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飛速運轉,終於從記憶深處尋到了這個名字。
他怎麼從一個瘦小黝黑的小男孩長成這般模樣了。
十六歲的暑假,我和奶奶住在小漁村。
樓上搬來了新住戶,是顧舟帆和他爺爺。
那時候的顧舟帆不愛說話,看人的眼神總透著警惕。
有一次他被隔壁村的村霸圍住,我正在打漁。
眼看柔弱的他被扔在地上,我實在看不下去,抄起魚叉就衝上去。
梗著脖子硬是把那幫小混混呵退了。
從那天起,顧舟帆開始主動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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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爺爺是名裁縫,偶爾去城裡打工,他就會來奶奶家蹭飯。
他是個眼裡有活的人,隻要他過來,我和奶奶就能在坐在沙發上嗑瓜子,他忙裡忙外的。
隻不過在十八歲的時候,顧舟帆出國了,我們就失去了聯系。
我仰頭看著眼前長得人高馬大的顧舟帆,嘴角有點壓不住:
“呀!男大十八變了!”
顧舟帆站在我面前,笑了笑:
“桑夢心,終於又見到你了。”
07
顧舟帆說他也是剛從城裡過來,要帶我去小漁村一家新開的菜館吃飯。
我讓他先回去休息片刻,我也整頓一下。
進了屋,我就停不下來地開始打掃,擦桌子掃地。
正坐在沙發上休息,敲門聲響起。
我打開門,門口站著個大高個。
我問他:“您找哪位?”
他明顯愣了一下。
空氣安靜了片刻。
他撓撓頭,又對著我笑:
“夢心,我是顧舟帆啊,你樓上的鄰居。”
“顧舟帆?”我努力想也想不起來,又覺得眼前人似曾相識。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好意思地跟他說:
“不好意思,我得病了,記性不太好。”
他抬起手中的東西:“你敢回來,給你支援點物資。”
全是吃和住的東西,米油面雞蛋牛肉蔬菜,和被子電熱毯。
我趕緊讓他進屋,別站在門口說話了。
他把東西放下,就系上圍裙,hello Kitty的圖案配上他竟顯得幾分可愛。
我驚訝他居然還會下廚。
“以前都是我做的呢,你和奶奶就坐在旁邊嗑瓜子等飯。”
我雖然沒想起來,但此刻是久違的放松溫馨。
他拿出擀面杖準備和面:
“今天時間有點晚了,就不整大活了。”
“下個拉面吧。”
他彎著腰細心地調和水面比例,和面、拉面、下鍋、炒菜、蓋澆。
一整套行雲流水的,我就隻用站在一旁看著。
隱隱有些記憶顯現,好像十六歲的時候,他也是像這樣在奶奶家的小灶臺旁忙碌。
眼眶頓時酸澀。
顧舟帆端出成品:
“快開飯吧,餓了吧!”
我走到餐桌旁坐下,看著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這盤蓋澆拉面。
雖然不是什麼鮑魚盛宴,但我感到心頭溫熱。
我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被照顧”過了。
結婚後,說得好聽是全職太太。
我家在從早忙到晚。
早上五點起床給他們父子倆準備早餐。
早餐我要比他們吃得快,因為我要為兒子準備好衣服和書包,洗完碗就要送兒子去幼兒園。
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親力親為。
吃過晚飯,他們倆一個癱在沙發上打遊戲,一個進書房寫作業。
我要收拾碗筷廚房,做好每日的全家清潔。
剛結婚,沈聿琛還會給我捏肩,說老婆辛苦了。
過了幾年,就當成了理所應當。
我為家裡付出了多少,他們全然沒放在眼裡。
嫌棄我不會打扮。
嫌棄我變老變醜。
誰不想做優雅精致的都市女性。
說多了“我是為了這個家”,還會嫌我道德綁架他們。
我就也收起了抱怨。
把所有委屈和酸澀都自己咽下。
08
我和顧舟帆邊吃飯,邊交流著各自近幾年的近況。
他自十八歲出國後,一路讀書再到自己創業,這次回國是參加爺爺葬禮的。
他問我:“你呢?結婚了嗎?”
我頓了頓,搖搖頭:“結了,前夫S了。”
顧舟帆以為問到了我的傷心事,就沒有再展開這個話題。
自打一起吃過飯之後,顧舟帆開始每天往我這裡跑。
又是給我送東西,又是做飯打掃衛生的,給我整得都不好意思了。
我的記性也越來越差了,好像已經快忘記沈聿琛和滔滔的模樣。
我離開家了之後,他們一個消息也沒有。
我自嘲般地笑了笑,忘了也挺好的。
我正發呆,顧舟帆遞給我一個白色藥瓶子,上面的標籤全是看不懂的法文。
我接過藥瓶子疑惑地看著他。
顧舟帆認真地看著我:
“夢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吧?”
