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陛下的詫異中忽然跪地。
「前半生從未求過舅舅什麼,如今少玉病重至此,我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求舅舅成全我吧!」
頭深深磕下去。
賀蘭景壓著怒:「燃燈,你難道真要和一個瘋子成親嗎!」
上首安靜了很久。
陛下沉聲:「三皇子和小裴先出去,朕有話和燃燈說。」
殿裡重新寂靜下來。
沒了旁人,陛下親自走下階來。
他將我攙起,目光裡都是不贊同:「朕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重情,可是燃燈,不要為了一時情誼把自己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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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
陛下最疼的晚輩不是母族強盛的三皇子,也不是其他公主,而是我這個外甥女。
母親當年為他而S,陛下也就待我更好。
他舍不得我。
臉上有淚滑下來,我聲音沙啞。
「舅舅,我不能放棄他。」
裴少玉在這世界上,隻有我了。
陛下久久不言。
我安靜地等著,直到殿外忽然傳來幾聲慌亂的叫喊。
「救人啊!小侯爺落水了!」
我悚然一驚,和陛下一起往外走。
殿外有一方池子,裡頭養著不少鯉魚,水很深。
裴少玉正在裡面撲騰著。
他不記得自己會水,臉色漲紅地張著嘴。
他在叫我的名字。
旁邊的侍衛跳下去,他卻不讓人靠近。
賀蘭景站在旁邊,青筋直跳:「不是我!我隻是丟了個破荷包,哪兒知道他怎麼會跳下去!」
我沒聽他說話,縱身躍了下去。
被我撈上來時,裴少玉連咳都咳不出來了。
太醫一路小跑過來。
等緩過氣來,他陡然大哭起來。
裴少玉抓著我的袖子,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哽咽得說不出話。
「燃燈!她們沒了,我的土也沒了」
賀蘭景沒忍住。
「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麼,真沒出息,還拉著姑娘的袖子告狀!」
我目光如鋒掃過去,他頓時閉了嘴。
腦袋裡被尖銳的針扎進去似的,劇烈地刺痛起來。
什麼叫她們沒了?
那捧土……
陛下從後面走過來。
他呵斥三皇子,才走到我身後,停在一個不會讓裴少玉感覺冒犯的距離外。
這話不知道在陛下的胸膛中滾過多少遍,才終於落入了我的耳朵裡,揭開渡燕城一戰的真相。
「那土應該是關外的,他的母親和妹妹被挾持,最終在陣前被他親手射S。」
為將者不可心軟。
可為子,為兄呢?
裴家夫人是個極和善的人,初次見面,她便滿臉笑意地拍了拍我的手,給了我一隻镯子。
妹妹裴姝我也是見過的。
她總愛纏在我身邊,笑鬧著要我同她泛舟,一口一個燃燈姐姐。
我的手顫抖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來。
甚至不敢去看裴少玉一眼。
他是母親養大的,和妹妹手足情深,親手射S自己的親人,那是怎樣的誅心。
陛下九五之尊,卻不顧灰塵也蹲在了我身邊。
他眼眶通紅,說起來竟也覺得不忍。
「燃燈,他親手射S親人,卻救了渡燕城數萬百姓。」
裴少玉做了半輩子英雄,最後卻連自己母親和妹妹的屍體都被馬蹄踐踏成泥。
如今連最後一捧土都留不住。
我抬眼冷冷看著三皇子。
賀蘭景慌亂了一剎。
我沒在宮裡久留,帶著裴少玉回府。
他落了水,大病一場。
夢中總落淚,喃喃著問他的土呢。
我站在門外,無聲慟哭。
5
陛下送了許多賞賜來。
他心有愧疚,老侯爺為國捐軀,他卻連裴家最後的血脈也沒護住。
我默默替裴少玉收了。
三皇子也讓人送了東西,都被我拒之門外。
爭執一場,他就敢欺裴少玉如今病不知事扔他東西。
無論知不知情,都傷了裴少玉心神。
我難免遷怒。
東西送來幾次都沒收,三皇子終於坐不住了。
他親自登門。
我怕驚擾裴少玉,站在門外同他說話。
賀蘭景難得低頭:「燃燈,那日是我衝動,可他也沒什麼事,你為何要這樣小題大做?」
我看他道歉,卻分明都是不甘。
是啊,欺負一個傻子而已,能有什麼錯呢。
錯就錯在傻子告了狀。
可不巧,李燃燈是不分青紅皂白都要偏袒傻子的人。
