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吳小郎傷心欲絕地走了,婦人們也接二連三地走了。
他先是默不作聲回到簾後煎藥,沒過一會兒,我就感受到背後有一股不容忽視的視線如影隨形,等我回望過去,他又低著頭,認真地扇爐子。
今日來的病人都不緊急,我給手中正在把脈的病人道了一聲抱歉,快步走過去,蹲身小聲問:「怎的了?渴了嗎?還是手又痛了?」
他搖頭,示意我先去忙。
可還沒等我走兩步,那股視線又黏了上來。
想來很不恭敬,我竟然覺得此時的大將軍,很像李阿嫂家那隻黏人的大狼狗,不言不語,隻默默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我無奈轉身:「我猜不到您心裡想什麼,所以您有事得告訴我。」
他點頭,面上浮起一點笑意,好像很喜歡這樣微小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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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去忙吧,林大夫。」
他的這種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晚間吃飯,他頭一回吃了兩碗飯,幫他夾的菜都吃得幹淨。
我看了也高興,又替他盛了一碗滋補的湯:「等過些日子,將軍身上的傷好些了,我們就去南山踏青,南山頂有座普濟寺,那裡頭的小沙彌愛吃糖,我們可以買些糖去。」
大將軍糾正:「阿蘊,我不是什麼將軍了,你該像白日裡那般喊我阿兄。」
「是,阿兄。」
他笑了下,暮色柔柔地籠在他身上,他慢慢喝完一整碗湯,裝作不經意地問:「阿蘊,在南山踏完青,我就該回去了嗎?」
我聽出他言語中的試探和小心,急忙解釋:「阿兄怎麼會這樣想呢?我盼著您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呢。就是……阿蘊沒什麼大本事,院子也小,也沒有伺候的奴僕,隻好委屈您跟我苦日子。」
他說:「阿蘊很厲害,我聽到很多病人都誇你……我從前沒來過這兒,現在覺得這裡很好。
「我怕……給你添麻煩。」
夜風拂過來,帶去我悶悶的聲音。
「阿兄,阿兄永遠不是我的麻煩。」
就像您從來不覺得我是麻煩一樣。
那年他式微,半路截了給兵部侍郎家二兒子做妾的我,由此得罪了兵部侍郎,在軍營裡常常被使絆子。
他過得很不好,總是一身傷。
我替他上藥。
他疼得肌肉緊繃,渾身冷汗,還要溫言細語安慰我,從衣袖裡掏出一小包梅子糖,問我喜不喜歡。
可我都是大姑娘了呀。
沉默了好一會兒,見我起身收拾碗筷,他替我掌燈,跟著我進廚房:「我的手……不是很方便,你慢慢教我,往後我來做飯洗碗。」
「您這是什麼話?我膽子小,不頂事,您來,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往常您總是忙,我也想讓您高高興興地,過一輩子安生日子。」
燈芯跳動,照亮傅慎半邊側臉,他的眼睛泛起靜謐的柔波。
「等你成親了,這個院子就該住不下了,我們就搬回府裡去可好?我還能幫你帶孩子。」
談起孩子,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
我擦幹淨手,笑著看他。
「好哇,隻不過長幼有序,等阿兄娶了阿嫂,再談我嫁人的事吧?」
「阿蘊,我不會娶親。」
「為何,難道陛下還要管著您娶妻的事兒?」
「不是。」
「那是為什麼?」
