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普通的一天,我下完班回到家裡,卻發現客廳裡坐著一個熟悉的男人。
也就是那一天,我的噩夢開始了。
1
母親臉上浮現勉強的笑容,解釋道:「他從老家過來,想看看你們,敲了門,我攔不住……」
她一向是攔不住他的,不管是每一次拿家裡的錢去賭博,還是醉酒,亦或是醉酒後的家暴……她一向攔不住他。
我靠近母親,輕而易舉的就能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還有她身上輕微的顫抖。那麼多年的痕跡,哪怕身體已經痊愈,但有些東西抹除不掉。
我攙扶著母親:「媽,你上去歇一會。我在呢。」
等母親上樓,我轉身直面那個客廳坐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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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生冬——我的血緣上的父親,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容:「娃,爹有點想你,想過來看看你。」
我不耐煩的坐到沙發上:「說吧,有什麼事,我已經和你說了,我和你之間,早就沒有關系了。」
「你看看,我是你爹,爹就不能來看看兒子嗎?」
爹……
自打有記憶以來,我的生活中就沒有人擔得起父親這個詞應當擔的責任。
作為這個家庭裡的頂梁柱,曲生冬從來都是以吸血鬼和殘暴者的面目出現在我的記憶裡。
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賭博,喝酒,偶爾工作,錢也不會落到家庭裡,轉手就去和他的那些工友鬼混,直到把錢包裡每一份油水榨幹。
別人的童年可能是父親抱著的,是在遊樂場、甜品店或是其他地方遊玩,又或者是上下學守候在學校門口看到的寬大身影。
而我記得的他,隻是每一個黑漆漆的夜、站在門口醉醺醺的男人,會因為飯菜不可口,就對母親大打出手,會因為母親拿不出錢甚至遷怒於我。
說遷怒也許並不恰當,換一份更確切的描述:他用刀把敲在我身上,用棍棒砸在我頭上,怒罵著「都是你和你這個小孽種,把老子的錢都偷幹淨了!」
他這樣打著罵著,發泄著,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喘氣,積攢夠力氣再繼續。直到被他打的已經如同S狗一樣的母親,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從她那幹癟的錢包裡拿出少有的幾張紙幣。
曲生冬直到這時候,才會冷哼一聲站起來,一把奪過母親的布包,將裡面為數不多的錢席卷,還要不滿的踹母親一腳:「就剩這麼點兒!臭婊子,要不是老子,你是不是還想藏起來?養你那個小孽種嗎?」
母親不敢說一句,她自然能想到,沒有這些錢,明天早上的早餐不知如何解決,但是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我,弱小如她沒有膽量反抗。
我知道,母親沒有偷他的錢,每天幹淨的可以數清幾粒米的粥,甚至不如白瓷碟子珍貴的泡菜,完全不必勞煩他那全數貢獻給賭桌的錢袋。
直到他離開,母親才能積攢些力氣將我擁在懷裡,強行打起笑臉對我說:「娃,別怕,什麼事兒都有娘呢,明天娘再去想辦法借一點。」
她這樣抱著我,臉上洋溢著勉強的笑容,淚水混合著血一起落下……
這樣的畫面,在我記憶裡,數不勝數。
那時候,七歲的我就已經知道,有父親的家總是暴力與血腥的代名詞,直到他離開,才終於是我們的喘息之時。
我想讓媽媽離開,她本不應該被困在這裡,我在無數個被毆打後夜晚,在媽媽的擁抱裡說:「媽,你走吧,你別留下,你留下,他會把你打S。」
可是她隻是抱著我,眼淚如豆粒般,一顆一顆砸在手臂上,她抱緊了我,就像是抱緊了水面上的唯一一根草:「媽沒事兒,媽不疼的,你長大了,媽的日子就好過了。」
曲生冬的憤怒需要有一個載體,如果不是她,就隻能是我。她害怕疼痛害怕受傷,但是她更害怕受傷的那個人是我。
「娃啊,要不是你,媽早就S了。」無數個難眠的夜裡,她抱著我喃喃自語:「快點長大吧,長大就好了。你長大出息,媽的日子就有盼頭了。」
日子並沒有好過。
警察來調解過,鄰居謾罵諷刺過,就連外婆都曾經邁著小腳上門流著眼淚哀求過,但是日子沒有好過。
七歲的我忍飢挨餓,靠著曲生冬偶爾的好心情,提心吊膽的度過難得的沒有棍棒的日子。
到 12 歲,我也依然是瘦骨嶙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到了夏天,我甚至不敢穿著短褲短袖,隻能穿著長褲長袖遮掩身上的傷疤。
面對這樣的狀況,就算是外婆,也隻能偷偷抹眼淚,可是真當媽媽帶著我回到娘家,想要尋求一個庇護所,外婆也隻能從不富裕的錢包中分出許多,塞進媽媽手裡。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也無法可想。竭盡所能的多塞一點錢,是她對女兒能盡的最後一點愛。
