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不甘示弱,「阿舟,我也給你帶了禮物。」


 


他溫和地笑了笑,「多謝殿下。」


她拍了拍手,一個宮人端著一個託盤走了進來,上面蓋著紅布。


 


紅布底下,是一塊砚臺。


 


日月同輝,精美絕倫。


 


即便是我這樣的小鎮女子,也能看出它的珍貴。


 


謝晏舟眼中的笑意變得真實了些,看得出來他很喜歡。


 


長寧公主揚起下巴,挑釁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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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姑娘,你的禮物呢?」


 


我對上她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樣子讓我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我低下頭,把手中的盒子往後藏了藏,故作大方地笑了起來:


 


「我隻是在說笑,不曾準備禮物。」


 


我以為我不會在意的。


 


從小到大,我看過太多人鄙夷的目光,被人扯著頭發罵賤丫頭,也被打得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動不了。


 


我早已經習慣了。


 


可長寧公主看向我的那一眼,卻成為了我的夢魘。


 


午夜夢回,我一次又一次從夢裡驚醒。


 


夢裡她挽著謝晏舟的手臂問我:


 


「李青蘿,你能給他什麼?」


 


我能給謝晏舟什麼?


 


我能救他的命,能供他讀書,能陪在他身邊,可那是在江南。


 


在京城,我隻能給他拖後腿。


 


我曾信心滿滿,總覺得我能學會。


 


可現在,我卻在想,學會了又怎樣?


 


驚才絕豔的豆腐娘,也隻是一個豆腐娘。


 


長寧公主離開後,謝晏舟來找我。


 


他來時,我無所事事地趴在桌上,手指蘸著茶水寫他的名字,沒注意到他的腳步聲。


 


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走進來:


 


「寫得不錯。」


 


我抬起頭,胡亂地擦掉桌上的字,有些赧然。


 


「沒寫你!」


 


「我又沒說你寫的是我。」


 


我臉上一熱,抓起茶杯假裝喝茶。


 


他伸出手,換掉我的茶杯,「髒了。」


 


「你怎麼來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猝不及防地對視,又讓我的心跳無端快了幾分。


 


可下一秒,他說出的話,卻讓我整個人如墜冰窟。


 


「青蘿,別為了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得罪了公主。」


 


我望向他,渾身發抖:「什,什麼意思?」


 


「謝晏舟,你也覺得我比不上她嗎?」


 


他微微蹙眉,態度卻依舊溫和:「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猛地站起身,「那你是什麼意思?」


 


「因為她蕭長寧出身尊貴,身份高貴,她送你禮物,便是真心實意。」


 


「因為我李青蘿出身卑賤,身份低微,我說要送你禮物,便是逞口舌之快?」


 


「我在你心中,便是這樣的人嗎?」


 


他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他淡漠地看著我:


 


「青蘿,不要無理取鬧了。」


 


無理取鬧。


 


我沒想到有生之年,無理取鬧這個詞語也會被套在我身上。


 


窮苦人家的孩子,是沒有無理取鬧的資本的。


 


自小到大,我聽過最多的話便是懂事聽話。


 


無理取鬧,是第一次。


 


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難過。


 


11


 


我和謝晏舟陷入了冷戰。


 


老實說,是我單方面的。


 


他照舊上朝,下朝,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隻有我,半夜驚醒時,耳邊還會回蕩著他的那句無理取鬧。


 


府中的下人們對我也不大友好,不管走到哪兒,總能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我實在受不了,便拉著秋葵偷偷溜出了府。


 


皇城繁華,人聲鼎沸,叫賣聲、談笑聲此起彼伏。


 


街道兩旁攤位林立,客來商往,連風中都帶著脂粉香。


 


和謝晏舟的那點不快,很快被拋之腦後。


 


我愛吃,秋葵能吃,幾文錢的糕點、肉包子、小餛飩、酸梅湯、胡餅……每樣來一個,嘗一口,剩下的都留給秋葵,她吃得幹幹淨淨。


 


連吃了十幾樣,肚子撐了,秋葵還沒吃飽,又去糕點鋪子買了一包糕點,全塞進她手裡,讓她慢慢吃。


 


成衣鋪子門口掛著五顏六色的長裙,款式新穎。


 


掌櫃的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見到適齡的姑娘,便招呼一句。


 


我和秋葵囊中羞澀,不好意思進去看,掌櫃的並不在意:


 


「隻看不買也行。」


 


我們倆便又折返回去。


 


等進了門,才發現別有洞天。


 


這鋪子上下共兩層,地方極大。


 


許是掌櫃的會做生意,鋪子裡的人很多。


 