他不說話了。
8
林大夫沒了未婚夫。
最高興的莫過於城外未娶親的兒郎們。
天爺,林大夫醫術好,人又溫柔,從不與人大聲說話,把醫館打理得井井有條,要不是有個打仗的未婚夫,誰不想把她娶回家。
她那未婚夫可是瞎了眼了。
來小醫館瞧病的兒郎們多了起來,可裡頭坐著位斷臂郎君。
他會用審視的目光平等地掃過每一個人,叫郎君們含在嘴邊的殷勤與蜜語嚼啊嚼,一咕嚕又咽了回去。
隻有那隻野猴似的吳小郎不害怕,天天來表忠心,好話說了一籮筐,恨不得雙膝跪地發毒誓,但那郎君就是不為所動。
隻因當初林大夫親口說了不答應。
那東邊兒的孟郎君呢。
這小子家裡行商,打小就是人精,出其不意,捧了隻小狸奴來。
狸身虎面,柔毛利齒。
眼神矜貴而冷淡。
跟那斷臂郎君的氣質如出一轍。
林大夫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連帶著那斷臂郎君神色也柔了三分。
「阿兄,幫我寫份聘書,我去買包鹽來。」
傅慎左手會寫字,是小時候在宮裡練出來的。
那時候沒人理他,沒人管他,他就一個人寫字,右手寫了,左手又寫。
眾人嘖嘖稱奇,恭維道:「阿兄好本事!」
我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圍作一團拍馬屁,一口一口阿兄喊得親熱,恨不得把那份聘書誇出花兒來。
而最中間的那個呢,肩背挺直,岿然不動,膝上臥著一隻正襟危坐的小狸奴,修耳圓腮,很是神氣。
我忍俊不禁,連同聘書一起,把手中的鹽和小魚幹遞給孟郎君。
「這貓頑皮,若是不服管教,隻管來找我馴貓。」
「好,多謝你。」
眾人瞧孟郎君的眼神都變了。
這樣大的小貓,正是頑皮淘氣的時候,怎的就需要他來馴了?!還不是以此為借口,好跟林大夫多多相處。
一群郎君勾肩搭背走出醫館,隔得老遠還聽見有人罵孟老二心思深沉。
我翹起嘴角,摸摸正經小貓的頭:「阿兄給小貓取個名字吧?」
傅慎想了想,又想了想。
「……叫妹妹。」
「啊?」
出乎意料的名字,我手一頓,小狸奴也仰頭來看我,棕眸微眯,小小年紀已初見喪彪的氣質。
我怕它日後在這邊巷子裡抬不起頭,硬著頭皮撥弄了下貓的尾巴,叫兩顆小小的鈴鐺顯在傅慎眼前。
「可……可……孟郎君說這是隻小公貓呀。」
「……」
什麼公和母的,和傅慎討論這事兒,隻覺得叫人臉紅。
傅慎耳根子也發熱,撸著貓尾巴強裝鎮定。
「噢,是嗎?那叫小花吧。」
事實上,小花是隻規矩的小貓。
夜裡捉老鼠,白日裡就窩在傅慎腳邊睡覺,傅慎很喜歡它,常常去街上給它買小魚幹。
孟二郎幾次上門,都沒見到小花頑皮搗蛋,有些訕訕。
他蹲在小花面前,嚴肅詢問:「小花你實話告訴我,你亂尿否?亂叫否?淘氣否?」
回應他的是一聲高傲的喵叫,小花轉過身去不理他,朝傅慎露出柔軟的肚皮,眼神勾引。
「喵——」
孟二郎氣得抓狂,臨走時不慎說漏了嘴。
「可惡,明明選的是最頑皮的那一隻啊!!!」
我與傅慎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起來。
隻是笑過,傅慎就正了神色,道孟二郎不是良配。
我有些好奇。
「為何?」
「居心叵測,表裡不一。」
最重要的是父母雙全,又為家中獨子,不能認作義子。
「我倒覺得孟郎君性情率真,很討人歡喜。」
傅慎渾身一僵,硬邦邦的肌肉硌得小花不舒服,從他懷裡跳下。
我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朝小花招手,談起前日裡李阿嫂講的闲話:「他爹娘要給他議親呢,是青梅竹馬的小娘子,兩人很般配。」
傅慎默然。
良久,輕輕呼出一口氣。
「……其實北街的孫大夫也不太行。」
噯?
