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人家對你說那種話,你們單獨相處別有什麼爭執,我在場能照看著點,主要別嚇著妙妙。」
我苦笑點頭,「那辛苦你了。」
再次看見李玉英時。
她正坐在簡陋的房間裡擺弄手機。
見我站在門口,她凝然一霎,起身站起來,目光沉靜。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開口。
「媽,我知道您肯定不願意住回家,給您送了點東西來。不管您對我有什麼誤會,希望您看在懷義和妙妙的份上,別拒絕我的這點心意。」
我回頭看了蘇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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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東西走進來,放下,又默默退到走廊上。
李玉英站著沒說話。
不答應也不拒絕,面無波瀾地看著。
妙妙怯怯走上前,小聲開口。
「奶奶,您為什麼不和我們回家住啊?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出差,要很久才回來,你跟我們一起住到家裡等爸爸好不好?」
李玉英的眼神剎那柔和,粗糙的手掌輕撫著妙妙的頭,褶皺漫布的眼眶泛了紅。
「妙妙乖,奶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暫時,還不能和你回家。」
「奶奶,我想爸爸了,你也想爸爸嗎?」
「對,奶奶……也很想他。」
她看上去平靜沉著,但發顫的嗓音還是泄露了極力隱藏的情緒。
我轉頭,對蘇躍輕聲說了句話。
他立刻走進來,哄著妙妙先下樓去了。
屋子裡剩下我和李玉英兩人。
這間小旅館夾雜在鱗次栉比的高層中間,隻有寥寥天光從破敗的窗子打進來。
外面的嘈雜喧鬧,反襯出這狹窄一隅的寂靜。
「我已經報案了。」
李玉英平靜地注視著我,忽然開口。
我怔了怔,在昏暗的門廊旁輕嘆一口氣。
「對於我的嫌疑,警察早就排查完畢。我沒有作案時間,作案手段,更沒有作案動機。懷義的S,對我現在的生活百害而無一利,我怎麼可能去害他?媽,我實在不明白,您究竟為什麼會認定我會要我丈夫的命……」
「所以這是你今天來的目的?」
李玉英嗓音沉穩,「你很好奇,遠在幾千裡之外的我,怎麼會知道你是S害懷義的真正兇手,所以你來了對嗎?」
我心中升起一種悲戚無力之感。
想說什麼,又覺再說什麼也無意義。
「既然您這麼固執地認定我是兇手,那就等警察來給出結論吧。」
我寂寥說完,轉身離開。
在走廊中剛走幾步,李玉英的聲音在身後沉沉響起。
「其實,我本來也不完全確定。」
「但你今天來了,還帶著那個年輕的男人來。你是想誤導我認為你和那個男人有私情吧?你想引導我讓警察從這個方向去查從而撲空……」
「現在,我確定你是兇手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走廊陷入驟然寂靜。
我緩緩轉身……
在逼仄,陰暗的走廊中。
與她沉默對視。
6
我被叫到刑警隊傳喚問話。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進刑警隊內部,忐忑又有些無助,以至於接警察遞過來的水時,手一軟,灑了半杯在他袖口上。
「你也不用太緊張,因為S者母親報案,我們根據流程開展調查而已。」
兩名警察坐在我對面,出言安撫。
「你那天基本的行動軌跡我們已經掌握,現在再跟你確認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
我默默點了點頭。
「第一個問題,浴缸提前放水,是誰提出的?」
「我。」
「為什麼?」
頓了幾秒,我慢慢開口。
「妙妙性子活潑,每次玩都一身汗,那個浴缸出水慢,二十多分鍾才能放大半缸,我擔心妙妙感冒,就讓懷義提前把水放好,想著回家直接洗。」
「嗯,第二個問題,你那天為什麼不拿手機?」
我低喃:
「我也不知道那天怎麼了,平常手機是絕對不會忘的,偏偏那天就忘了,手機就放在鞋櫃上,可我忘了。」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又接著問:
「這個暑假你幾乎每天上午 10 點左右帶孩子下樓,在小區滑梯處玩 1 個小時後,11 點鍾回家,可那天,你為什麼晚了 10 分鍾回去?」
我眼眶一紅,嗓音變得艱澀。
「我去鄰居家了。其實我本來不想去的,可我臉皮薄,別人說兩句我就覺得不好意思……」
「你丈夫S在自家衛生間,為什麼你對面鄰居蘇躍,也會在第一現場?」
「蘇躍?」
我愣愣回憶了好一會,「我進屋時,妙妙還在走廊和蘇躍說話,我喊老公沒人應,就去了衛生間……衛生間正對著大門,我癱坐在門口叫出聲,蘇躍就衝了進來——」