我漠然以對。
「少玉身體不好,府上雞飛狗跳,實在沒人能好好招待三殿下。」
他聽出我送客的意思,終於沒忍住。
我朝歷代立賢德不立長。
他下頭的太子是個年幼卻聰慧的孩子,深得陛下寵愛,儲君之位很難落在賀蘭景頭上。
對我的心意為的是情還是權,我一清二楚。
三皇子被我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我心裡記掛,匆匆回來。
這隻是最尋常的一個午後。
我推過這扇門無數次。
這一次風塵僕僕,甚至略帶怒意,卻見青年長身玉立站在窗前。
他回頭看我,眉眼依稀還是從前的英氣,唇角也彎了起來。
那雙眼睛明明如昔。
裴少玉輕聲叫我。
「好久不見,燃燈。」
淚盈湿了眼眶。
我望著他,恍然間以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
6
裴少玉清醒的第一句話叫了我的名字。
第二句話,是勸我嫁人。
我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少玉錯愕地看著我,儼然沒想到迎面會挨打。
不等他回過神來。
我伸手將他SS按在榻上,擒住他的雙手,幾乎和他鼻尖相對。
對方溫熱的鼻息打在脖頸間,激起一片戰慄。
裴少玉掙扎了一下,怕傷了我,沒敢動。
他無奈:「燃燈,松開我。」
唇快要相貼,他偏頭避開。
怒火自心底湧來,我忽地俯身吻住了他。
有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來,裴少玉的手也從抵觸慢慢放松下來,最後小心地搭在我的腰間。
離得太近,我甚至能看清他深邃的眉眼。
風霜刀劍都淌過,我們已不再年輕了。
他輕輕推開我,被壓在身下,眼睫和眼尾都殷紅一片,水汽盈滿那雙明亮的眼。
聲音帶著喘,裴少玉最終還是妥協了。
他問:「李燃燈,你要把自己搭在我身上一輩子嗎?」
現在的裴少玉不再是朔北主將,也不被裴家所接受,甚至不被世人所容。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口,感受到那顆心髒鮮活地跳動著。
「是。」
哪怕逆風執炬,我亦要強求。
我又進宮求了聖旨。
陛下終於妥協,為我們賜婚。
消息傳出,許多人笑他不堪,笑他跌落塵埃。
也笑我這個貴比公主的天之驕子竟然要嫁給一個傻子。
裴少玉也聽見許多風聲。
他杵著下巴,搬了躺椅坐在牆根底下聽外面的人說話。
一連幾日,他聽得津津有味。
一日夜裡,我終於沒忍住。
裴少玉正在書案前看兵書,伏首時昏暗的燭火在臉上躍動著。
我無聲無息滅了燈。
他茫然地眨眨眼,已經被我按著在窗邊軟墊上滾成一團。
黑暗中,裴少玉伸手護著我的肩頸。
我笑嘻嘻地使壞,掀開他衣裳把冰冷的手往他小腹上貼。
「別……你這小混賬!」
他被冰的一個哆嗦,下意識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忍不住往後躲,笑罵一句。
我能感覺到裴少玉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顫抖了一下,卻不是因為冷。
我探手撫上他發紅的耳尖,笑成一團。
「不給碰啊小侯爺?」
裴少玉攥住我的手,聲音有些啞了:「所以你要當個登徒子嗎?」
我倒是想。
我把玩著他的頭發,漫不經心問。
「朔北新的主將守不住,交戰地敗了四場,陛下派去的幾個武將屢戰屢敗。」
世代守朔北的是裴家子,沒有人比裴少玉更熟悉對手的節奏和風格。
自他失蹤至今,快要有半年了。
朔北已經吃了太多虧。
手下的軀體忽然有些僵硬。
我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
「我藏在家中的人可從來不是什麼傻子,他是要做武將榜首的英雄,不會一輩子倒在世人的評判之下爬不起來的。」
裴少玉不說話。
可我知道,他不甘心。
我親吻著他的唇角,同他氣息交纏。
「裴少玉。」
「重新拿劍吧。」
月色照亮這一方狹窄天地,裴少玉長久地注視著我。
那雙眼裡寧靜而溫柔。
「好。」
7
裴少玉又敗了。
他手中的劍從少年時初次上戰場,便陪著他徵戰四方,陣前斬S對方主將,和他一起贏過千百次。
然而我站在旁邊,看見那劍從他手中滑落無數次。
咣當——
一聲脆響。
他站在院子裡沉默不語,手腕和手指都因為用力而通紅一片。
可每每要出劍,就不由自主使不上力。
