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忘了,我是朝廷命官,而你,父兄抵御邊疆賊寇馬革裹屍,卻有通敵賣國之嫌。陛下雖說看在數萬戰S的將士份上不予追究,可到底薅奪了將軍府的名號,你如今隻是一介庶民,沒有絲毫依靠。」
「你以為文素姜能幫你?殊不知她也隻是依仗著三皇子昔日對她的那些情分才能如此行事!在上位者眼裡,她也是籠中雀,端看三皇子什麼時候給籠子上鎖罷了。」
「阿婉,如今你我身份雲泥之別,隻要我想,我也可以把你困在囚籠裡一輩子。」
「所以,乖一點,不要做困獸之鬥,你已經無力反抗我了。」
我抬眼深深看向沈淮州。
恍惚覺得年少時的心動好像是一場錯覺。
我似乎從未真正看清過他。
那個眼神澄澈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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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般面目全非的樣子?
沈淮州和我對視片刻。
終究還是別過頭去避開了我的眼神。
他俯身過來,強勢卻又溫柔地將我圈進懷裡。
像我們從前相愛時的每一次般,唇角貼著我的耳畔繾綣低語。
「阿婉,我們青梅竹馬,彼此相愛,合該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我搖了搖頭,神色冷然。
「可我已經不愛你了,我不願意,你也留不下我。」
沈淮州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
似乎是在嘲諷我的不自量力。
我輕輕嘆了口氣。
「沈淮州,你沒發現,馬車停了嗎?」
15
擁著我的手臂一僵,沈淮州緩緩放開我。
他臉上的闲適一掃而空,染上了一抹不可置信。
「你做了什麼?」
我唇角緊抿,肅聲喊道:「阿齊!」
馬車的車簾霍然被一隻大手一把掀開。
面容冷硬、神色緊繃的男子出現在視線中,手中陌刀散發著凜然S氣。
阿齊對我行了個禮。
「大小姐,屬下來遲了。」
沈淮州神色震驚,片刻,又轉為暴怒。
「這算什麼,林婉,他們不是早就被趕走了嗎?你一直在騙我?你要這個卑賤的府衛不要我?」
阿齊他們是自幼和我三個哥哥一起長大的。
當初和沈淮州大婚,爹爹怕我日後會受委屈,所以把他們十二人當作陪嫁給了我做府兵。
可沈淮州的母親以自己身體虛弱為由整日嫌棄他們太過兇戾,逼迫我把他們趕走。
時日長了,沈淮州也不喜他們隻聽我一個人的,三番五次找阿齊的茬。
為了宅院安寧,我隻好讓他們出了府。
可我怎麼會傻到趕他們走,這可是父兄留給我的倚仗。
這些話,自是不必再解釋給沈淮州聽。
我目光平靜地看著沈淮州。
「阿齊不卑賤,你也並不高貴,如今的你在我眼裡,不及他萬分之一。」
沈淮州面色灰白,眼底寫滿了不甘。
可他的人早被制得SS的,他也根本沒能耐從阿齊手裡搶人。
阿齊幫我解開了束縛,又伸手準備扶我下車。
沈淮州的聲音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阿婉,你離開我可以,可你父兄和林家軍數萬將士的S你難道也不管了嗎?我有線索,能證明他們通敵一事純屬子虛烏有。」
16
我掌心一緊。
父兄的S,於我而言,一直是一塊不可觸及的逆鱗。
承平一十七年,陳梁兩國起兵交戰。
林家軍三萬將士奉命攻打被梁國侵佔的幽雲八郡。
那一役S傷慘重。
林家軍以不可擋之勢打下其中六郡後,遭到梁軍的猛烈反撲。
最後數萬將士連帶著林家軍將領林崇山以及三位少將軍被一齊困S在望水郡——一座邊陲小城裡。
援軍趕到時,爹和三位兄長身上插滿長箭,卻在城樓上屹立不倒,以殘軀威懾梁兵。
城門後,林家軍的屍體堆成了小山,將城門堵S,沒給敵人絲毫攻進來的機會。
他們的屍體,是我親自收斂的。
扶棺回京那日,滿城犒素,哭聲遍地,百姓自發站在長街兩旁送他們最後一程。
可宮中卻傳來消息,說有人從爹爹的兵書裡搜出來一封通敵的信件。
陛下仁愛,不曾追究此事。
卻奪了爹爹和兄長的官爵,收回了將軍府,喪事也不許大辦。
我當時滿心惶然憤懑,隻覺得人生看不到一絲光亮。
是沈淮州握著我的手,說他定會找出真相,還我父兄一個清白。
可他現在,用這件事威脅我。
他嗓音有些僵硬,卻還是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去吧阿婉!你隻能依靠我了,你父兄的仇,你總要報的吧?」
