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名女神醫,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這日,我收到了衛華的傳信,遂戴了帷帽出府。
為了掩人耳目,在抵達約定之地前,還特意和紫菱拐到雲杉坊挑選了幾匹新紋樣的布料。
回府時,一家名為「煎春雨」的茶館映在眼前,正是衛華相約的地點。
茶館主人是一名清秀面容的男子,他穿著青色的粗布衣衫,卻周身有一股淡然自若的氣質,與這嘈雜的市井格格不入。
我挑了一個人少之處,落了座。
衛華還沒到,我正在端詳茶鋪中掛著題字「一盞逢春」的字畫,身旁湧過來一眾書生模樣的人,他們剛剛入座就開始議論起來。
一名灰色衣衫的男子躬身低語:「聽說咱們的太子殿下成日裡尋訪那名女神醫的蹤跡,已經被陛下貶斥數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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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你說的真的假的?太子殿下又沒病,找神醫做什麼?」
那李光繼續分析道:「自古帝王求長生,想必是為那來日登基早做打算,要學那始皇帝,追求長生不老的秘訣吧。」
茶館旁一臉憨厚的張屠夫笑道:「皇家的事真是復雜,不像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我隻操心我媳婦肚子裡懷的是不是男娃。」
書生們其中一人插嘴:「張屠夫,你應該操心你家媳婦揣的是不是你老張家的種。」
「哈哈哈哈哈……」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
張屠夫變了臉色,狠狠揮下手裡的剔骨刀,重重地砸在案板上。
我搖了搖頭,春闱在即,若我朝學子皆是如此好色忘義,油嘴滑舌的市井之徒,大盛的將來又在何處。
李光冷哼一聲:「唉,我堂弟媳婦的遠方表哥的朋友,認識禁衛的人,這是從那來的消息。」
「籲……」
「你們別不信,我還知道一事,信王府知道吧,那信王時日無多,恐就這幾日了,信王妃年輕貌美,竟早早就守了寡,嘖嘖,真是可憐。」
另一男子故作高深地搖著折扇,笑容猥瑣:「信王腿疾剛剛恢復,就遭了責罰,臥床至今,那新王妃恐怕至今還是個雛兒呢?」
「怎麼了,沈公子,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身份,人家就算是個寡婦,也是王妃。」
沈景眉一瞪眼:「你瞧不起誰呢?本公子春闱必定名列三甲,納她一個殘花敗柳還不夠嗎?」
「哈哈哈,說的是,沈公子手眼通天,應該是那婦人的福氣。」
「那是那是……」
眾人皆舉茶恭賀。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等不到衛華前來,正準備起身離開。
一溫潤如水的聲音響起,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汙言穢語!敢妄議皇室,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那沈景眉從小嬌慣著長大,何曾受過這樣的奚落,當即甩了茶杯,站起身來:
「臭賣茶的,你說誰呢?小爺我在這破爛地方喝茶已是給你臉面,你竟敢出言頂撞。」
周圍人也紛紛勸說:「你這人,可知道沈公子是何人?」
「他是沈閣老的孫子,身份貴重,更是未來的天子近臣,國之股肱,還不快點道歉!」
沈景眉一臉自豪:「小爺我心情好,如今隻要你圍著這茶鋪,跪著邊學狗叫邊喊『沈爺爺,我錯了』,並且從此以後隻接待小爺我一人。」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周圍人:「和我的朋友們,小爺今日就饒過你,否則打斷你的狗腿。」
