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封妃那天,他在宮外跪了一夜。
那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些,還有那場上京城罕見的大雪,一切都預示著那一年的不平凡。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亡國公主。
人們說我水性楊花,厚顏無恥。
因為我出賣色相,背叛家國,心甘情願地做了敵國皇帝的寵妃。
他們認為,王朝搖搖欲墜的時候最先隕落的就該是我。
可亡國公主自刎殉國,從來就不是美談。
我想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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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放下臉面,甘心為妾,恬不知恥地做了那滅國仇人的籠中鳥。
1
我名喚葉蘭因,是梁國皇族唯一的嫡公主,許是出於對我母後的愧疚,一出生父皇便賜我封號昭和,給予我眾星捧月般的地位,甚至請無數先生,細心教導我琴棋書畫、文韜武略。
我母後生我時難產,彼時我父皇正在與其他妃子逍遙快活,而伺候我母後的太醫,正被父皇最寵愛的貴人拖著不讓去救治我母後。
我母後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啊,卻被一介小小貴人迫害致S,許是我命大,出生時穩婆直搖頭,我竟也奇跡般活了下來。
因此我自小憎惡我父皇,即便他給予我許多,我也再清楚不過,他隻是為了堵住這天下悠悠之口罷了。母後去世後不過一月有餘,他便另封皇後,成日花天酒地,著實配不上這帝位。
以至於墨良辰帶領北國百萬大軍攻入我皇城、屠S我父皇時,我未曾有半分眷戀。
我就那樣靜靜地站在窗邊,沉默地看著窗外紛飛的大雪。
我想,也許我這一生再也見不到這梁國的雪了。
「你是誰?」
墨良辰薄唇微啟,問我。
他的語氣同他的人一般,冰涼入骨髓。
我瞥了眼躺在血泊中的父皇,心中卻擔心起另一個人來。
墨言辰,北國質子,這梁國待我唯一真心之人。他幾次三番在我瀕臨S亡時救我於水火之中,仿佛我這黑暗一生中難得的一抹曙光。
轉念一想,也沒必要擔憂他,畢竟,他是北國質子,是墨良辰胞弟。
見我久久不作答,墨良辰身旁的宦官急急道:「回皇上,這是梁國昭和公主!」
宦官的話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向他行了個標準的皇室禮儀,依舊沉默,眸子卻直直看向他。
隻希望他能讓我S得痛快些。
他盯著我良久,認真的神態有一瞬間讓我有些恍惚。
「倒是有趣,帶回宮中。」
我一愣,再回過神時他已走遠。
墨良辰竟要納我為妃。
在旁人看來,我與他有血海深仇,在他身邊無疑是一個禍害。
我封妃那天,墨言辰在養心殿宮外跪了一夜。丫鬟向我通報時,我的眼眶竟一下子紅了,我在這異國他鄉,他竟也能替我出頭。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他依舊跪著,求皇帝收回納我為妃的旨意,仿佛天崩地裂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一夜稱得上煎熬。天灰蒙蒙時。
我終究放下皇帝的叮囑,出去找他了。
遠遠地,我看到他了,心口像是被針扎了般,看著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自責又無奈。
「墨言辰,你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不過一亡國公主,怎值得你如此待我?」
看著他的模樣我心疼得緊。
「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他倔強的樣子一如從前。
「事已至此,你當置身事外。」
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蘭因,我知你不願被困在這宮中,也明白你不甘為妾,我懂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意,我要娶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聽著這般赤誠的言語,我愈發心酸。
我何嘗不願嫁與他這般的男兒。
皇帝的話依稀縈繞在耳邊。
「你如今這般,隻會拖累了墨言辰,帝王家是不配有情的,你不該成為他的軟肋。」
他方才回上京,根基未穩,我曉得他的志向與抱負,更清楚他此番行為會讓朝臣如何想。
少年的肩應該擔起草長鶯飛和清風明月,不該為我這樣眼裡早已沒了星辰雲海的女子放棄他的尊嚴與前程。
我顫抖地親吻他的唇角,短短幾秒,便是我企盼已久卻注定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
「終究是我對不住你,這世間有許多的好女子,你委實不必念著你我的舊情,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無情的話便這般決絕地說出口。
「你走啊,走啊!」我略帶鼻音的聲音染上絕望的氣息。
他看著我,終是撐不住,倒在雪中。
我撲過去,擁住他。
吱的一聲,養心殿門開了,墨良辰緩緩走了出來。
「來人,王爺累了,將王爺帶回府。」
薄情的話總用最溫情的語氣說出。
