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1.


 


我從京城帶來了數十位醫師,隨行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副將。


 


他從前是我兄長的侍衛,與我一起長大,如今兄長已S,他卻接過了兄長的位子,站在了這漫漫黃沙之中。


 


第一日,我便蒙上面紗去見了重病的將士。


 


看到我是女子,他們起初還有些不自然,不敢在我面前褪下衣服。


 


直到月兒心急,嚷道:“這是我們姜家的小姐啊!”


 


枯水一般的眸子,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扶卿,你是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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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來了,我們有救了!”


 


我強忍下心頭的苦澀,聖上說得沒錯,哪怕我什麼都不會,身為姜家人,哪怕隻是站在這片土地上,就足以安定所有人的心。


 


我查看了他們身上的紅疹,確定了症狀與三年前的差不多。


 


隻有一處不一樣。


 


三年前的瘟疫,傳播速度極快,中了蠱的人心智會被影響,若是不及時用藥控制,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必S無疑。


 


可是這一回,從最開始的瘟疫爆發,到如今已有三個月,重病的人多,S的人卻並不多。


 


我閉上眼睛,回想起裴術臨S前的話。


 


“扶卿,瘟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啊。”


 


三年前,我父兄為報十城之仇,戰S沙場,將蠻族貴戚S盡,巫師全都被坑S。


 


巫蠱之術,按理來說早就止息了。


 


為什麼會在兩族正在和談的如今,卷土重來?


 


我壓下心頭的疑慮,一門心思撲進了研制解藥之中,不知不覺間過去了一個月。


 


我將師父留下的解藥方子經過改良,傳授給隨行的醫師,又將患者封閉隔離,不久就控制住了瘟疫。


 


可我的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


 


12.


 


我沒想到的是,會在這裡見到崔永元。


 


從京城到邊地,我緊趕慢趕走了兩個月,他卻隻用了一個月,想來是快馬加鞭,不敢有片刻的休息。


 


芝蘭玉樹的崔公子,如今卻滿面風塵地站在我面前,恍如隔世。


 


副將說,他是奉命前來的欽差。


 


我卻不解:“你新婚燕爾,為什麼要來這裡?”


 


崔永元雙眼猩紅,一下馬便將我用力攬進懷中:“姜扶卿!你不在,我與誰成婚?”


 


那一日,崔家的喜轎到了姜府門口。


 


推開門,卻是空無一人。


 


崔永元本騎著高頭大馬要去迎接他的正頭娘子,蘇家大小姐蘇玉環,可他一聽說姜扶卿不見了,立刻策馬揚鞭,朝姜府而去。


 


蘇玉環含羞帶怯地移開團扇,看見的卻是新婚夫君遠去的背影。


 


“崔永元!你今日若是從蘇家走出一步,你我之間的婚事,就此作廢!”


 


她哭花了紅妝,也沒等來馬上之人的回頭。


 


崔永元心亂如麻,踉跄著趕到姜府。


 


那個總是明媚地對著他笑,說著:“你若是惹我生氣,那我也不要嫁給你了”的女子,真的走了。


 


她真的,不想嫁給他了。


 


姜扶卿走得決絕,什麼也沒有帶走。


 


他翻遍了整個姜府,隻在她床頭找到一本畫冊。


 


她的那一頁,有一筆新添上去的墨痕。


 


“相思錯負,悔之晚矣。”


 


畫冊從崔永元的手裡滑落,心頭最柔軟之處,像是被人殘忍剜去,連一絲血肉也不肯留下。


 


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他的自私和淺薄,知道他口口聲聲說著的要娶她,是一頂小轎將她騙回去做妾。


 


13.


 


姜扶卿走了,崔永元逃婚了。


 


崔家的長輩打斷了木板,將他打得血肉淋漓,他也不肯松口娶蘇玉環。


 


“永元此生,非扶卿不娶!”


 


崔老爺氣得病倒,崔夫人指著他大罵:“你如今倒做的一副深情樣!當日不是你說姜家破敗,姜扶卿從小便不是大家閨秀,難當正妻!”


 


“蘇家的姻緣,是你自己求來的,姜扶卿,也是你自己推開的,怨不得旁人!”


