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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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方已經太可憐,紀慎語不忍欺騙,把自己做青瓷瓶的事兒一五一十講出來,眨眼間陪對方到了晚上,外面暮色四合。


  他告辭,拎著空蕩蕩的背包搭車,腦中過電影,一帧帧一幕幕,演到最後這刻隻有失落。池王府站下車,他下車後在街口遇見丁漢白,丁漢白聚會歸來,染著淡淡的酒氣。


  紀慎語終於見著親人了,不算親人,那也是熟人。


  忙活那麼多天,手指尖至今還疼,到頭來隻剩下三百塊。


  這叫什麼呢,叫竹籃打水一場空。


  紀慎語何其委屈:“師哥……”


  丁漢白發怔,尋思著他們不是吵完架在冷戰嗎?不記得和好了啊,他喝高了?恍惚的空當紀慎語已經湊上來,仰著頭,巴巴的,似是討他的安慰。


  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後腦勺,這次知了輕重,輕輕地揉,慢慢地問:“怎麼了?”


  紀慎語自覺毀諾,面露難堪:“我不能送你禮物了。”


  丁漢白沒料到這原因,不容商量地說:“那不行,你打了包票,現在就送,讓你給什麼就得給什麼。”


  紀慎語慌了,等對方為難他。


  結果丁漢白重揉一把:“算了,你就隨便笑一個。”


第14章 蒼了天了。


  剎兒街是條老街,街燈不甚明,把人影拉扯很長,把人臉上的笑打一層淺光。紀慎語笑得不自然,白牙露出來,可嘴角的弧度與平時不一樣。


  他和丁漢白並肩朝回走,一米米,一步步,到大門口上臺階,經過前院回小院,走到廊下步至臥室外,同時立定,扭臉對上彼此的眼睛。


  無風,丁香花的香氣被鎖在空氣裡,掩蓋住丁漢白身上的酒氣。“早點睡,禮物就算你給了。”丁漢白說,“我體不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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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慎語已經推開門,回答:“體貼……謝謝師哥。”


  不料丁漢白補充:“用不著,以後少跟我犟嘴。”


  各自回房,丁漢白始終不知道紀慎語閉關做過什麼,也不知道今天的頹喪是因為什麼。而紀慎語服了軟,還道了晚安,總之暫釋前嫌。


  月落日升,丁漢白險些遲到,吃早飯時狼吞虎咽,動作一大又杵掉紀慎語的包子。到單位時仍然晚了,晚就晚了吧,頂多被張寅說幾句。


  丁漢白做好挨批評的準備,結果張寅端著茶杯在辦公室溜達,而後立在窗口吹風,像家有喜事。他伏案工作,片刻後肩膀一沉,抬頭對上張寅的笑臉。


  “有事兒?”丁漢白納悶兒,這廝今天好反常。


  張寅問他:“你不是吹牛一腳能跨進古玩圈麼?那去過市裡幾個古玩市場沒有?”


  多新鮮啊,丁漢白說:“去過,又不要門票。”


  張寅天生的挑釁臉,招人煩:“那你淘換到什麼寶貝沒有?”


  丁漢白答:“那裡面沒什麼真東西。”他懂了,這人有備而問,想必是撿漏了。果不其然,張寅拍拍他肩膀,招手讓他跟上。


  主任辦公室的門一關,丁漢白看見桌子中央擺著一青瓷瓶,張寅滿臉的顯擺,等著聽他說一句“佩服”。他彎腰伏桌上,全方位地端詳,張寅還給他紫光手電,胸有成竹地說:“別整天吹,用真東西說話。”


  丁漢白目不轉睛,連抬槓都忘了。


  “怎麼樣?”張寅逼問,“看出真假沒有?”


  丁漢白看得出,器型款識哪哪都過關,那上面的髒汙更是有力證據,證明這是件海洋出水的清朝青瓷瓶。但他糾結,他莫名其妙地感覺眼熟,仿佛在哪兒見過。


  他當然見過,這就是他扔掉不要的那堆殘片。


  他當然又沒見過,因為紀慎語捂得嚴實,脫手之前密不透風。


  張寅顯擺夠就撵人,丁漢白站直往外走,拉開門回頭問:“你在哪個古玩市場淘的?賣主什麼樣?”


  “玳瑁。”張寅說,“賣主是個敗家子,換完零花錢估計不會再去,你不趕趟了。”


  直到下班,丁漢白的心始終系在那花瓶上,分秒沒收。怎麼偏偏讓張寅撿漏呢?他鬱悶,鬱悶得路上差點闖紅燈。


  可心底又疑慮,那真是件好東西?他還想再看看,抓心撓肝地想。


  反觀張寅簡直春風得意,奔了崇水舊區,在一片破平房裡轉悠,斑駁灰牆窄胡同,各家門前的名牌一層鏽跡。57號門口停著輛手推車,車上堆滿廢品,進門無處下腳,一方小院裡也全是廢品,逼仄不堪。


  冬天掛的棉簾子還沒摘,張寅掀開進去:“在不在家?”


