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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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丹唇輕勾,“本宮的好侄兒,終於舍得與本宮撕破臉了?”


當今天子年不及弱冠,登基三載,便有三年沒叫過昭樂長公主一聲皇姑母。


泓兒無奈的低道:“殿下別這麼說,畢竟至親的血脈,陛下聽到了隻怕寒心。”


“我倒指望他不認我這姑姑呢。”


宣明珠身上罩著件寬松的雪青地繡鸞中單,對鏡描摹黛眉,對皇上降諭責難全然不放在心上。


轉頭笑問二婢,“本宮今日眉妝如何?”


泓兒和澄兒眼前一亮,點頭如小雞啄米。


長公主眉間生來有一顆殷紅的朱砂痣,隻因驸馬一句“過媚失體”,從此不是描作花鈿樣式,便是飾戴眉珠遮住。


殊不如原原本本地露出來顯得嬌媚。


澄兒不懂驸馬爺那些大道理,她隻覺得堂堂一朝尊貴的長公主,便應當美得肆意張揚,做什麼遮遮掩掩的呢?


早膳之後,屋裡“蹬蹬蹬”跑進個身穿百蝶綾紗裙,頭扎丸子髻的女童,瞧見宣明珠的新妝,小姑娘驚呆了。


“阿娘今日好美!自然昨日也極美,不過今日尤其美得女兒自慚形穢,想來明日女兒再見阿娘,就要被美得暈古七啦!”


奶糯的聲音中氣十足,她一開口,壓抑了一日的屋子騰地霍亮起來。


泓兒和澄兒笑著請安,又端出畢羅點心諸甜食來,奉給公主的寶貝開心果。


隨即想到公主的病情,再看如此乖巧討喜的小小姐,二人強壓心緒,退到紗櫥外頭。


“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怕誤了國子監進學的時辰,就不進來請安了。”崔嬤嬤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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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聞言目光微動,道聲“知道了”,撈起那團子放在膝上,嗅著她頸窩好聞的奶香味兒。


“怪不怪你爹罰你抄書?”


梅寶鴉搖頭晃腦,還挺驕傲:“反正抄習慣了嘛,祠堂耳室的小床都是給我量身定做的,還有梅大梅二陪我哩。”


說著小姑娘又皺起眉毛,十根細白的手指糾結在一起,嘟嘟哝哝:


“用墨汁潑人不對,這錯我認啦。可我問爹爹,那個壞姨母說人壞話在先,就不罰她嗎?爹爹說……哎,說了一大堆,好像蠻有道理的,不過寶鴉不喜歡——哼哼,下回我還潑她!潑完就抄書!”


這孩子從小便伶俐過人,但凡見過的字聽過的話,過耳目而不忘,應是隨了她父親。


宣明珠抱穩牛皮糖一樣扭來扭去的小團子,摸摸她的頭。


“他是不是說,成玉的錯在先,寶鴉的錯在後,她的錯大你的錯小。可是她犯的錯沒人能證明,你的調皮搗蛋,卻是大家都看見了。這種情形下隻有先問心無愧,將自己幹淨摘出去了,才好清算別人的錯。”


梅寶鴉聽得極仔細,拍手道:“對!阿娘可真懂爹爹!”


可她還是不喜歡——不痛快嘛。


宣明珠也不喜歡。


公平,規矩,分寸,是梅鶴庭十七歲之後的道理。


肆意妄為,是她十八歲以前的道理。


沒道理她的道理遷就了對方的道理,翻過頭來,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兒卻要受委屈。


想當年她生寶鴉時,臨盆之際血崩,即使性命攸關的時候,她也不肯松口舍棄這個孩子。


而那時的梅鶴庭,因公在外辦案,根本不知她身處生死關頭,也聽不見她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喊叫。


當夜子時,梅鶴庭一身狼狽地趕回來,看見襁褓中瘦弱的嬰孩,沉默半晌。


隻是對她道了聲“抱歉”。


彼時宣明珠虛弱地躺在榻上,渾身無一處不疼,對上那雙歉疚到發紅的眼睛,除了心疼,沒有一絲埋怨他。


坐月子的那段時日,梅鶴庭沒伸手抱過孩子一回,沒碰過她身子一次。


“寶鴉,阿娘從前多傻啊。”


“嗯?”梅寶鴉覺得頭頂有些冰涼涼的,想回頭,被一隻手輕輕按住了。


她轉動烏溜溜的眼睛,指著自己的小腦殼大聲道:


“我這顆聰明的腦袋瓜,就是繼承了娘親的優點哩!娘親若是傻,女兒就隻能和爹爹一個水準了,嗐,虧了虧了,那可虧大了哩。”


宣明珠破涕為笑,那一剎的目光溫柔之極,也灑脫之極。


是了,她至少還有小寶鴉,雲胡不喜。


*


夜裡宣明珠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少女十八歲,身穿一件火紅石榴裙,立在御蓮池畔,手折細柳,殷殷向著曲橋盡頭張望。