是啊!總要報的。
我回頭看向沈淮州。
這大約是他最後的籌碼了。
所以雖然眼眶通紅,眼底的期望卻如星星點點的燈火,明滅不定。
可他早已將我的信任消耗殆盡。
我沉默片刻,似叮囑,又似告誡。
「沈淮州,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
這兩年阿齊他們多數時候不在我身邊。
他們關內關外不辭辛勞地跑,明察暗訪,就是在依照我的吩咐探查當年的真相。
我這次南下,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讓人以為我早無意探求真相,促使背後之人露出更多馬腳。
相信很快,沉冤便會得雪。
17
沈淮州在女學附近買了一處院落。
他少年時的執拗勁又冒了頭。
每日風雨無阻等在女學外,用期艾的眼神看著我。
芙蕖對他好感全無,變著花樣暗罵他,可他不為所動,仍舊我行我素。
我叮囑芙蕖隻當沈淮州不存在。
反倒是阿齊按耐不住,同沈淮州動了兩次手。
被我知曉後,他仍是沉默寡言,垂下頭站在我面前。
「屬下僭越了,請大小姐責罰。」
我沉吟半晌,「嘖」了一聲。
「畢竟是朝廷命官,下次,你等天黑了找個無人的小巷,莫被人看到了。」
阿齊雙眼驀地一亮。
有芙蕖和阿齊一左一右護著我,沈淮州往往還沒靠近說上話我就進了女學的門。
如此數月,直到那日,沈淮州手裡握著個巨大的糖人,看到我時,神色落寞中帶著苦澀。
「路上看到了,想起小時候你最愛吃這個,就順手買了一個。」
那糖人做成了一個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模樣,栩栩如生,像極了我幼年時。
我那時頑皮,有一次追著賣糖人的小販險些走丟,是大我兩歲的沈淮州不顧僕從阻攔追上我,將我平安帶回家。
那天他還用自己的零用錢給我買了一個大大的糖人哄我開心。
那糖人的滋味我一直記得。
很甜。
數月的視而不見之後,我第一次正眼看向沈淮州。
他眼神一亮,整個人好似都鮮活了起來。
我聲音有些空,輕聲問他:「你還記得我們唯一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嗎?」
沈淮州眸色一黯,嘴角嗫嚅:「阿婉……」
「後院灑掃的婆子在我的湯裡下了東西,我喝下去後,腹痛難忍,你卻被葉琳琅伙同那伙兄弟灌醉了酒,大醉三日人事不省。」
「我痛徹心扉,說要徹查,可當日那個婆子就S了,S無對證,我懷疑葉琳琅,可我沒有證據。」
「婆母偏袒她,你也說她不會做害人的事,我們的孩子,就那麼不明不白沒了。」
大約是因為愧疚,婆母後來說了數次要給沈淮州納妾,都被沈淮州嚴詞拒絕。
「你當我隻是因著和離這一件事心灰意冷,可成婚五年,大大小小讓我失望的事情數不勝數。」
離開不是臨時起意,是攢夠了失望後的順勢而為。
沈淮州離開時,整個人好像丟了魂魄。
他沒再出現,卻留了一封信並數萬兩銀票託素姜轉交給我。
我接過,銀票讓人送去了京城,信看也沒看便扔到了紙簍。
素姜失笑,可很快,她便收起了笑。
「阿婉,你等的時機到了。」
接著又喃喃自語:「這天,也要變了。」
我輕聲問:「你沒有在等這一天嗎?」
素姜沉默了片刻,忽然朝我粲然一笑。
「傻阿婉,我等的那天,永遠都不會來啦。」
她笑起來當真是美極了,仍保留著當年京城第一美人的風採。
隻是眼角眉梢,多有滄桑無奈。
18
素姜說得對,天的確是變了。
承平一十九年夏,陛下重病。
有言官上奏彈劾兵部尚書勾結幾位朝中大員,貪汙軍餉,為了不被察覺,用一封偽造的書信將髒水潑到了當年的鎮國大將軍林崇山身上。
還拿出了他們貪汙的確鑿證據。
此事一出,朝野震動。
陛下驚怒交加,拖著病體要求徹查。
又幾個月後,面對如山鐵證,其餘十數位官員都松口認罪。
唯獨兵部的葉侍郎拒不承認自己犯下的罪行,且數次意欲自S。
可別人都已經招了,他招不招也沒那麼打緊。
承平二十年初春,陛下病體難支,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後咽了氣。
經過一番暗流湧動。
皇位傳給了中宮所出的三皇子李懋。
即位前,李懋來了一趟江南。
他帶了兩封親籤的聖旨。
一封給我父兄平反追封官爵,還有一封封我為寧安郡主。
當作回報我搜來那許多證據,幫他扳倒了大皇子身後那一幹支持者。
我和女學的其他人跪了滿地,謝新皇恩典。