我呆呆地看著望著侍衛們扶著的漸行漸遠的墨言辰,皑皑白雪落滿了青絲,瞬間便化了。
當真是,不許人間見白頭啊。
我隻覺得手腳麻得很,愈發沒有知覺,跌坐在雪中,將腦袋深深埋進懷裡。
這是我第二次在上京看到如此大的雪,記憶忽地飄到七年前第一次入京,彼時在上京認識了好些人,一心沉醉於繁華與溫情中。
那時竟也不曾料到,我這一生都要被困在這曾經滿是希冀的上京城中。
2
我在一座陌生的寢殿中再次醒來。
霜降是我母後留給我的、自小陪在我身側的丫鬟。我溫著湯婆子,聽霜降緩緩道來這兩日發生的事。
那日我昏睡在雪中,漫天飛雪直將我的身子埋下去了半截,終是墨良辰將我抱起,請太醫醫治。
說到此處時,霜降不禁感嘆。
「皇上對殿下似乎也有些不同。」
我隻笑她太傻。
石火光中爭何事,蝸牛角上莫認真。
這世間的許多事,不過是良辰美景,一番虛設罷了。
墨良辰封我為雲妃,賜居驚鴻殿。
我突然想起從前常念的杜少陵的一句詩。
【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
如此看來,「雲」字倒是極襯我如今的處境。
墨言辰風寒痊愈後,幾次三番尋我都被皇帝攔下,我隻得託人捎給他一封信,隻說我一直視他為兄長,讓他珍重。
皇帝以為國祈福為由,擬旨讓墨言辰陪太後前去護國寺住幾年,徹徹底底斷了我與他見面的念想。
皇帝賜我封號、位分,還有數不清的賞賜,宮中嫔妃竊竊私語,爭風吃醋,人人皆道我狐媚惑主。
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
他許我墨言辰前程似錦、許我在宮中任意而為;我承諾他親手斷了墨言辰對我的心思。
一連半月,墨良辰都歇在驚鴻殿,外人言我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不知我與墨良辰分榻而眠。
他答應不碰我,我也發誓守口如瓶。
如此,他便每每留在我宮中批閱奏折,既不會讓遠在上京城外的太後擔憂子嗣,又可以免去庸脂俗粉的困擾。
這番作為,也是費了些心思的。
最是無情帝王家,我不免為那些拈酸吃醋的女子感到悲哀,為著這麼個薄情之人相互爭鬥著實不是明智之舉。
雖說墨良辰許我任意而為,但我也盡量避免與他妃子起衝突,妃嫔們言語中夾槍帶棒我隻一笑而過,倒也落下個溫和恭順的名聲。
後宮佳麗三千,既處在風口浪尖上,便免不了麻煩主動找上門來。
那日霜降去內務府取例銀,回宮路上碰見貞嫔,貞嫔想是早已對我心存不滿,又聽聞我是個好脾氣的,便囂張霸道起來,隨意尋了個由頭就要責罰霜降。
丫鬟來報,我提起衣裙便去找霜降,一路上跌跌撞撞,任由珠釵落了一地。
趕到時,霜降跪在石子路上,貞嫔的掌事宮女正在掌嘴。
我略壓下心裡的憤怒,厲聲道:
「住手。」
主僕倆齊刷刷地看向我。
我將霜降護在身後,直直地看著那宮女。
問:「你在做什麼?」
那宮女仿佛被我嚇著,顫顫巍巍地開口:
「奴婢……奴婢……」
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一邊吩咐一個丫鬟帶霜降回宮找太醫瞧瞧,一邊審視著貞嫔。
「你宮中丫鬟冒犯了我,我教訓她,天經地義,你犯不著這般瞧我。」
貞嫔趾高氣揚道。
「啪」的一聲,我抬起手給了她一巴掌。
「你怎敢打我?我是皇上的妃子!」
「你一介嫔位,以下犯上,本宮打你,理所應當。」
「葉蘭因,你不過是一亡國公主……」
「啪!」
還沒等她說完,我又伸手打她。細長的護甲在她臉上劃下兩道口子。
疼得她嗷嗷大叫。
「貞嫔不知悔改。來人,將她這丫鬟拖去浣衣局,貞嫔,在這兒跪兩個時辰吧。」
我不緊不慢的語氣在夕陽的餘暉下硬是生出幾抹不怒自威的壓迫感來。
目光所及之處宮女太監皆俯首稱臣。
來不及糾纏太多,我急忙趕回去瞧瞧霜降的情況。
霜降傷得不重,可臉頰到底也微腫了起來。我有些心疼,望著她的模樣,聲音到底是帶上了哭腔。
「霜降,你還好嗎?」
「殿下,今日你把那個貞嫔收拾得服服帖帖,哈哈哈……」
霜降沒心沒肺地嘲笑著那個蠢貨。
轉念一想,她又略帶擔憂地問:「皇上那邊……」
「無妨,你且安心。」
我寬慰她,心中卻明白貞嫔會如何向墨良辰訴說。
快了,我對自己說。
果不其然,剛喝上小酒用上晚膳皇後身邊的太監便來請我去鳳儀宮議事。
我一副了然於心的神情,命人將酒溫著待我回來再喝,然後帶著另一個丫鬟慢慢悠悠地往鳳儀宮走去。
3
鳳儀宮中,燭火通明。
七八個妃子坐在一旁,貞嫔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皇上皇後端坐在主位上。
見我前來,貞嫔哭得更厲害了。
我福了福禮,剛預備坐下,墨良辰冷不丁地開口:「你喝酒了?」
他竟也關心這等闲事?
我微愣,點點頭,隨即坐下,自顧自地斟了盞茶。
皇後向我投來審視的目光:
「雲妃,今夜喚你前來是為著貞嫔之事。」
我兀自打量著周圍人的臉色,點了點頭。
皇後又看向貞嫔:
「你說雲妃打你,這話可不能亂說,雲妃平日裡最溫和不過,怎會出手傷人?」
不愧是皇後,聽著都是在稱贊我的性情,字裡行間卻滿是諷刺之意。
如此做派,倒是與墨良辰頗為登對。
見皇後發話,貞嫔哭得愈發大聲,聒噪得叫人頭疼。
「皇上,您可得為臣妾做主啊,臣妾的容色可得好些日子才能好,雲妃恃寵而驕,您可不能偏心啊。」
說罷,用面巾遮住面龐且隻露出淚水汪汪的雙眼的貞嫔越來越顯得惹人憐。
墨良辰緩緩開口:「雲妃,你可有辯解?」
「是我打的。」我應下。
墨良辰又問:「為何打她?」
我揉了揉眉頭,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自作孽不可活。」
墨良辰看著我,我坦然地回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