她在等一人赴會,是瓊林宴後他們第一次單獨的見面。


很奇怪,宣明珠自知是夢,可這夢未免太真實了些,她能清晰感覺到少女滿懷的期待和羞澀,手中柳條仿佛還散著草木清香。


由遠及近,一抹颀秀身影映入眼簾。


是風清月白的雅致,也是霜襟雪骨的疏冷。


十七歲的梅鶴庭背脊挺直,似一棵新長成的翠竹,劍眉入渌鬢,眸光如澗泉,峻傲得亂人心曲。


宣明珠卻知曉他接下來說的話多麼寒人心肺。


僅僅兩句:


“臣自認不適合長公主殿下。”


“臣恐辜負殿下的美意。”


如果這亦算作誓言,那麼不得不說梅驸馬在之後的日子裡,踐行得很好。


左右是夢,宣明珠在梅鶴庭將要開口之際,一個箭步上去,仰面貼上他的唇。


少年郎呆立原地,連驚詫都似來不及反應。待要掙脫,宣明珠泄憤般發狠一咬,而後毫不留戀地推開男子。


驕陽下她笑靨如花:“梅鶴庭,我不要你了。”


第3章 .了自當及時行樂


大理寺後衙的一間簡舍內,枕臂伏睡在書案的梅鶴庭猛然驚醒。


朝光透過窗棂,落在男子清冷有致的側臉,似薄光迎上了一層薄雪,暖意所剩無幾。


梅鶴庭輕鎖眉心,拇指怔然揩過唇角。


——方才的夢太真實了,溫軟的觸感、濡湿的氣息、逼真的血腥味,仿佛都留在唇上。


夢中那個鮮妍如火的身影依稀如昨,咬人的那一口……真疼。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晚他在衙署宿直,加上前日晚上被拒之門外,算來確有兩整日不曾見過宣明珠了,怪不得會夢到她生氣。


至於驚醒之前女子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梅鶴庭蹙眉,夢境而已,如何當得真。


他單手撐著通宵後昏沉發脹的兩隻太陽穴,走到北窗下。銅盆中是冷水,掬一捧在臉上,可醒精神。


而後整衣撫袖,束妥頭冠,轉身將桌案上的案卷整理一番,準備在朝會前將戶部左侍郎貪墨案的始末再復盤一遍。


門扉忽然吱呀一聲,從外頭被推開。


隻見兩個同僚堆著滿臉的笑褶進來,打頭的身著朱色小料綾羅袍,另一人著地黃交枝細綾袍,七銙犀帶上皆掛有一隻緋魚袋。與一身儼然公服格格不襯的,是二人手裡各拎著一雙……青竹筷。


大理寺主簿盧淳風,評事員外郎李乾,用嗷嗷待哺的眼神盯著梅大驸馬,頗懷怨念。


“二位做什麼?”梅鶴庭莫名。


盧淳風摸肚:“餓餓。”


李乾舔唇:“飯飯。”


梅鶴庭眉眼清冷,“出去。”


兩個大男人加在一起有七十歲了,扮起不正經,讓人簡直沒眼看。


盧主簿給李評事使了個眼色,你看,盧某便說咱們梅大人是不懂開玩笑的。


盧主簿訕笑道:“梅大人,不是我等沒出息,實是咱們衙門做的朝食,咳,你懂的,與貴府的佳餚美味比起來有如雲泥之別——”


他動指做了個空中夾菜的動作,目光不經意瞟見梅鶴庭身後整齊的床榻,還有那張稍顯凌亂的書案,雙眼大睜:


“梅大人您昨晚不會整晚沒睡,一直在復核戶部貪墨案吧?”


身為皇親國戚的驸馬爺,不但主動要求夜值,還焚膏繼晷勤懇如斯,豈不讓他們這些照章混事的蹭稜子汗顏。


李乾的筷尖輕敲盧淳風的筷頭,示意老兄跑題了,盧淳風隻得暫將臉皮丟了,幹咳道:


“那個,下官其實想問,這兩日貴府的庖人……沒在家?”


大晉朝的三省六部循有定例,會為上值的官員準備朝食與午食,隻不過公家出銀做出的伙食嘛,臣工之間心照不宣,糊弄飽肚子足夠,色香味就別想了。


而像梅鶴庭這樣一躍成為帝王的東床快婿,有長公主每日調著方兒往大理寺送三餐飲食,了不得了,就是當之無愧的一衙之寶。


大理寺同仁跟著沾光,每日吃著皇家御馔,一個個被養刁了胃口。


連大理卿崔錦衣也玩笑說:“刑部每年搶著要梅少卿,我都舍不得舉薦,就怕手下一幫子饞蟲跟我鬧翻呦。”


梅鶴庭除大理少卿五年來,長公主府的小灶一日沒有斷過,這兩日接連斷炊,就成了破天荒的事情。


聽到二人的話,梅鶴庭才陡然意識到這一點。


五年來風雪無阻地送餐食,且每一日的食譜,都由宣明珠按他的口味親自選定,一月三旬,一年十二個月,每旬都不重樣,需要耗費的心神可想而知。


他開始還會對她道聲辛苦,漸漸的,便也像旁人一樣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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