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鎮上賣豆腐,供謝晏舟讀書科考。
五年後,他高中狀元。
我被接到京城,錦衣玉食。
所有人都說我熬出了頭。
可謝晏舟卻絕口不提娶我為妻的事情。
一年後,天子為他和公主賜婚。
聖旨來的那日,我悄悄離開了狀元府。
三十枚銅板,一疊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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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全部身家。
1
謝晏舟高中歸來時,我正在街口賣豆腐。
一文錢一塊,有人不想給錢。
被我抓住後倒打一耙,非說我記錯了。
我抓著她的手,半點也不肯退讓。
她氣急敗壞,扔下一枚銅板,提著豆腐罵罵咧咧地離開。
我並不在意,樂呵呵地蹲下身去撿銅板時,有人在我面前停下,語氣淡淡:
「李青蘿。」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
謝晏舟走了四個月零六天。
他走時,正值初春,江南多雨。
霧靄蒼蒼,江水茫茫。
沉甸甸的烏篷船載著他的身影,悠悠地行到薄霧中,一眨眼的功夫,就模糊得看不清人影。
再回來時,已是初夏,南風草木香。
他瘦了些,五官更加立體,光影流轉間,那眸色也溫潤了起來。
我眨了眨眼睛,確定眼前人。
顧不上撿銅板,高興地直接跳了起來:
「阿舟!」
「你回來了!」
「考得怎麼樣?」
「累不累?」
「京城好玩嗎?」
問得太多,又太急。
他沒回答我,反倒是他身後的侍衛拔刀擋在了他面前。
「大膽!」
「還不見過狀元郎!」
我這才注意到,他身後跟了一大群人。
身披盔甲,訓練有素。
伸出的手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在空中停了好久,才垂在身旁。
再抬起頭時,又燦爛地笑了起來:
「你考上狀元了?」
他點了點頭。
2
我從來都沒懷疑過謝晏舟的才華。
他天資聰穎,博學多才。
就連鎮上最嚴厲的徐夫子,也曾多次在眾人面前誇贊他的聰慧。
他說,假以時日,此子必成大器,平步青雲。
他還說,我們這樣的邊陲小鎮,終於要出一個大人物了。
我但笑不語。
因為我知道,他本就是個大人物。
我是在亂葬崗撿到的謝晏舟。
彼時,我爹因病去世。
我沒錢給他買棺材,亦沒錢買墳地。
他的屍身在家停了好幾日,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腐臭味。
有人來敲門,我不敢應聲,也不敢開門。
等天黑了,我用席子卷著他,拖上了推車。
小鎮偏遠,沒有宵禁。
車輪咕嚕嚕地轉,轉到了城外。
有野狗聚集在一起,從土裡刨東西,互相分食。
我低下頭,假裝沒看到。
在地上刨了個坑,把他放進去,又蓋上厚厚的一層土。
親人離世,我應該哭得,可我哭不出來。
我又拼命地從記憶中找到我爹的身影,回想他對我的好,卻什麼都沒找到。
S者為大,有些話說出來不孝,可卻是事實。
我爹並不是一個好爹。
他想要的,一直都是個兒子。
我娘去世後,他很快就給我找了一個後娘。
後娘對我不好,打我罵我,還逼我伺候她。
我爹不管,他一心想要後娘給他生個兒子。
可惜他們在一起三年,後娘的肚子始終沒動靜。
我爹就把她趕走了,重新找了個後娘。
但她依舊沒能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後來,他又找了好幾個女人。
都沒能得償所願。
索性,他直接找了個帶兒子的女人。
那些不曾給予我的父愛,他全部傾瀉到了那個與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身上。
他有了兒子,腰杆挺直了,眼裡更沒有我了。
隻是後來,那女人的丈夫找回來了,她卷走了我爹所有的錢跑了。
還帶走了我爹唯一的兒子。
他的腰杆又彎了下去,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彎。
這一次,他的眼裡隻有我了。
他躺在病榻上,哭著說他後悔了,說他對不起我。
我年齡小,但並不好糊弄。
我知道,他是害怕他S了,沒人給他收屍。
其實他也不是一無是處。
當家中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他偶爾也會關心我。
他給我買過糖葫蘆,也替我裁過新衣,還給我買過頭花。
他教我做豆腐,讓我有一門手藝傍身。
要知道,做豆腐這門手藝,他可從沒有教過別人,我是第一個。
可我還是沒哭出來。
我撿來一些大石頭,壓在土上。
石頭太重,熱得我滿頭是汗。
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珠,一滴接一滴落在地上,打湿了腳下的一小塊土地。
3
我拉著車往回走。
來時有人陪著我,我不害怕。
走時隻剩我一個人,莫名地有些怕。
我自言自語:
「爹,我是你女兒,你得保佑我。」
他大概是氣我把他埋在亂葬崗,不願聽我的話。
我的腳被一隻手抓住。
冰冷瘆人。
我立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背後驚起一層薄汗。
我嚇得哭出來,口不擇言:
「李狗蛋!你S就S了,還要嚇我,要不是我,你連亂葬崗都沒資格來,草席一卷,扔地裡喂狗!」
「你活著不愛我,S了也不願意愛我!」
「李狗蛋,我娘在地底下等著你呢,她會為我做主的!」
忘了說,李狗蛋是我爹的名字。
我把憋在心裡十來年的氣全部罵了出來,腳上的手果然松了。
我面上一喜,洋洋得意:
「怎麼樣,見到我娘了吧,她是不是替我出氣了?」
腳底下傳來微弱的聲音:
「救我。」
我低下頭,看見了謝晏舟。
他滿身血汙,蜷縮在地上,一隻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出氣多進氣少。
「救我。」他又重復了一句。
我把他搬上了推車。
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救下他。
大概是回去的路太黑,我一個人害怕。
也有可能是在月光映照下,他那張臉太好看,我鬼迷心竅。
後來想想,在亂葬崗撿人,可不就是鬼迷心竅。
車輪咕嚕嚕地又轉回了鎮上。
謝晏舟受了重傷。
我找大夫治了他。
大夫說,他要是能熬過這兩天,就會好起來。
熬不過,就準備後事。
臨走時,他收了我一兩銀子。
我突然不想救他了,太費錢。
其實我爹快S時,給了我一筆銀子。
不多,就三兩。
是他的私房錢,沒被那女人偷走。
我拿到銀子時,不解地看向他。
怎麼不在剛生病的時候把銀子給我?現在他病得這麼重,就算有錢也看不好了。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握著我的手說:
「不治了。」
短短的三個字,像是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嗚嗚地哭起來,卻什麼都沒說。
當天晚上,他就S了。
現在這筆錢,被我用來救了謝晏舟。
4
第二天,謝晏舟依舊沒醒。
好的是,我給他灌藥,他都喝了進去。
一滴沒漏。
但到了晚上,他突然發起了熱。
渾身燙得像是火爐。
我打來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身子。
他做了噩夢,嘴裡喊著「不要不要」。
我做噩夢的時候也是那般模樣。
後娘打我,我抱著頭說不要,但她照打不誤。
他一定也夢到有人打他了,我握住他的手,小聲安撫他。
他果然安靜了下來。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已經是早上。
謝晏舟醒了,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你是誰?」
他剛醒,嗓音屬實不大好聽,沙啞粗糙。
我雙手叉腰:
「我是李青蘿,你的救命恩人。」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起身給我行禮。
我按住了他:「你可別動,我花了很多錢才把你救活的。」
一兩銀子對我來說,就是很多很多錢。
我要賣一千塊豆腐,才能攢夠一兩銀子。
說到賣豆腐,我看向院裡的推車。
這本是我爹用來裝豆腐的推車,如今被我拉了一個S人,還有一個半S不活的人。
洗幹淨也是能用的吧?
我思考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謝晏舟咳了咳,對我說道:
「謝謝你,等我好了,我會還你很多錢的。」
我高興地笑了起來。
還好,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我真怕他醒了就不認賬,就像我那個名義上的弟弟一樣。
他打翻了我爹裝在竹筐裡的豆腐,求到我這兒來。
我其實沒那麼討厭他。
因為他在的時候,我爹會給他買很多好吃的。
他總會分給我一點。
所以當他哭著求我替他頂罪時,我答應了。
他承諾,過後會給我十文錢當作補償。
可我替他挨了打,他卻不認賬。
我找到我爹,說出真相。
他抱著我爹的褲腿哭得悽慘,還說我故意汙蔑他。
我爹當然偏心他,於是我又挨了一頓打。
那之後,我再也不輕易幫助別人了。
「說話算話?」我問他。
他點了點頭,一臉正色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5
謝晏舟好得很快。
他跟我之前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
他會主動幫我幹活。
我出去賣豆腐,他就在家收拾屋子,還為我做好了飯。
雖然不大好吃,但能下咽。
小院被他整理出來。
東邊栽了花,西邊種了豆。
等他徹底好了,就陪我一起去賣豆腐。
他在的時候,豆腐總是賣得格外快。
我給他發工錢,他也不要。
我很滿意。
直到那天,我們從學堂門口經過。
他站在檐下,半邊身子隱在陰影中,一襲素衫映著春暉,像一蓬清霜籠在周身。
學堂內,徐夫子正在教導學生。
我拉著他的手飛速跑過去。
「徐夫子是這個鎮上脾氣最差的人,你莫去招他。」
我叮囑他。
他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幾分笑意:
「好。」
我的心無端地跳得有些快。
我偏過臉,「你想去讀書嗎?」
他搖了搖頭,說不想。
騙人。
說出的話可以騙人,但眼神不能。
他的眼神,像極了當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