年長警察忽然冷笑一聲,厲聲打斷了我的話:
「程女士,從顧懷義最後一次露臉,到發現S亡現場,你每一步都有完美人證,這是不是太巧了點?」
我怔然地看著他,隨後低頭,雙手緊捂住臉,抽泣聲從指尖溢出。
「是,都怪我!那 20 多分鍾,我丈夫在孤獨無助中慢慢S去,而我,不慌不忙,在萱萱媽家耽誤時間,勸妙妙回家耽誤時間,在樓道和鄰居說話耽誤時間。」
「是我害S了他!」
「我才是害S我丈夫的兇手!」
我顫聲喊出這幾句話。
悲傷、痛苦、惶恐、自責,各種濃烈的情緒如潮水般,在我這具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軀體內瘋狂竄湧。
我終於支撐不住。
暈了過去。
……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小的醫務室裡。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
風將窗子吹開,也將走廊輕微的低語聲送了進來。
「你覺得她有問題嗎?」
「不好說,她的不在場證明雖然充滿了巧合,但每一步又的確是她日常生活中順理成章發生的事,之前調查時也問過,那個萱萱媽說叫人去她家是臨時起意,對門鄰居也是出來倒垃圾偶然碰到。況且……」
「況且什麼?」
「別人被懷疑,都是極力洗清自己,可她卻相反,什麼都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有些事情明明可以說清楚,也說得含糊不清,這種表現,要麼真的因為遭受打擊沒了章法,要麼,她是心理和頭腦都絕佳的犯罪者。」
「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婦,進門時緊張得連水都拿不穩,你一激她就情緒失控,她……會嗎?」
「不知道。不過就算她是,有個關鍵也沒法解釋。」
「什麼關鍵?」
「作案手法。」
「是啊,就算她是萬裡無一的高智商犯罪者,精心設計了一切細節,可她怎麼能保證顧懷義開窗就一定會摔倒,就算摔倒了怎麼能保證恰好昏迷——」
「對不起,打斷你們談話,我女兒一個人在家,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兩名警察驟然回頭,訝異地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我。
我垂著眉眼,臉色蒼白,虛弱得有些站不穩。
年長警察咳了一聲,「你人沒事的話,今天的問話就可以結束了。」
「謝謝。」
我低聲道謝,離開。
剛走了兩步,又轉身,看著二人慢慢開口。
「警察同志,我不知道我婆婆做了什麼,讓你們又開始重新調查這件事,為了我和我孩子能平靜生活,我覺得還是應該說清楚。」
「你們剛說的什麼不在場證明、作案手法,我不懂,但我知道,做一件事總得要個理由。我沒有任何理由S害我丈夫,這一點,想必你們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了。」
「辛苦你們為了我丈夫的事操勞,謝謝你們。」
我向他們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我慢慢走出刑警隊大院時,兩人在走廊上煙霧繚繞。
「你剛怎麼說的?你說我們故意讓她偷聽到對話,心理學上,作案者看見警察因為自己陷入迷霧,會在獨處時下意識呈現真實反應,然後我們把攝像頭下的她拿給微表情專家分析……可她剛剛,唔,主動走了過來,所以這算什麼?」
年長警察默默抽了口煙,啐了同伴一聲。
「算白費功夫!」
7
早上去的刑警隊,回家時天已經暗了。
我拖著疲憊虛弱的身體,敲響了蘇躍的門。
他是自由原畫師,平時宅在家,今天我把妙妙託付在他家。
妙妙捧著一堆玩具進家後,他忽然低聲說,「妙妙奶奶開直播了。」
我眯了下眼,「什麼?」
「前天我帶著妙妙在旅館樓下等你時,聽見服務員抱怨說農村老太太學著開直播問得她煩S了。我留了個心眼,這兩天在網上刷,果然讓我刷到了,看,是這個直播間,雖然沒幾個人,但是她播了一天了。」
給妙妙打開了電視,眼見她被動畫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我默默進了房間。
靠在床頭閉眼冥思了一會,拿出手機,找到了那個名為「真相永不埋沒」的直播間。
李玉英規規矩矩坐在鏡頭前。
依舊穿著那件有些年頭的薄呢外套,身後是旅館斑駁脫落的白牆。
直播間裡有些零星彈幕。
【老人濾鏡嗎?效果不錯。】
【這是真人!這老太太兒子S了,懷疑是兒媳婦害的,在網上尋求幫助呢!】
【明白了,又是一個孩子S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網上制造輿論求同情,最後要不為了流量,要不就是為了多要錢唄!】