唯獨素姜站得筆直,連正眼都不曾瞧年輕的帝王一眼。
誰不知道京城第一美人文素姜才情容貌皆上乘,與三皇子總角相識,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可因為文家位高權重,一向謹小慎微的皇後擔心娶了素姜三皇子引陛下猜疑,逼著他娶了別人。
從此素姜便成了三皇子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當年三皇子有沒有反抗過自己的母親,我不得而知。
不過由己及彼,想來反抗或是沒有反抗,結果都一樣。
都是辜負。
19
那日李懋來時有多意氣風發。
走時就有多失魂落魄。
後來我曾問起素姜,他們獨處那半個時辰都說了什麼。
素姜喝了些酒,笑容裡有幾絲惘然。
「李懋說想迎我做皇後,可他有家世顯赫的正妃側妃,哪輪得到我當皇後啊?」
成功從皇位爭奪中S出重圍,三皇子大約以為自己有了抗衡的資本。
所以不惜親自下江南,也想迎回心上人。
我看著素姜,月色下的大美人又抿了一口荔枝酒,神情無悲無喜。
「當年爹娘給我相看了幾個人家,卻都不了了之之後,我就知道,他雖自己娶了別人,卻不允許我嫁旁人。
「索性我也不想嫁人生子,一生困於後宅。便遠離京城,扎根江南,辦起了女學。」
「我知道他暗地裡幫了我許多,對我,大概也是有那麼一點情意的吧。」
「可生在帝王家,能有幾分真心?」
素姜笑著說,可說著說著,卻還是紅了眼。
「他說想娶我做皇後,我說我生性嫉妒不容人, 若是娶了我, 那後宮便不能有其他人,他可能做到?」
答案可想而知。
李懋剛上位,正是要把前朝勢力往自己手中歸攏的關鍵時刻。
他不僅做不到守著素姜一人。
還會借著機會大肆擴充後宮,用婚姻和未來的子嗣做籌碼,以穩固自己的皇權。
「我又問他,既如此愛我, 不如不要這個皇位了,同我浪跡天涯隱居山林如何?」
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千辛萬苦蟄伏隱忍才得到的皇位,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女人放棄。
素姜笑容越來越大。
「他見我油鹽不進,急了,說他現在是皇上,親自來問我已是給我面子了, 他若是不愛我,大可以直接將我擄進宮沒名沒分當個禁脔。
「我說那我便會想方設法勾引他, 然後趁他心神迷亂之時S了他, 再勾引臣子謀反竊國。
「他知道我能幹出這種事, 大約是怕了。」
素姜笑容狡黠,可眼底分明有盈盈水光。
「所以最後氣急敗壞走了。」
初春的風微涼, 素姜伏在我肩上,低聲呢喃:
「美人之於江山,不過錦上添花的裝飾物, 便是再喜歡,誰又會為裝飾動真情呢?隻有萬千女子傻傻相信『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的彌天大謊。
「士之耽兮, 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我恍惚懂了素姜為什麼說, 她等的那天永遠不會來了。
「要是不和離,豈不是對不住葉三姑娘煞費苦心做的這個局?」
「-往」我的封地在女學所在的郡縣, 這大約出於李懋對素姜的一點私心。
李懋登基半月後,我回京受封。
回京那日天氣晴好。
進城之時,湊巧撞上一行被流放之人正要出城。
我在一群衣衫褴褸、身負镣銬之人中, 看到了沈淮州。
案件的判決早在幾個月前就下來了。
幾位主謀被判千刀萬剐之刑。
家眷男子悉數斬首, 女子入教坊司為奴。
涉及此案的其他官員或斬首,或抄家流放。
這其中,沈府因為沈老夫人和她娘家兄長——也就是葉尚書一家過從甚密,被人參了一本, 也上了抄家流放的名單。
雖然那日婚禮半途而廢, 可她還是讓葉琳琅住進沈府, 還揚言自己隻認葉琳琅這一個兒媳。
被抄家那天, 沈老夫人痛哭流涕, 牢牢抱著要被送往教坊司的葉琳琅不肯撒手,被人狠踹了幾腳。
她本就病弱的身體經受不起折騰,沒多久就在大獄裡撒手人寰了。
昔日人上人, 今日階下囚。
可見人生的際遇兜兜轉轉, 誰也不知道明天上高臺還是下地獄。
隔著人群,沈淮州遠遠看著我,眼底似有水光浮動。
我原地站了許久,還是讓芙蕖拿了幾張銀票並一包幹糧, 打點兵衛後,塞給了沈淮州。
就當是答謝那個曾握著我的手說會永遠陪在我身後的少年。
往後山南水北,再見無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