  就兩間屋,穿著汗衫的老頭從裡間出來,不吭聲不看人,先反身鎖門。張寅找椅子坐下,譏诮地說:“防親兒子像防賊一樣,你累不累?”


  老頭轉過身,其實不算太老,頂多六十,頭發根根直豎,完全是怒發衝冠。皮肉也沒松,看著孔武有力,不過左眼汙濁,半合著,瞎了。


  人們叫他瞎眼張,沒人知道他真名叫張斯年。


  “下班繞我這兒,你不累?”張斯年這才回答,到臉盆旁邊洗手邊問,“有何貴幹,賣廢品?”


  張寅聽見“廢品”就來氣,撇下來意,站起來嗆聲:“糗在這犄角旮旯收破爛,你讓我臉往哪擱?外頭堆著廢品,裡頭攢著赝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動板車之後怎麼辦?!”


  張斯年挑挑粗眉,扯著瞎眼的輪廓:“不怎麼辦,等我兩腿一蹬,你要是樂意,就拿板車把我推野山腳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來,張寅鳴金收兵,從包裡掏出青瓷瓶,就著屋裡昏暗的光線換話題:“妥不妥的,你看看這個。”


  張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張寅笑起來:“我要換哥釉小香爐。”


  他勢在必得,一年半的時間來了三趟,三件東西花光四五年積蓄,全被對方一句赝品打出門。這回不一樣,他有信心,他得讓老頭屁都不放地去開裡間的門。


  張斯年果然屁都沒放,捏著鑰匙去開鎖,張寅瞧著那背影生出無邊火氣,恨聲道:“瞎著隻眼就能看出真假,換成別人早身家百萬了,你倒好,收廢品!”


  鎖開了,張寅起身到門外,裡面一張單人床,一對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開了眼,也氣紅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覺得張斯年像個精神病。


  張斯年開抽屜取出一件十釐米高的小香爐,交換時問:“哪兒收的?”


  張寅答完就走:“是賣是留隨你。”


  簾子撩起落下,光透進來又隔絕在外,張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隨手一擱,像擱水杯、擱筷子那麼隨便。他閉上眼,看不出瞎了,打著拍子哼唱京劇《借東風》。


  末了帶著戲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趕上周末,丁漢白難得沒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壽要給他們師兄弟講課,等其他四人聚齊,他已經開車到了古玩市場的門口。


  丁漢白戴著墨鏡,西褲一道褶兒都沒有,腕上的瑞士表閃著光。他這種派頭最吸引賣家,好像渾身就寫著——錢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狀似漫無目的,實則鏡片後的倆眼如同掃描儀,心腦中裝著那青瓷瓶,做好了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準備。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說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兒。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漸漸的市場裡面擺滿了,丁漢白轉悠幾遭便離開,沒看見什麼“可疑人物”。拐到旁邊的小巷,巷子窄,坐著賣的,蹲著看的,無從下腳。


  巷尾有片小陰涼,一個老頭卻戴著墨鏡坐在那兒,面前一件舊秋衣,衣服上放著件青瓷瓶。丁漢白看見後沒徑直過去,裝模作樣地在其他攤位逗留,磨蹭夠了才行至盡頭。


  他把墨鏡摘下:“陰涼地兒還戴著啊。”


  “眼睛不得勁,不樂意見光。”老頭說。這老頭正是張斯年。


  丁漢白抻抻褲腿蹲下,拿起瓶子開始看,他本來就不面善,此時臉還愈發地沉。然而,表面沉著,內裡卻攪起罡風。


  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昨天剛見過張寅那件,不至於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來的,也不能盤管蟲的位置都一樣吧?


  張斯年掏出根卷煙抽起來,等丁漢白問話,懂不懂就在問。丁漢白像是啞巴了,翻來覆去地看,他有點暈,張寅那件像家裡那堆殘片,手上這件又像張寅那件。


  有人逛到這邊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問:“多少?”


  哪個賣家不愛大款?張斯年豎仨指頭,三萬。


  丁漢白沒還價,又問:“浙江漂過來的?”一個漂字,證明他懂這是水裡的東西,但他問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詐一詐來歷。


  張斯年低頭從鏡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經經的一眼,說:“福建。”


  丁漢白再沒猶豫:“包好,我取錢。”


  銀行就在旁邊,他取完和對方錢貨兩訖。臨走他看張斯年衝他笑笑,不是得錢後開心,是那種……忍不住似的笑。


  他幹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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