 


他終是低下了頭,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悔之晚矣。


 


他娶了蘇玉環,可從前萬般都好的妙人,現在看來隻是個滿心妒忌的怨偶。


 


蘇玉環恨他在大婚之日棄她而去,整日裡怨懟,崔永元亦恨她害得自己的心上人遠走,洞房花燭之夜便流連花樓,讓蘇玉環淪為了全城的笑柄。


 


蘇玉環氣急了,當街掌摑了他。


 


蘇家和崔家都顏面掃地。


 


“扶卿,我知錯了。往日種種,是我一時迷了心竅,我心裡有你,我們從頭再來過,好不好?”


 


我輕笑著解開面紗,露出在黃沙之中粗糙的面龐。


 


連日來的奔波勞累,我早已不是京城中養尊處優的姜扶卿了。現在這副容貌,與邊地的婦人無異。


 


可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啊。


 


崔永元面露痛心:“扶卿,隨我回京城,我會給你找最好的醫師,用上好的靈芝雪哈,將你養得和從前一樣好。”


 


我搖頭離去,被他一把拉住。


 


那雙眼睛低垂著,像是懇求。


 


“你從前不是,很愛我的嗎?”


 


我嘆口氣:“崔永元,你不是他,你也…不像他了。”


 


14.


 


不論我如何趕他,他都不肯走,兀自在邊地住了下來。


 


他在的每一日,都有人驚呼著,將他錯認成裴術。


 


“裴大夫?”


 


抱著孩子的孀婦欣喜地拉住他,“裴大夫,你從前救了幺兒,如今她都已經長這麼大了,還天天念叨著要找你呢!”


 


斷了一條腿的將軍恭敬地向他行禮:“裴大夫,用了你的藥,我的腿冬天也不會再痛了。”


 


每一個人,都在他的面容上,尋找著那個已經S去的人。


 


但隻要崔永元抬起頭,那些人就失望地離開。


 


“你不是他啊。”


 


就像姜扶卿遺憾地搖頭:“你不是他。”


 


崔永元瘋了一樣地跑去找她。


 


“裴術到底是誰,他在哪裡!為什麼,我是崔氏的嫡子,朝廷任命的欽差,我三歲能作詩五歲可成文,為什麼我比不過他!”


 


“為什麼就連你,都隻要他!”


 


我平靜地看著他,將他帶到了沙漠中的一處衣冠冢。


 


“你不是要見裴術嗎,他就在這裡。”


 


“他生在大漠,長在大漠,一生都沒有去過上京。他無父無母,一個人跟著遊醫長大,吃過的草藥比飯還要多。他長得不如你,不如你崔公子溫潤如玉,有整個上京城的貴女喜歡。”


 


“他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可是這樣的一個人,成了姜家軍中除了我父兄之外,最受景仰的人。這樣的一個人,用自己的命,救了和他毫無相幹的人。”


 


眼淚簌簌落下,我卻無知無覺。


 


隻是眷戀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著斑駁的墓碑。


 


“崔永元,你知道嗎?在黃沙之中,我嫁過他一次。”


 


15.


 


那時阿娘剛S,邊地大亂,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躲在被子裡哭。


 


阿娘身中蠱毒,S時渾身浮腫,七竅流血,我哭著要去找她,被兄長SS攔下。


 


我跪下不停地磕頭:“阿娘活著的時候最愛美了,你們不要燒她,不能燒了阿娘啊!”


 


兄長掩面拭淚,聲音顫抖:“扶卿,你不懂。”


 


我不懂,如果不燒了阿娘的屍體,百姓就會紛紛效仿,將病S的親人的屍骨偷偷埋葬。


 


屍體腐爛後,蠱蟲爬出,瘟疫就永遠不能斷絕。


 


我哭得昏厥,醒來的時候渾身發熱,是裴術守在我的床邊。


 


看著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紅疹,我竟然有一瞬間的歡喜。


 


我喃喃道:“阿娘,阿娘,我來陪你。”


 


卻被裴術捏緊了手,他眼眶通紅:“扶卿,你不會S。你會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一百歲。”


 


我在他懷裡哭盡了眼淚,病卻一天比一天更重。


 


爹爹和兄長來看我時,給我買了最愛吃的桂花糕。


 


戰火紛飛,不知道他們是哪裡尋來的桂花糕。


 


但我記得,阿娘S之前,也吃到了一塊香甜軟糯的桂花糕。


 


我以為我就要S了,我拉著裴術的手,絮絮叨叨地說:“最可惜的是,我還沒嫁給你。”


 


“裴術,下輩子你要娶我,好不好?”