可是這點錢逃不過曲生冬的眼睛,他的眼睛向來看不見我身上的傷痕,看不見鄰居的譏諷,看不見母親的痛苦眼淚,但獨獨不會放過母親身上的每一份油水。
哪怕是一點一滴,對於他而言,都是賭桌上不可或缺的賭資。甚至發展到最後,當我母親去了娘家,卻沒有帶回錢時,面對的就是一頓更加嚴重的拳打腳踢。
為了不拖累外婆,母親也隻能盡量減少回娘家的次數。
讀書,成人,這是媽媽對我的指望,也是我在這種環境裡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班裡的同學打架,欺辱,謾罵,我向來不敢參與,甚至不敢回一句嘴。因為一旦被請家長,無論是滿身傷痕的母親,亦或是那樣的曲生冬,都是我難以啟齒的地方。
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這樣的事件會導致我的學業受阻。
我能上學,本來就是母親在棍棒威脅下,千辛萬苦從那個男人手裡求來的,我絕對不能將這機會流失。
我不敢惹任何一點麻煩,因為我沒有父母撐腰。
因而我成了全班的出氣蟲,成了班級裡最沉默,最瘦小,最容易被忽視的那一個,成了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野草。
這一切,全都因為我有一個那樣的父親。
到了高中,我便早早搬出那個不堪忍受的家。
我可以頂著烈日嚴冬在工地搬磚,我可以忍受工地每天一頓的盒飯分成三份吃一天,我可以忍受 15 歲的脊梁去負擔上百斤的磚塊。
對於我來說,這樣的生活已經強過在家裡無數。我甚至可以拿自己掙的錢交我的學費,不必擔心看他的臉色。
高中三年的寒暑假,我吃過的是那些搬磚工友都驚嘆的苦,而在學習上,我不敢放過任何一點吸收知識的機會,就算是同桌都驚嘆於我上課從不分神,但他不知道的是,高考,是我徹底脫離家鄉,帶媽媽離開的唯一的機會。
2
終於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在母親眼裡,我終於是熬出頭了,有我這樣的兒子,她終於是不必在曲生冬那裡永遠卑躬屈膝。
可是剛她終於鼓起勇氣提出離婚二字,迎來是一如既往的拳打腳踢。把母親打的倒地不起後,他直接把門鎖上,然後去了外婆家,他在外婆居住的村口,大吵大鬧,大聲宣揚我的母親與別的男人勾搭的謊言。
在那種傳統的村落,不忠可能是一個女性得到的最低的評價,唯一理解母親的外婆被活生生的氣病了,我外公聽了這些醜事,羞愧的在村裡抬不起頭,更是放下狠話,讓母親永遠別回來。
等到我母親終於從被困的屋子裡逃脫,還要為了外公外婆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家。
曲生冬臉色得意而冷酷:「你要是敢和我離婚,我就拿把刀把你的狗崽子和你爹媽先宰了!」
這一句話,將母親積攢多年的勇氣徹底擊潰。離婚沒有成功,曲生冬更是把母親的身份證都放在自己手裡,他需要母親這個免費保姆,更需要母親做工好不容易掙出來的錢來補貼他的賭資。
大學畢業,我留在了城裡,工作租房,根本等不到安穩下來,我立刻就將母親接了過來。
母親準備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們籌備了許久,先是偷回了被他攥在手裡的身份證,又偷偷摸摸聯系車子送我們到火車站,為了不被他發現,我們一直等到他出去打牌才出發。
就算是這樣,也還是被他一路追到了火車站,看著母親抖動的如同風中的樹葉,我終於意識到,光憑躲避是沒辦法對抗這個男人的。
那一天,我和他扭打在一起,最終一拳打在他臉上,把他打的倒地不起。
一個已經快 50 歲的男人,和一個 20 出頭的男人,差距是很明顯的。
曲生冬的臉上滿是錯愕驚慌,一向秉承著用暴力統治家庭的男人,被人用暴力打倒在地,而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那一刻,我心裡滿是快意。
原來暴戾者本身也害怕暴戾,原來殘暴者自己也畏懼殘暴。
我指著他的鼻子:「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再是你兒子,要是再讓我見到你,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我和母親坐上了去城裡的火車,那一刻,母子倆相擁而泣,我們終於擺脫了那個纏繞我們二十幾年的夢魘。
可是我沒想到,僅僅幾年,他又卷土重來了,就站在我面前。
過去幾年,曲生冬顯然蒼老了不少,頭上多出許多白發,臉上也有了更多皺紋,顯然缺了我母親這個可以壓榨的免費勞工,他這個人人唾棄的臭蟲,這幾年過的並不好。
曲生冬臉上擺出誇張的笑,這樣諂媚的笑容,是我在從前的他臉上從來沒見過的:「娃,你說說你們,回家也避著爹,過年就去你外婆家,也不來看看爹,就不想見爹嗎?爹不得想你們呀。」
我厭煩的推開他:「滾開,有什麼事直接說。」
他臉色有些訕訕:「娃,爹知道錯了,小時候是爹對你們不好,以後我會好好補償你們娘倆。」
吃一百隻蒼蠅有多惡心,我聽到他這話就有多惡心。
簡直是可笑,這麼多年的傷害,這麼多年的暴力相待,他現在隻想要一句「錯了」就了結?