“我發現你開始頻繁性的健忘,語言表達能力也在退化。”
“啊……你看出來了?”
顧舟帆繼續說:
“我讀的專業就是專門研究阿爾茲海默症的。”
“我創辦的公司,就是治療阿爾茲海默症的制藥。”
“這是我們經過了兩年驗證治療效果的藥,能緩解每個階段的病程。”
我猶豫地拿起藥瓶子看了看:
“我去醫院看過了,醫生說希望不大。”
他聽出我的喪氣,略顯著急的說,
“你不能這樣想!相信我……我花了快十年在研究這個病,還是有機會的!”
我點了點頭:“好,我試試。”
顧舟帆聽到我同意,才明顯松了口氣。
我的手緊緊攥著藥瓶,心裡五味雜陳。
我朝夕相處的丈夫和兒子,從沒發現過我的不對勁。我的媽媽聽說我得病,生怕我跟她借錢。
而顧舟帆,短短幾日,就能發現,還鼓勵我不能放棄。
手機鈴聲響了。
我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沈聿琛不耐煩的聲音:
“桑夢心,鬧夠了沒有,現在還學會離家出走了?”
“趕緊回家!明天去參加兒子的家長會。”
我冷笑了一聲。
這麼久了,沒等到我久未歸家的關心。
劈頭就是責備和任務命令。
我累了。
我不想再當披著全職太太外衣的家庭保姆了。
“你是誰啊?回什麼家?”
“我哪有兒子!打錯人了!”
沈聿琛冷漠嗤笑:
“這又是在演哪出?”
“桑夢心,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和耐心了!”
我沒再說話,直接掛斷電話。
沈聿琛的電話又撥進來。
我手指一劃,拉進黑名單。
09
第二天,沈聿琛就帶著兒子出現在小漁村了。
我從市集趕集回來,就看到他們父子倆站在我家門前。
滔滔一看到我,就衝過來抱住我:
“媽媽!你怎麼那麼久沒有回家!”
毛絨絨的小腦袋蹭著我的大腿,SS抱住我不撒手。
我看到滔滔手臂有一道長長的劃痕,下意識地問:
“怎麼受傷了?”
“和張大怪打架弄的……”滔滔小聲地說。
我把他扯開,蹲下與他平視,上下打量還有沒有受傷的地方:
“怎麼現在還學會打架了?!”
滔滔眼淚馬上溢了出來,還咬著嘴唇忍住:
“誰讓他說我媽媽不要我了的!”
“媽媽你不會不要我的,對不對?”
我抬頭看了一眼沈聿琛:
“你怎麼照顧兒子的?”
他的視線與我對上,不自然地輕咳一聲:
“後來已經跟對方家長交涉了,那小孩兒也道歉了。”
“那也要怪你……誰讓你離家出走,滔滔每天鬧著要找媽媽。”
我不想再理他,用指腹擦了擦滔滔的眼淚:
“以後不能那麼衝動就打架了,好不好?”
滔滔看著我,點點頭,牽住我的小拇指:
“那媽媽要跟我回去。”
“沒有媽媽在,我和爸爸每天都隻能吃外賣。”
“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得,合著還是舍不得我這個保姆。
我輕輕回握滔滔:
“媽媽不回去了,你以後跟著爸爸了。”
還沒等滔滔說話,倒是沈聿琛先急了,把我扯起身,聲音尖銳:
“桑夢心,你什麼意思?”
“你鬧什麼脾氣呢?”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很少看他那麼著急。
是很難再找我像我那麼實惠肯幹的保姆了嗎。
我突然笑了:
“鬧脾氣?沒有的事,我隻是要跟你離婚了,沈聿琛。”
他看我的態度,也覺得不能再硬著來。
沉了口氣,握住我的手,耐住語氣地跟我說:
“夢心,那天我真的是記錯日子了,我以為你是後一天生日。”
“祝欣欣剛回國,沒什麼朋友,我就幫她慶祝一下。”
我甩開他的手,平靜地開口:
“不用說了,我不在意。”
我轉身掏鑰匙開門,剛準備關門,這一大一小就硬擠進來了。
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夢心,我釣了條大魚!今晚咱們吃全魚宴!”
顧舟帆洪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拎著一條巨大的魚笑著走過來,旁邊還跟著個小女孩,是村上便利店老板的女兒。
顧舟帆一進門,沈聿琛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語氣不悅:
“好啊桑夢心,我就說你怎麼不肯跟我回去要留在這個破村子,還要跟我離婚。”
“原來是在這裡有了野男人啊!”
