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隻道:「進宮的時候,我隻有八歲,爹不在乎我,後母視我為眼中釘,可貴妃對我很好,日子平靜又快樂,我又有了家。現在呢,貴妃走啦,我又走不出去,隻能在這裡等著變成鬼。」
我打了個寒戰,也許變成鬼也是困在這沉沉宮牆裡。
太子沉默半晌,輕聲道:「既然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那我就隨便給你點東西。」
他走開了,天邊悄悄露出了曙意。
後來,有人把我搖醒:「姑娘,別睡了,風大,會著涼的。」
我眨眨眼睛,看見面前的老人眼角的皺紋細細褶在一起,年紀好大了。
我問孫嬤嬤為啥會來這裡,她耳朵不好使,含含糊糊地嘰咕幾句,我就懶得再問。
有一天她突然說:「這棵石榴樹還是我看著栽下的,那年貴妃有喜,種石榴,多子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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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馬翻身坐起:「你是說,你從前是伺候貴妃的?」
生活裡突然多了樂趣,孫嬤嬤像一口陳年壇子,一肚子宮中秘辛。
她揀著米,自顧自悠悠開口:「從前平寧公主跟娘娘感情是最好的,常常來看娘娘,兩人在一起嘰裡呱啦,能說上半天的話。」
我皺皺眉頭,從來沒聽說過平寧公主這個人,嬤嬤是不是老糊塗了?
「她S得早啊,才二十歲。」
「S那麼早?」
「驸馬娶了小妾,公主心裡不痛快,就S了。」
「驸馬還敢娶小妾?」
「他姓劉。」
我懂了,驸馬是皇帝母家的人,皇帝即位,就把妹妹嫁過去,光耀母家門楣。
「公主來貴妃面前哭,說自己本來就是下嫁,驸馬粗俗,還好色,要是先帝在,這麼低的門第,怎麼配娶公主呢。皇帝來找貴妃,聽見了呀。」
陳年往事,我還是聽得心驚:「他不生氣?」
孫嬤嬤搖搖頭:「沒生氣。後來公主病了,皇帝還請宮中的太醫去照顧她呢,哪知道,沒半個月公主就去了。
「貴妃當時已經有身孕了,為了這事心裡難受,小皇子剛生下來就沒了。」
孫嬤嬤發了會呆,又說:「良貴人倒是在那年生了個皇子,她本來隻是個小文官的女兒,母憑子貴,得意極啦。」
7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野草蔓生的瓊月閣中,今日和昨日之間沒什麼區別,外面卻已換天。
貴妃去世後第三年,皇帝去世。
太子順順當當地登上了皇位。
下雪天,我去外面折臘梅花,預備供在娘娘案頭。
出去沒有多久工夫就失了火,有人緊緊拉住我,似乎怕我衝進去。
木頭燃燒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黑色的煙塵在空中打著旋兒。
我眼睜睜看著面前的一切燒成灰燼。
以後,我的安身之地,又在哪裡呢?
心裡一陣絞痛,我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在陌生的宮室,埋在層層的被子底下,我吃力地把手抽出來,擱在被面上,金絲銀線繡的牡丹花,涼涼的,使我清醒了一些。
有個身影覆上來,把我的胳膊送回被子裡,然後掖了掖被角。
我眨眨眼,在微弱的燭光映照裡,看見熟悉的臉。
喉嚨痛得要S,我吃力地發聲:「這是哪兒?」
他起身將茶水端過,默然地將我扶起,把茶水遞到我嘴邊。
我貪婪地喝了一大口,嗆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卻還是問:「這是哪裡?」
他拍著我的背,不看我的眼睛:「這是皇帝新納的妃子的宮室,你是這裡的主子。」
我疑惑地皺緊眉頭:「這怎麼可以?」
他笑了:「傻瓜,這有什麼難辦的,一場大火把什麼都燒沒了,一切重新開始。」
他攬我入懷,在耳邊輕聲說:「我給你起了新的名字。」
皇帝有無上權力,抬抬手就抹去我的前世。
我明白這是他的好意,所以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成了新帝的妃子,從前認識我的人,都沒再出現過。
也許他們一夕之間,全S了。
他一封密旨下去,連幼時折磨我三年的後母也賜S了。
有天,他把一個小匣子遞給我:「這是從前貴妃的東西,給你做個紀念。」
我接過,放到一邊。
他將我撲倒在床,密密地親我,恨恨地在我耳邊說:「為什麼不開心?因為沒跟你商量就燒了瓊月閣?」
「我沒有不開心。」
他擁緊我:「難道要我把心掏出來,證明我有多麼在乎你,才能讓你專心一點,也多在乎我一點?」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心裡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來。
他終於也不再質問,隻一味地索取。
身體比心要簡單,我停止思考,熱切地回應他。
後來他睡著了,消瘦的臉埋在被子裡。
我輕輕用指腹摩挲他的眉頭,他半夢半醒地握住我的手。
如今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他好心好意地捧到我面前的。
入宮時,我隻是個粗使的小宮女,後來一朝攀高又重重跌落,本該在荒煙蔓草間了此殘生。
可如今卻在富麗的宮室被許多人伺候著,錦衣玉食。
還有什麼不知足呢?憑什麼不知足呢?