裴少玉回過頭來。
他臉色很白,卻還是牽強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手上怎麼那麼多血,怎麼就是洗不幹淨呢。」
那是他母親和妹妹的鮮血。
自渡燕城一戰後,就總是如影隨形地沾染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上。
我被他這一句話說得紅了眼。
裴少玉抬起雙手,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顫起來。
他拿不起劍了。
我沒讓他繼續練劍。
等到當天夜裡,星辰高懸時。
我拉著裴少玉策馬出城。
冷風從臉上吹過,刺骨一樣的冷。
他沒問去哪兒。
我們最終停在京城外二十裡外的一處山頂。
月光靜靜地潑灑下來,照在兩座小小的土堆上。
這是我為他母親和妹妹立的衣冠冢。
裴少玉倉皇下馬,怔然地看著那兩座墳冢。
她們的屍身在交戰地被鐵騎踐踏,到了最後和泥土、雨水混在一起。
以至於讓人連收屍都難如登天。
我站在他身後,對著關外的方向,吹著來自萬裡之外凜冽的風。
「人總要落葉歸根的,可她們回來了,你還留在那裡。」
裴少玉清醒時,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
可此刻,淚卻盈湿了他的眼睛。
他哽咽著,跪在那兩座墳前。
漂泊無依的魂魄,終於得到安息。
直至今日。
裴少玉徹底褪去了那副桀骜輕狂的少年骨。
他重新拿起劍的這一天。
我將裴家親手交到了他手上。
在他剛失蹤的時候,裴家人就想要吞下他的全部身家。
我趕赴朔北前,把這些東西全都握在了手上。
他也不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得知剛回京城那會兒裴家人來攔過他,徑直去了裴家。
兩個叔伯臉上掛不住,鬧著要分家。
算到最後,二房三房不光沒有分得什麼,反而還要償還這段時間吞下去的那些。
等裴少玉清算完回郡主府的時候,京城已經滿城風雨。
他神採飛揚:「總算是分家了,之前日日吵得我腦袋嗡嗡響。」
我抬頭看去,在對視中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婚期將近。
陛下讓內務府親自為我操辦,隔兩日就送些賞賜過來。
庫房裡堆得滿滿當當,就連府中都系滿了紅色綢帶。
張燈結彩,滿目喜慶。
看著裴少玉笑著在廊子上掛紅燈籠的時候,我才終於有了幾分要成親的真實感。
回京後的日子比在朔北的時候過得快。
前腳還在準備大婚事宜,眨眼已經披上了喜袍。
龍鳳喜燭燒得正旺,滿堂賓客好奇地看著裴少玉。
我們沒有父母,高堂上坐的人是陛下。
他特地穿了一身紅,喜氣洋洋,滿臉都是笑意。
「朕是燃燈的舅舅,也就是小裴的舅舅,今日也充一充高堂為你們添點喜氣。」
紅妝數十抬被侍衛小心搬進來,並入我的嫁妝裡。
我眼睛有些酸。
爆竹聲響,人聲鼎沸。
陛下剛走到我身邊,還沒開口,外頭的人群忽然亂了起來。
無聲的慌亂伴隨著不祥意味,驟然讓所有人警惕起來。
裴少玉握著我的手也僵了一下。
隻聽腳步匆匆而至。
甲胄碰撞著,來人沉聲道。
「陛下,朔北有變!」
我掀了喜帕看向裴少玉。
心口陡然一沉。
隻拜了堂,我就隨著陛下一同入宮。
滿朝文武都火急火燎,可看到裴少玉時依舊忍不住地驚嘆。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還是從前的鋒芒畢露。
裴少玉請旨去往朔北。
「不行!」陛下一口回絕,「你剛和燃燈成親,怎能遠行!」
身上的喜袍紅得刺眼。
我嘆了口氣,一掀裙擺拉著裴少玉跪了下去。
「陛下,當年朔北淪陷是大周永遠的痛,自少年時他就和這道傷疤共生,直至收復失地。他是最了解朔北的人,也是最合適的人。」
陛下的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帶著無奈。
最後,他還是為了我妥協。
他敕令裴少玉重領朔北主將之職,當夜前往。
無數人期待著他病愈後的第一戰,等他再次跌落神壇。
可他無視了周圍的那些目光。
挺直了背,仰著頭看著天子,擲地有聲。
「臣定不辱命!」
多年前,裴少玉也是這樣跪在大殿上,請旨接替剛戰S的父親鎮守朔北。
當時萬般意氣,桀骜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