青衣男子端著茶盤走進,沈景眉一臉篤定,正等著男子痛哭流涕的求饒。
他卻轉身衝我走來,在我呆愣期間,將手中茶盤放置桌上,輕聲道:「這位客人,您要的花茶。」
他提起茶壺,為我倒上一杯,頓時茶香撲鼻,不似街頭巷尾劣質茶葉,竟和我平時所飲不相上下。
想必也是個懂茶之人。
我隻將帷帽掀起一角,輕抿了一口:「茶湯很好,多謝公子。」
話剛說完,手腕被緊緊攥住,隔著帷帽,我看不清男子此刻的表情,隻知道他此刻有些激動。
紫菱立刻大聲呵斥:「大膽!還不放開我家,我家姑娘!」
男子仿若無聞,低聲問道:「你是何人?」
我使勁掙脫開,手腕已經有些發紅:「與你何幹?」
他還想開口,紫菱手中寒光一閃,已經拔出匕首,顯然準備硬來了。
這時,身後被忽略良久的沈景眉等人終是沒了耐心:「嘿呦喂?竟敢無視小爺,在這談情說愛起來了。」
他放下二郎腿,走上前來。
隱約看見我被風刮起帷帽下的一絲容顏,和被攥紅後更顯潔白的皓腕。
一瞬間也忘了找茬了,伸手就要攬我的肩膀:「這地方也能遇見如此絕色,小美人,來陪哥哥們玩玩唄。」
不等紫菱動手,茶館青衣男子便握緊拳頭衝姓沈的臉上砸去,誰知那沈公子也是個練家子,反手一拳便將其打飛。
男子身後的桌椅碎了一地,他似乎是痛極了,半天垂著頭喘著粗氣,不做聲。
「我倒是個能打的,原來隻是個兔兒爺,哈哈哈哈……啊——」
他大笑的嘴角還沒合上,突然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
我回頭,隻見紫菱抓住機會,照著沈公子的兩腿之間猛踹了一腳。
隨後嫌棄地甩了甩腿:「嘖——」
我緩緩起身,伸手扶起那倒地的茶鋪老板,不經意間,帷帽隨風飄落,露出了真容。
他瞥見我的容顏,瞬間愣在當場。
不知為何,他的眉眼有些熟悉,我的心又揪痛起來。
心中冒起一個荒唐的想法,又被我立刻否定。
不會的,此人如此羸弱,不會是他,怎會是他?
他的唇角微動,眼裡滲出淚光,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卻未及啟齒,便被沈景眉粗魯打斷。
沈景眉目光一瞥,亦看清了我的模樣,眼中痴狂之色更甚,狂妄笑道:「都給我聽著!今日,我定要得到此小娘子,而茶鋪這男的,礙眼!剁了喂狗便是。」
與他同行的狐朋狗友,此刻亦如夢初醒,紛紛揮拳衝上前來,桌椅板凳亂飛,揚塵一片,場面一時大亂。
我下意識將那男子護在身後,紫菱左右為難,既要護我周全,又要顧及男子安危,同時還要應對這群狂徒,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正當茶鋪搖搖欲墜之時,一聲怒喝在街上響起,之間一年輕侍衛長挺槍而入,長槍猛然插入地面,震得塵土飛揚:
「安樂長公主在此,誰敢造次!」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才看到他身後的華麗車駕中卻有一抹身影,紛紛跪倒在地,混亂的場面瞬間凝固。
我趁機迅速整理好帷帽,遮掩了容顏,與眾人一起跪地行禮。
那侍衛長的聲音帶著熟悉的威嚴,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衛華。
17
不想衛華已投身公主府,成為侍衛長。
我暗自為他高興,公主府自有精兵護持,他在那裡可得庇護,亦有機會施展才華,實為明智之舉。
他衝我點頭,我這才發現,長槍揚起瞬間,我的腳邊多了一枚紙條包裹的石子。
我將石子悄聲攥在手中。
隻見長公主緩緩掀開車簾,盡顯雍容華貴之態,如明月出雲,瞬間照亮了混亂的集市。
她步履從容,緩步下車,越過塵埃,直抵我們這方喧鬧的人群前。
沈景眉自公主出現就一直沾沾自喜,此時他見公主朝他的方向走來,立刻激動地跪地向前,聲音都有些顫抖:
「表叔母,此番動亂皆是因這茶鋪掌櫃出言不遜,更是傷及侄兒新納的妾室,望表叔母為侄兒做主啊。」
新納的妾室?我?