李玉英那雙镌刻歲月痕跡的眼眸動了一下,忽然開口。
「我不要錢,我是小學老師,每月有 2280 元工資。」
【對對對,你不要錢,不要錢報警去啊,到網上來找什麼真相呢?】
【課代表來了:我就住在事發小區,這其實就是個意外事故,她兒子兒媳原本感情好著呢,就是半年前外環橋附近車禍爆炸的那對夫妻。】
【啊,我知道!那個新聞當時轟動一時,大家都被夫妻倆生S不離的感情震撼,我還感動哭了!】
【我也記得!丈夫為了救妻子命都不要,妻子反過來S丈夫?打S我也不相信!】
【老太太,你還是去看看醫生?光憑臆想可不能亂給人定罪。】
李玉英盯著屏幕,平靜開口:
「我沒有臆想,我已經報警了。」
「我學著開直播,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搶孩子,更不是為了什麼流量。我隻是,想為我的孩子求得一個真相。」
「我兒子顧懷義,從小聰明、開朗、有禮貌,是個天才兒童,身邊的人沒有誰不喜歡他,沒有誰不誇他!有一次,我在外面腿扭了,他硬是咬著牙背我走了幾公裡回家,那會他才十一歲,瘦瘦小小,個子還不到我肩膀。」
「十四歲那年,他興衝衝舉著中考成績單給我報喜,可那天,我卻因為和他爸離婚,要離開那個家。」
「我後來時常會夢見他那天的樣子。小心翼翼拉著我的衣服,表情無助又惶恐,一遍遍喊媽媽別走。」
淚水從她眼中流了出來,順著溝壑叢生面龐慢慢流淌。
「一周前,我兒子顧懷義S了,35 歲的大好年齡,溺S在自家浴缸裡。」
「所有人告訴我那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他是被人害S的。」
「當年,我決絕地甩開了他的手,現在我回來找他了。我雖然是個沒能力、沒人脈、沒本事的媽媽,但我既然來了,就絕不會讓我兒子孤孤單單,不明不白地S去。」
她的聲音蒼老疲憊,眼神卻透亮之極。
一個母親的柔和與堅韌,在她身上交織、融合、延伸……
直播間一時陷入寂靜。
隨後彈幕湧動。
【我相信這不是演的了,我不信有表演這麼真實的演員。】
【阿姨,我們幫您!】
【我剛錄屏了,做成切片轉發出去,讓更多人看到,或許有人能提供什麼信息。】
我凝視著屏幕。
屏幕裡的李玉英。
8
「媽媽。」
我霍然抬頭。
妙妙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正站在我身旁。
我迅速摁滅手機,擠出一個笑容。
「怎麼了?」
她手裡舉著一個漂亮盒子,興高採烈地說:
「媽媽,看,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客廳裡,我和妙妙坐在地毯上,慢慢拆開那個禮品盒。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張精致的卡片。
上面龍飛鳳舞一行字。
妙妙一年級,顧懷義每天晚上專門抽時間教她認字,識字量有兩三千。
她對著卡片,一個字一個字讀了出來。
【祝全家最大的老婆生日快樂,永遠開心、漂亮!永遠永遠愛你的老公。】
「哈哈,是爸爸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沉默地看著盒子裡的奢牌包。
我和顧懷義一次逛商場時看見了這個包,當時很喜歡,但標價兩萬八,所以我也隻是多觀賞了幾眼。
沒想到,顧懷義竟然偷偷買了回來。
下周是我生日。
他大概是想下周給我一個驚喜。
妙妙忽然抱著我,帶著委屈的哭腔說:
「媽媽,爸爸怎麼還不回來,我好想爸爸,每天晚上想他都想得睡不著,爸爸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伸手緊緊摟著她。
「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妙妙別怕,媽媽會一直陪著你。」
一滴淚,悄然落在了她頭發上。
又一滴。
……
妙妙在小床上慢慢睡著時,眼睛還是紅腫的。
我輕吻她的小臉,起身離開了兒童房。
已是夏末,暑氣消退,窗外噼裡啪啦下起了雨。
伴隨著雨聲,我走在寂靜的屋子裡。
穿過客廳,走進衛生間。
顧懷義S的衛生間。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李玉英的直播間。
她果然還在直播。
人氣比剛才多了些,彈幕不停刷動,網友們正在幫她分析可能的S人動機。
她聚精會神地盯著彈幕,一條條回應。
「不是情S,警方調查過了,兩人都不存在男女關系問題。」
「也不是為財,他們結婚時各自掏了一半積蓄買的這套房子,這些年一直在還貸款,我兒子每年還給公益組織捐款,兩人沒多少積蓄。」
「沒有買B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