我停下手中的筆去看他。
他低頭扇著爐子,未束緊的墨發垂下來一绺,落在耳側。
「孫大夫是個鳏夫,有兒有女……長得不甚美觀。」
我忍著笑,拿了木梳替他梳發,問:「您什麼時候去打聽的?」
「……給小花買小魚幹。」
「那西巷的趙秀才呢,您怎麼看?」
他又不說話了。
9
踏青前一日,我與傅慎一同去車行賃了輛牛車並一位車把式,約定好次日出行時間。
第二日天晴,晨時的風都帶著燦爛的金光。
我與傅慎對坐,說起這時節,普濟寺後山的桃花開得正好。
「山下的花謝得早,山上整片整片都是,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拜菩薩的香客要去看,住持不肯,說他們心不誠。」
傅慎問:「何為心誠?」
我笑,想起住持那彌勒佛似的肚子,雙手合十,模仿他的語氣,故作高深:「阿彌陀佛,那可得給菩薩多捐些香油錢。」
香客問:「那要捐多少?」
住持搖頭不語,隻默默垂眼看著香客往功德箱裡放了一粒又一粒銀,直到香客錢袋空空,咬牙切齒,住持才含笑念了聲佛號,道。
「菩薩已經感受到你的誠意,進去吧,切記不可攀折,一炷香後會有人來尋你。」
傅慎懷中的小花睡得正香,他捏捏貓爪子,低聲問:「所有人都隻能看一炷香麼?」
「自然不是,這是針對大戶人家的規矩,況且——」
我也忍笑壓低了聲音,伸手指著昨日買的一包梅子糖。
「我們有秘密武器,我與那守門的小沙彌是老相識,隻需賄賂兩塊糖,他就會偷偷讓我們進去,不限時長。」
他順著我的手指望過去,也悄聲笑了笑,露出一絲少年氣。
「萬一被住持發現了怎麼辦?」
「沒關系,我們多給小沙彌兩塊糖,等他挨完揍,吃顆糖甜甜嘴就好了。」
我們正笑得開心,牛車卻被一個衣冠不整的慌亂郎君攔住。
車把式的煙鍋敲了敲車轅,墩墩聲響同嗓音一同送進車廂。
「林大夫,是西巷的趙秀才。」
車簾掀開,趙秀才急得滿頭大汗,朝我拱手:「林大夫,我娘發了急症,現下人事不省,能不能麻煩您走一趟?!」
趙秀才母親是婦人病,月子沒坐好,又常年操勞才落下的頑疾。
從前她實在堅持不住,來我這裡看了兩三次,每一回拿上兩帖藥,反反復復地煎,直到一絲藥味都沒有了才肯扔掉。
小病拖了又拖,總也未曾好全過。
喊趙秀才上車,牛車又急急掉頭往回走。
簾外傳來趙秀才賠罪的聲音。
「實在對不住,擾了林大夫出行的雅興,我娘她……」
隻講了幾個字,趙秀才便哽咽地說不下去。
他父親去得早,自小與他娘相依為命,是個孝子,一心想考功名給他娘請诰命,隻是運道不好,秋闱回回都落榜。
牛車顛簸,傅慎靜靜坐在角落,手上撫貓的動作微頓,瞧著有些失神。
我正欲開口向他賠罪,他便抬眼望過來,眉眼溫溫。
「人命關天,阿蘊先做自己的事情。」
……
趙秀才家日子過得清貧。
他母親趙大娘屋裡,簡陋到連床帳也無,灰撲撲的老太太就躺在薄薄的木板床上,人事不省。
我正把著脈,她突然睜開眼,反手抓住我的手,面露驚恐,慌不擇言:「大夫,大夫……我這是要S了嗎?」
她的手背青筋暴起,皮膚叫水泡得泛白起皺,趙秀才說她昏迷過去時,還在河邊為別人浣衣。
我低聲寬慰:「不是大病,您寬心,好好休養,會好的。」
她很快泄了力,松開手,低聲啜泣:「休養……休養,那得花多少銀子,我兒還未娶妻,我不敢休息啊。」
趙秀才聞言,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狠狠磕了兩個頭:「娘!娘!兒子不孝!兒子不讀書了,明日便去碼頭搬貨去!」
老婦人的眼淚洶湧,她掙扎起身,握拳打在趙秀才肩上,一邊打一邊哭:「孽障!孽障!你若是不念書,我隻恨不得今日就S在河裡!」
「娘!娘!您這是誅兒子的心啊。」
母子倆抱頭痛哭。
見狀,我悄聲出了門。
正碰見鄰家嬸子拿著雞蛋來看趙大娘,聽見哭聲,她悄悄跟我說。
「她就是個S腦筋,前些日子趙秀才他爹的撫恤銀子發了下來,怎的就窮到這一步了?偏偏要作踐自己!
「趙秀才用的紙和筆,樣樣都是書鋪裡的好貨,要我說,好筆爛筆,隻要能寫字,都是好筆!她就是好面子,怕趙秀才在書院裡挨白眼!
「趙秀才聰慧,給書鋪抄書,給同窗講題,每每回家都給她拿銀子,就是叫她養得心思重,一進考場就兩股戰戰,冷汗直冒,這才數次落榜。」
我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