浪,他依然日日和妙麗私會。
隨杜宰輔回清河前幾天。
妙麗還與他依依惜別,一對苦命鴛鴦的模樣。
杜衡雙眼通紅:「給我一件你的貼身物吧。日後山高水遠,我也好睹物思人。」
這話實在孟浪。
偏偏妙麗受用得不行,竟真的送了一張自己的貼身汗巾。
被抓到母皇殿前時,父親急了眼。
「陛下明鑑啊,妙麗還小,是被那杜衡言語哄騙才會行差踏錯。」
說著,已經在使眼色讓我出言相勸了。
我撇過頭去,沒有說出父親想聽的話。
母皇捏了捏額頭:「不小了。尋常人家的姑娘,這個時候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