我叮囑秋葵站在一邊等著,便一頭扎進了人群裡。


 


等回過神時,便聽到背後傳來爭吵。


 


我轉過身,秋葵手足無措地站在人群中央,臉上是一個清晰的巴掌印,腳邊是散落一地的糕點。


 


她的正對面,站著一個小丫鬟,趾高氣揚。


 


我撥開人群衝了過去,擋在秋葵面前。


 


秋葵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青蘿。」


 


「怎麼回事兒?」我問她。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站在這裡等你,她撞了我,弄掉了我的糕點,還罵我不長眼睛。」


 


「她打你了?」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對面的小丫鬟冷哼了一聲:


 


「這麼大一個人杵在路中間,我還沒怪你擋了路,你倒是會倒打一耙。」


 


「我就是打了又如何?還不是你自找的。」


 


秋葵扯了扯我的衣角,可憐巴巴地道:「我沒有。」


 


我自然知道,她一直站在角落,哪裡會擋路。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又看向那個小丫鬟:


 


「道歉。」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


 


「讓我道歉?你可知我家小姐是……」


 


沒等她說完,我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臉上。


 


啪的一聲,清晰可聞。


 


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你家小姐是誰關我屁事!」


 


她捂著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尖叫出聲:


 


「你敢打我!」


 


「打了又如何?是你先動手的。」


 


她咬著牙,狠狠地盯著我:「好,你等著。」語罷,轉身上了二樓。


 


旁邊看熱鬧的一個小姑娘好心提醒我:


 


「她是宰相府的丫鬟,平日裡慣會仗勢欺人,你快跑吧。」


 


我朝著她笑了笑,「多謝。」


 


說完,便拉著秋葵一溜煙地跑了。


 


笑話,不跑還等著挨打嗎?


 


出了這樣一遭事,沒了逛下去的心思。


 


我去藥店給秋葵買了消腫藥,又買了幾個肉包子。


 


她看到肉包子,眉開眼笑,臉上的傷也不覺得疼了。


 


等回了府,我才放下心。


 


這下總該找不到我了。


 


隻是沒想到,沒找到我,倒是找到了謝晏舟。


 


謝晏舟來時,我正在給秋葵抹藥。


 


那仗勢欺人的小丫鬟用了十足的勁兒,秋葵的臉腫得老高。


 


我一邊給她抹藥,一邊覺得自己那巴掌打得太輕了。


 


謝晏舟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秋葵很有眼力勁兒,行了禮便低著頭走了出去,還貼心地替我關上了門。


 


「阿舟!你怎麼來了?」


 


「你今天去了哪兒?」他問我。


 


我一愣,突然想起給他買的玉佩,急忙從懷裡拿出來,走到他面前,張開掌心,「我今天去了城裡,還給你買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拿起了我手中的玉佩,放在眼前端詳。


 


「喜歡嗎」三個字還沒問出口,他的手松開了。


 


玉佩從我眼前墜落,摔在地上,碎成兩半。


 


玉佩其實不值錢,成色也不好,一百多文一枚,我跟攤主磨了好久,他才願意給我便宜十文錢。


 


買完後,攤主還誇我:


 


「有你這樣賢惠的小娘子,你家郎君真是好福氣。」


 


「放心,你家郎君保管高興。」


 


他騙人。


 


謝晏舟一點兒也不高興。


 


「平日裡,是我太縱容你了。」


 


「你跟我一起,去給宰相府的小姐道歉。」


 


我抬起頭看他:「你也覺得是我的錯嗎?」


 


他偏過頭,「青蘿,對方是宰相府。」


 


我點了點頭,「我懂了,因為她是宰相的女兒,不管是不是我的錯,最後都得是我的錯,對嗎?」


 


「你不必陰陽怪氣。」


 


「我沒有。」


 


我隻是覺得,這個地方太可怕了。


 


沒有對錯是非,隻有權勢。


 


誰的權勢大,誰就是對的。


 


那天,我跟在他身後,乘著馬車到了宰相府。


 


宰相府比狀元府更大,更奢華。


 


穿金戴銀的大小姐站在臺階上,笑意不達眼底:


 


「李姑娘自小在江南長大,不懂京城的規矩,謝狀元最好找個人教教她,免得鬧了笑話。」


 


那仗勢欺人的小丫鬟狐假虎威:


 


「我家小姐心善,不願為難你,還不快謝謝我家小姐。」


 


我被按在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朝著她磕了個頭。


 


恍惚中,我像是聽到了我爹的聲音,還有我娘。


 


我爹罵我,「S丫頭,老子S的時候都沒跪!」


 


我娘安慰我,「青蘿,別哭。」


 


我不哭。


 


從前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我都咬著牙堅持下來了。


 


如今,我熬出了頭,住著大宅子,穿著華貴的衣服,吃著山珍海味,我笑還來不及,怎麼會哭呢?