聽著他的稱呼,我心中一沉,突然想起傳言中長公主早逝的那位驸馬,正是沈家二房嫡子。
此刻她若護短,我自然可以表明身份,但那茶鋪老板恐難逃一劫。
心中有一個聲音,無論如何,我也要救下他。
心念一動,正欲起身掀開帷帽,忽然感到一股力量緊緊拽住我,轉頭隻見青衣男子輕輕搖頭,示意我不可衝動。
青衣男子挺身而起,沈景眉指著他的鼻子說:「對對,就是這狗雜碎。」
「呸,讓你求饒你不領情,如今隻有S路一條了!等著吧,哈哈哈哈……」
忽然,沈景眉的笑聲戛然而止,笑容凝固在臉上。
隻見長公主越過嘰嘰喳喳的沈景眉,徑直走向那站立的青衣男子。
她笑容滿面,道:「小宋大人,本宮隻是未經你的同意,舉薦你為春闱主考官,何需如此氣性,連官服都剪了?」
說著,身後兩名侍女捧著新制的官服上前,一套是刑部的,一套是禮部的。
眼前被公主稱為「小宋大人」的男子拱手行禮,答道:「是,臣一時衝動,即刻便回禮部履職。」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眾人面色驟變。
沈景眉瞬間沒了剛才的囂張氣焰,癱軟在地。
其餘眾學子亦紛紛遮面,不敢正視之前被輕視的男子。
我也驚掉了下巴,暗自思索這位小宋大人是何方神聖?竟然令公主親自舍下身段來「哄」他。
世人皆知春闱主考乃長公主薦舉之刑部宋執,因其年輕且手段狠辣,故人人皆稱其一句「小宋大人」。
誰料這位大人不在禮部、不在刑部,反在這不起眼的茶攤子上賣茶啊。
眾學子皆面如S灰,回想方才的舉止,不知被這位座師看了多少。
宋執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冷聲道:
「今日茶鋪鬧事之人,品德敗壞,不配在朝為官,皆於此次春闱中除名,三代之內不得錄用。」
此話一出,四周哀嚎聲起,眾學子皆苦惱著自己奮鬥到此,隻是胡鬧一場,便仕途無望了。
「座師,學生錯了,學生不該隨著沈公子胡鬧。」
「是啊,學生寒窗數年才到如今的地步,不能除名啊。」
「座師,在給學生一次機會吧,您要什麼,學生家底豐厚,您隻要開口,多少都行。」
我的嘴角有些壓不住,在場的眾人衣著華貴,何談「寒窗」?
若他們之前所言為真,真正寒窗的學子恐怕根本不能入圍。
更何況,這位小宋大人說得不錯,品德敗壞,不配為官,這不還有公然賄賂的。
小宋大人充耳不聞,隨後他伸手扶起了我,沈景眉此刻也看到了我,頗有魚S網破的氣勢,怒吼道:
「小宋大人,強搶我的妾室,表叔母,不,長公主您也不管嗎?」
長公主目光落在我身上,轉而望向身旁之人,問:「有此事否?」
男子淡然回應:「並無。」
長公主點頭:「嗯,那走吧。」
沈景眉目瞪口呆,情急之下拽住公主的衣裙下擺:「不是!表叔母,怎能就此信他?」
長公主見華裳被汙,眉頭微皺:「嘖,真髒。」
話音未落,隻見衛華手中刀光閃過,沈景眉的一條胳膊就飛了出去,股股鮮血從斷臂處流出,同時還有他的一聲慘叫。
左臂砸在地上,揚起的灰塵散去,指尖還在抽動。
鮮血濺落,染紅了我的潔白的帷帽。
周圍的百姓驚叫連連,我下意識後退兩步,胳膊及時被宋執扶住,才穩住身形。宋執皺了眉,沉聲向公主道:「不必如此。」
長公主回首:「他剛不是踢了你?那廢他一條腿也可。」
言罷示意衛華繼續動手。
男子搖頭:「不必了。」
衛華遂放手,沈景眉臉色煞白,不敢辱罵公主,隻敢怒斥宋執,「宋,宋,宋」了半天,卻連名字都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