長夜無眠,總有什麼東西沉沉壓在我心頭。
我披衣起身,在燭光下打開了那隻匣子,回憶撲面而來。
我將匣子關上,許久,才又默默打開。
等看完匣子裡的東西,我已經手腳冰涼。
貴妃留下的東西裡,除了一些首飾,話本裡還夾著一張藥方,一張對初生皇子身體特徵的描述。
這些東西證實了我心中的猜測。
平寧公主的S是先帝的手筆,因為她冒犯了他,她罵他的母家是粗俗的門第,S豬匠的後人。
貴妃生下的皇子並沒有S,就是如今君臨天下的人。
偷梁換柱,僅僅因為當時貴妃母家勢力強大。
什麼都能給她,卻S掉她的密友,奪走她的孩子送給她的敵人,還要她繼續言笑晏晏。
天子之愛,多麼殘酷。
我很害怕。
8
第八次逃離未果,皇帝將我禁足在宮裡。
他扶住額頭,對我說,貓捉老鼠的遊戲他有些玩厭了。
看我還不解下身後的包裹,他冷笑:「裡面裝了多少東西?夠你在外面過好日子嗎?」
我隻是沉默。
他用警告的口吻繼續道:「你知不知道世間多麼兇險,你以為都像話本裡寫的,遇事就有好心人助你逢兇化吉?事實是你今天逃出去,明天就被豺狼虎豹吃幹抹淨。」
我小聲反駁:「也不至於那麼可怕。」
他被我氣笑了:「你八歲入宮,一切人事都是在這裡學的。我知道你嫌宮牆裡悶人,可是,你也隻能在這裡活下去。」
他聲音漸低:「珠兒,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已經把一切真相都讓你知道,留下來,陪著我,永遠。」
他說錯了,我們的命,某一天突然改變了。
國土大半地方連年幹旱,終於天降甘霖,大雨足足下了半個月,洪水把剛剛冒頭的希望全部衝走。
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終於揭竿而起。
北方的外族乘機入侵,來勢洶洶,直逼都城,西南將領也趁機舉了反旗,建起小朝廷。
皇帝御駕親徵,卻節節敗退。
有天,亂軍用圓木撞開了宮門,四處火起,映紅天空。
我改頭換面,什麼也顧不上帶,拼命地逃。
眼見快跑出去了,卻被一伙人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一個,笑得淫邪:「小娘子穿成這樣,倒是越發風流。」
他朝我撲來,將我撲倒在地上,眼睛直瞪瞪,好不嚇人,原來一支箭自後胸將他射穿。
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皇帝,一身戎裝出現在我面前。
他拉起我的手,穿過重重的宮室。
我想解釋我這次隻是為了逃命,其實我已經習慣了做他的妃子,也不是非離開他不可。
他將我塞進一個密道的入口,叫我跑快一點。
我拉住他的手:「你不跟我一起走?」
他苦笑:「你不是一直想離開我嗎,這次我放你走。」
我拽住他不放:「你跟我一起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眼露驚訝,喃喃道:「你想我跟你在一起?我以為,我以為你並不喜歡我。」
我急得跺腳,指天發誓:「我喜歡你的,喜歡的,我隻是,隻是害怕我們像貴妃和先帝那樣。你是皇帝呀,碾S我像碾S一隻小螞蟻, 我喜歡你,可是我怕, 我怕有一天……我怕那時候我會恨你。」
他重重點頭:「我明白了, 我都明白了。
「可是珠兒, 君王S社稷, 我受百姓供養,我不能走。」
他用力將我推落地道,最後看了我一眼, 緩緩將石板門關上了。
9
一個王朝傾覆了, 興亡的夾縫中,一個笨拙的姑娘卻磕磕絆絆地活了下來。
後來, 我擁有了一個小小的面攤。
一勺豬油,一勺醬,澆上面湯,盛入銀絲般的面條,再燙幾棵小青菜,闊氣些的客人會再要一隻煎雞蛋,亮汪汪地擱在上頭。
我去鄉下買菜, 遇見了一戶人家。
老爺爺老奶奶都極年邁,兩個姑娘卻還年輕, 眾人面貌雖有變,於我卻都是熟面孔。
給我講故事的嬤嬤,耳朵越發聾了, 吳公公的眼睛也昏花了。
他沒那麼狠,沒S掉他們, 隻是遠遠地送到了這裡。
但他們已經認不出我了。
晨昏四季,風雨不改地出攤,煙塵水汽裡, 粗布圍裙由翠藍色褪成淡白,我的容貌也不再鮮妍, 看上去也就像個賣面的。
沒有客人的時候, 我就直起腰,扇著蒲扇,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歲月真長, 經歷了那麼多事, 才過了半生。
日子平靜地過著, 直到那天,有個客人走過來,抖抖包袱上一路的風塵,在小凳上坐下,向我說:「要一碗面。」
我揭開鍋, 在蒸騰的水汽中,把面條放進鍋裡。
面條上桌,客人說:「我沒有要雞蛋。」
「知道, 這是送你的。」
他笑笑, 埋頭將一碗面吃盡,站起身,極自然地拾掇碗筷。
我驚訝地挑眉:「這麼勤快?」
這個遠路而來的中年人,冒冒失失地伸出手, 將一縷亂發別到我耳後。
其後,他用低沉溫柔的聲音道:「珠兒,好久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