 


他擦盡了我的眼淚,從身後拿出一套嫁衣,笑著說:“為何要下輩子,扶卿,嫁給我吧。”


 


我們在茫茫的黃沙裡,對著我母親的牌位長長地叩首。


 


我吐出一口血,倒在他的懷裡,用最後的力氣說。


 


“裴術,太可惜了。”


 


可惜我的人生這樣短,還沒能和你洞房花燭,和你兒孫繞膝。


 


那一日,裴術吻過我的唇,為我渡進了一口苦藥。


 


他將我身上的蠱蟲引給了自己。


 


他把他的長命百歲,給了短命的姜扶卿。


 


16.


 


又熬了兩個月,我終於研制出解藥。


 


不是蠱蟲,也不是瘟疫,而是一種形似瘟疫症狀的毒。


 


這種毒,下在井水之中,份量輕微時不易察覺,待到日積月累,毒素慢慢爆發。


 


因為形似瘟疫,三年前的記憶又太過慘烈,才讓城中的醫師們走錯了方向,忽視了下毒的可能。


 


我沒有聲張,將解藥方子交給醫師們之後,派副將在軍中暗自查探。


 


下毒之人,來自我最信任的姜家軍。


 


副將雷厲風行,不久就抓到了人。


 


我看著堂下瑟瑟發抖的男人,一行眼淚無聲流下。


 


是我父親的部下,我和兄長最為仰慕的叔叔,亦是中毒的將士們並肩作戰的生S之交。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我咬緊牙關,顫著聲問:“何叔,為什麼?”


 


“三年前的內亂,兵防圖泄露,我父兄被兩支來自背後的冷箭暗害,是不是你?”


 


難怪,他們不顧一切送走了我。


 


爹和父親,他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鐵桶一般的姜家軍裡,出了奸細。


 


何叔老淚縱橫,深深地叩首。


 


“小姐,對不起,我沒得選。”


 


“我的妻女被蠻族所擄,我以為她們已經S了。可是她們沒S,她們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整日整夜地受折磨。”


 


“我沒辦法,我想救她們…”


 


我看向他左肩下空空蕩蕩的袖管,心如刀絞。


 


他S過數百個蠻族人,從十七歲到五十歲,把一生都給了沙場。


 


他救過我父親的命,救過我兄長的命,救過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


 


卻救不了自己的妻女。


 


何時叔釋然地笑了,飽經風霜的臉上,還留著一條深深的疤痕。


 


“小姐,我終於等到今天,可以S在你的面前,結束這罪孽深重的一生了。十八層地獄裡,我親自去向將軍贖罪!”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一頭撞S。


 


鮮紅的血流淌在盍不上的雙眼裡。


 


一如當年,還是十七歲的少年時,他跟在將軍的身後,滿臉是血也笑的得開懷。


 


“有朝一日,我也要做個像將軍一樣的人!”


 


17.


 


何叔S了,在他的房裡,我們搜到了蠻族的許多情報。


 


兵防圖、出入的令牌、來往的書信,都被他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仿佛是一個煎熬的靈魂,正在地獄裡贖罪。


 


第四年春,姜家軍大破蠻族,將淪陷的城池一一收復,大軍一直打到千燕山下,姜將軍和少將軍的埋骨之處。


 


蠻族所有的皇室被生擒,就此滅國。


 


我率領眾將士,在千燕山下樹碑,三年前所有的亡魂,都被刻在石碑上,靜靜佇立著,陪伴著我的父兄。


 


最後一個名字,是我親手刻上去的。


 


我學藝不精,刻得歪歪扭扭。


 