“沈聿琛!”我打斷他。
“你胡說什麼!”
沈聿琛咬著牙說:
“甚至連兒子都不要了。”
“還假裝不認識我,說自己根本沒有兒子。”
他掃了一眼顧舟帆身邊的小女孩。
“原來是跟野男人在外面還有一個種!”
“啪!——”
我抬手扇了沈聿琛一巴掌。
我喘著粗氣,感覺快要窒息。
下一秒,我直直地向後倒下。
10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我聽到醫生說,我這個病啊,發展到末期,大小便都無法自理。
站在旁邊的沈聿琛臉色都變了,要把我趕出醫院,說什麼都要跟我離婚,他可無法為我端屎端尿。
我走在茫茫雪地裡,一個人走了很久,腦子裡的記憶像是被大大的橡皮擦擦掉了,誰都不記得,找不到出口。
“桑夢心——”
“桑夢心——”是顧舟帆的聲音。
我猛地睜開眼。
我正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著管子,手背上正在輸液。
病床前站著顧舟帆,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抬起手示意顧舟帆走近,我沒有力氣說太大聲的話:
我扯了扯嘴角,“舟帆,我是不是快S了?”
“感覺身體疼得厲害。”
他呸了兩聲,“不準胡說!好著呢。前面隻是應激性的昏厥,一時間氣沒有喘上來導致的。”
“公司剛通知我二期藥已經研制出來了,準備批量生產。”
“這個藥效比我之前給你的更好,放心吧,有我在,你會一直好著的。”
顧舟帆信心滿滿地對我說。
我點頭:“好。我相信你。”
又掃了一眼房間,那兩個人不在這裡了,我問顧舟帆:
“他們走了嗎?”
顧舟帆看向我:
“嗯,本來說什麼都不願走。”
“不知道昨天醫生跟沈聿琛說了什麼,出了醫生辦公室他就急匆匆地回去了。”
“急到兒子都差點忘記帶走……”
我笑了笑,抿緊嘴唇,沒再說了。
準備出院的時候,顧舟帆臨時被召喚回法國,要他親自跟進這批藥。
我讓他安心回去吧,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等著他拿藥回來救我呢。
他離開前抓著我說了好多注意事項,我一直點頭。
可我一個都記不住了啊。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沉重。
胃口也越來越差,沒有食欲。
原來的記憶還能時好時壞,現在甚至開始忘記自己是誰。
有一次半夜我驚醒,竟發現自己尿床了。
後半夜,我睜著眼睛沒有絲毫困意。
身體和腦子在慢慢脫離我的控制。
點開手機裡的各個資產賬戶,盤點現在我名下的固定資產和流動資金一共有多少。
還給了我的律師留言,需要他幫我草擬一份離婚協議,要盡最大可能保護我的財產。
我給律師發了5個G的視頻,裡面是能支持我迅速離婚的證據。
因為家裡有滔滔,我在各個角落安置了攝像頭,擔心他遇到危險。
隻是沒想到現在攝像頭才發揮出作用。
我沒有回家的那段時間,沈聿琛趁著兒子上學的時候,把路欣欣帶到家裡來。
在我們的臥室裡,在我們的床上,他們倆翻雲覆雨到忘我。
事後,路欣欣趴在沈聿琛身上讓他勸我回去。
沈聿琛不理解她的想法,剛上完床就要請正妻回去麼。
路欣欣接著說:
“這樣我們既能一直談戀愛下去,還能有個保姆伺候我們,任誰想都是一筆好生意吧。”
沈聿琛聽到她的話,笑得很大聲。
11
我跟律師強調這份證據不可以發到網上傳播,不可以用網絡輿論這招。
因為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果然,我的證據一經整理提報上去。
沈聿琛淨身出戶,我的名下一下子多了一個億的資產。
我隨後打了一千萬到婆婆賬戶上,沈聿琛雖混蛋,但是婆婆卻是個明事理處理事情果斷的高質量女性。
這一千是我給滔滔在未來的生活費,希望她代為保管。
剩下的錢,我寫了一份遺囑,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抬頭看窗外。
下雪了。
是初雪。
我裹上厚厚的衣服,準備出去看雪。
小漁村後面有一座大山,雪落在上面顯得格外好看。
我循著大山的方向走過去,越走越遠。
……
一個星期後,據新聞報道。
村民在後山鏟雪的時候發現一具女屍。
根據面部特徵,警察很快就匹配到了對應人。
警察走進我家裡,公布了我寫的遺書。
上面隻有一行字,並且已經經過公證:
【將我名下的所有資產資源捐贈給顧舟帆先生的神州記憶制藥公司,願更多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能治愈,走出不體面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