 


12


 


謝晏舟依照宰相府小姐所言,給我找了個教養嬤嬤。


 


嬤嬤姓馮,早些年在宮裡當差,不苟言笑,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竹條。


 


竹條光滑平整,泛著黃色,不知道在多少姑娘家身上抽過。


 


她被陳管家領著進來,坐在太師椅上,斜著眼睛上下打量我,輕蔑地笑出了聲:


 


「你這樣的姑娘,我見得多了,挾恩圖報,麻雀也想當鳳凰。」


 


上一個這麼說我的人,是鎮上的孫媒婆。


 


尋常女子,十五歲及笄,便能定親嫁人。


 


我十六歲時,還在街上賣豆腐。


 


不知怎麼,就被孫媒婆給盯上了。


 


那日我賣豆腐回來,她就站在門口,見著我,便握著我的手,說要給我說一門好親事。


 


我推脫不過,讓她進了門。


 


她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兒,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是鎮上的周貨郎看上了我。


 


我認得周貨郎,他的妻子難產離世,給他留下一對兒女,今年五歲,小小年紀,就會欺負人。


 


平日裡,我經常見他去鎮上的花樓。


 


別說我不想嫁人,便是想,也不會嫁給這樣的人。


 


我斷然拒絕了孫媒婆。


 


可她不知拿了周貨郎的什麼好處,三番五次來勸我。


 


後來,見我軟硬不吃,便同我結下了梁子。


 


每次見我,就斜著眼睛看我,滿眼鄙夷,故意大聲說話:


 


「賣豆腐的賤丫頭,也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反駁她:「麻雀是鳥,鳳凰也是鳥,誰又比誰高貴?我即便是飛上了枝頭,也願意做枝頭麻雀,不做什麼鳳凰!」


 


可現在,我反駁不出。


 


麻雀和鳳凰,終究還是不一樣。


 


我本就不聰明,學東西也慢,馮嬤嬤便總是打我。


 


竹條浸了鹽水,打起人來生疼。


 


馮嬤嬤折磨人的花樣多,她讓我跪在地上,兩隻手高高地舉著茶杯。


 


她往茶杯裡添熱水,我若是動,就用竹條抽在背上。


 


手指尖燙出了水泡,兩隻胳膊酸得抬不起來。


 


膝蓋在地上跪得久了,又紅又腫。


 


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


 


不知道是疼,還是委屈。


 


單是第一天,我便覺得熬不下去了。


 


夜裡做了夢,也在哭著喊疼。


 


13


 


「她學得怎麼樣?」


 


朱窗半開,涼風入室。


 


書桌前,謝晏舟拿著筆,專心地寫著什麼。


 


馮嬤嬤立在他對面,全然沒了白日裡的神氣,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個好姑娘,隻是有些嬌氣,竹條打在身上,便掉了眼淚。」


 


謝晏舟的手頓了頓,「哭了?」


 


馮嬤嬤摸不準這位大人的性子,點了點頭,又試探性地問道:「老奴日後下手輕一些。」


 


「不必了。」


 


「讓她吃吃苦頭。」


 


馮嬤嬤得了令,心裡舒了一口氣,急忙應了好。


 


待她走了,謝晏舟放下手中的筆,沉默地看向窗外。


 


李青蘿不是嬌氣的性子。


 


她能獨自一人,把他從亂葬崗拉回家,麻繩磨破了肩膀,也不喊疼,也能為了他讀書科考,每日天還未亮就起來做豆腐,做了整整五年。


 


她隻是覺得委屈,想以此,逼他心軟。


 


他小時候,得到一隻五彩斑斓的鳥,是他母親送他的生辰禮物。


 


他很喜歡那隻小鳥,每日都陪它說話,給它梳毛,給它喂新鮮的瓜果,去哪兒都帶著它,他把自己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了那隻鳥兒。


 


可有一天,那隻鳥開始不吃不喝。


 


他急壞了,找了許多人,可鳥兒越來越虛弱,快要S掉了。


 


直到他母親告訴他,鳥兒也需要自由,你這樣拘著它,讓它失去了天性。


 


他半懂半不懂,但還是把鳥兒從籠中放了出去,籠子一打開,它就飛走了。


 


任憑他怎麼喊,它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從那之後,他就知道了一個道理。


 


喜歡的鳥兒,要關在籠子裡,折斷翅膀,讓它再也飛不起來。


 


李青蘿就像那隻鳥兒一般,旁人都說她笨,可他知道,她聰明得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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