“裴術。”


 


我含著眼淚笑,“爹爹,阿娘,阿兄,你們找到裴術了嗎?若是遇見他,替我好好的照顧他。”


 


漫天的黃沙裡,我沒有找到他的屍骨。


 


但是他的名字,永遠刻在我的心裡。


 


刻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戰報傳到京城的那一日,崔永元親自帶著賞賜來到了邊地。


 


多年不見,聽說他和蘇玉環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但夫妻不睦,最終和離了。


 


他們和離得很不光彩,蘇玉環在家中偷人,被崔夫人捉奸在床,亂棍打了出來。


 


崔家氣得將人綁了要沉塘。


 


蘇玉環卻指著崔永元罵,說他為夫不忠,為父不愛,是他活該。


 


意料之外的是,崔永元裡子面子都掉光了,卻讓人放了蘇玉環,與她和離。


 


京城中人都說,他是自己心裡有鬼。


 


聽說崔永元的書房裡長久得掛著一幅畫像,畫像上的人長得有幾分像徵戰邊地的姜家大小姐。


 


崔永元的女兒曾經誤入書房,指著畫像上的女子問道:“爹爹,她是誰?”


 


“爹爹不愛娘親,就是因為她嗎?”


 


說著她便生氣地爬上書桌,想要將畫像上礙眼的女子撕成碎片。


 


崔永元一把將她抱下來,“不是。”


 


“爹爹早就不配愛她了,隻是意難平罷了。”


 


18.


 


多年再見,我們都已風塵僕僕。


 


昔日名滿京城的貴公子崔永元,看起來老了許多,分明正值盛年,兩鬢已長出了斑斑白發。


 


見到我,他的眼眶立刻就紅了。


 


“扶卿…”


 


他喃喃道,“你還好嗎?”


 


我身邊的副將不客氣地打斷他:“崔公子已有家室,怎能直呼我家小姐的閨名?”


 


他愣了一下,撩開袍子向我行了一禮。


 


“將軍安好。”


 


接過旨意後,我們一同走在大漠中,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裴術的墓前。


 


他喉結滾動,終是忍不住道:“扶卿,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你還不回京城嗎?”


 


“你一介女子之身,走到如今已是萬般不易。回去吧,不必再將一切抗在自己的身上了。若是你願意…”


 


他希冀地看著我:“我還願意娶你,哪怕你對我沒有一絲情意,崔家願意養著你。”


 


他珍重地取出那隻玉镯。


 


流光溢彩,還像當年一樣。


 


“崔家女主人的位子,依然為你留著。”


 


我忍不住笑,輕輕在裴術的墓碑旁坐下,自顧自喝起了酒。


 


“裴術啊裴術,你還是S得太早了。要不然,怎麼會有人敢在你的墓前,就搶你妻子呢?”


 


崔永元愣住,不可置信地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嶄新的墓碑上,有人一筆一畫珍重地刻著。


 


“姜扶卿之夫,裴術。


 


未亡人刻。”


 


我沒有跟著崔永元回京城,哪怕副將也勸了又勸。


 


“如今邊地安穩,小姐該去過自己的人生了。”


 


我點頭收拾起行囊。


 


“誰說我不走了?我不回京城,是因為要去遊歷天下名山大川。”


 


裴術在世時最大的心願,就是寫成一本集大成之醫書,將天下藥草一一寫盡,為後來人鋪平道路。


 


他的心願未了,就由我來完成吧。


 


我一路北上,遊過江南,走過塞北,見過一個又一個的春天,然後寫在書信裡,講給裴術聽。


 


人間的嫋嫋炊煙,化作我筆下的草木,又燒成了灰燼,飄向另一個世界。


 


醫書寫成的那一日,塞北落下了第一場大雪。


 


我提筆寫下“裴術注”這最後幾個字,而後醉臥在大雪中,安然閉上了眼睛。


 


迷蒙間,我又見到了裴術。


 


他溫柔笑著,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向我走來,牽起了我的手。


 


“扶卿,怎麼來的得這樣早?”


 


我依偎在他的懷裡,身子漸漸變小,又變回了十七歲,那個明媚的女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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