我不想聽其他,隻關心一件事:「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這些年為了不被他找到,我和母親都減少了回家的次數,除非過年回老家看看外婆,每次去也都是靜悄悄的,生怕被他發現,近況更是從來都不敢向家鄉人透露。
曲生冬滿臉巴結之色:「爹遇見你同學才知道,原來我兒子已經開公司了,真不愧是我的好兒子。」
我想起前一段時間,遇到了一個當記者的老同學,由於很久沒見,就把他帶回家裡喝了點酒,聊了些近況,沒想到他回去以後,會把我的事情告訴他。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陣後悔,實在不應當為一時虛榮,惹上這麼一個禍害。
曲生冬搓著手:「聽說你已經結婚啦,還有孩子了,能讓我看看我孫女嗎?」
他滄桑的眼睛裡,全都是渴望,仿佛一個慈愛的爺爺對後輩的期盼,可越是這樣,我便越是憤怒,我太了解這個人真實的面目了,他如今的表演隻會讓我惡心。
在此時,門口響起了敲門聲。
「老公,給我開個門,我手裡抱著孩子,沒手按密碼。」
妻子孟穎回來了。
我忍著怒氣,把妻兒迎進門裡。一進屋,妻子便感受到了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小心翼翼的問:「老公,這位是誰呀?」
我還沒有開口,他便急不可耐的自我介紹:「喲,這是兒媳婦吧,我是你公爹,你老公的爸爸,懷裡抱的是我小孫女嗎?快讓我看看,真可愛。」
說罷,就想要上來將妻子懷裡的女兒抱進懷裡,妻子一臉不知所措,我上前隔開他們:「我早就說過,我不認你這個爹,以後也不認。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不要逼我對你動手。」
曲生冬站在原地,手尷尬的僵硬在那裡:「娃,爹真的知道錯了,爹現在就想和你們一起,你再給爹一個機會。」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現在就報警!」我站在原地,感覺到血脈膨脹,我嘴說的是報警,但是我腦袋裡想的卻是,廚房裡有刀。我眼睛盯著的是他脖子上的血管,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曲生冬似乎是害怕了,縮著脖子道:「好,好,好,我走就是了。」
趕走了曲生冬,閣樓上的母親才小心翼翼地從樓梯口探下頭:「娃,吃飯了,先吃飯吧。」
妻子後來告訴我,她從來沒見過那樣可怕的我,就好像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眼眶都是猩紅的,距離失去理智就差一點點。
她臉上全都是不解,可能她想不通為什麼我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待父親吧。
我走到無人處,撥通了老同學的電話。電話裡的他顯得很驚訝。
「不好意思啊曲哥,我就是沒長腦子,酒後和人家吹了牛,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聽到的風聲。但是我也沒把你家住址說出去呀,都怪我這張嘴!管不住我自己!不好意思!你有任何能幫得上忙的地方,隻管跟我說,我一定幫。」
電話那頭是他滿是歉意,他這樣的表現,我倒也不好指責他,隻能嘆氣讓他下次注意點。
我掛掉了電話,看著窗外昏沉的暮色,嘆了口氣。曾經他是我的陰影,現在他又如同附骨之疽重新粘了上來。
妻子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背後,輕輕的抱住了我:「你別放在心上,你還有我們。」
妻子的臉上全是同情與關懷,在她身後是一臉擔心之色的母親,顯然,母親向她解釋了為什麼我要這樣對曲生冬。
我抱住妻子,神色堅定起來。
「老婆,媽,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他進這個家,不會讓他再毀了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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