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嶸卻以為我擔心他,忙道:
「珍珠兒,別擔心,我沒事兒。」
我輕哧一聲,沒說話。
謝嶸也不惱,繼續柔聲道。
「昨日我已經訓斥過祝漁了,她出身低賤眼界也窄,動不動就吃醋耍性子。珍珠兒你別同她一般見識,我——」
「謝世子到底想說什麼?」
我冷淡打斷。
謝嶸眼眸微閃,喉結因緊張上下滑動,片刻後他才啞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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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兒,我知你這三年都未成親,是因為我當初……當初是我年輕氣盛,錯把魚目當珍珠才傷了你的心。可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反正當初迎祝漁入府時,並未大操大辦,隻要你願意點頭嫁給我,侯府主母的位置還是你的。我隻有你這一個正妻,祝漁貶為妾室。」
我盯著他喋喋不休的嘴臉,一時間晃神回了三年前。
十八歲的謝嶸也是站在這棵桃樹下,在我的顫聲質問下,講述他是如何愛上祝漁的。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早在祝漁來將軍府求助前,他們二人早已見過面。
謝嶸從人販子手上救下了要被賣進青樓的祝漁,隻是慌亂下又遇上了大雨,二人被困在破廟。
孤男寡女共處一夜。
而謝嶸無意間竟撞見祝漁寬衣解帶喂養懷中孩子,又驚又羞,留下幾兩銀子後落荒而逃。
他那時心中對我有愧,所以在後面再次見到祝漁時,才是不由自主帶上了脾氣。
覺得她是個心機女,竟然追他追到了將軍府。
後來,我去了江南外祖家。
祝漁每日需要給國子監送餛飩做午飯。
謝嶸見她瘦弱,忍不住幫忙,慢慢就熟悉起來。
謝嶸也發現,原來祝漁平日裡會幫助街坊鄰裡,也會刻意和他保持距離。
她就像謝嶸平生從未見識過的汙泥中綻放的荷花,讓他忍不住心動。
所以,十八歲的謝嶸找上我時,說的第一句就是:
「沈連珠,我愛上瑛娘了。她的前半生太苦,我不願委屈她做妾,你放心,我們謝府與沈府的婚約作數,隻要你願意和瑛娘同做平妻。」
那時我氣得直接摔碎了那支鑲嵌珍珠的碧玉步搖,謝嶸也大怒拂袖而去。
再後來,我因羞惱崩潰大病了一場,可病剛好,就在沈家的首飾鋪子裡遇到了祝漁。
她來取謝嶸給她定的生辰禮。
看見我時,她依舊是那副瑟縮柔弱的模樣,眼底卻閃過的得意和挑釁。
我懶得理她,她卻攔住我,出言譏諷:
「曾經我以為將軍嫡女有多高不可攀,原來也是個連自己未婚夫都留不住的可憐蟲。」
她輕笑著,抬手撫上小腹。
「你猜為什麼謝郎會那樣迫不及待迎我入府嗎?」
我抿唇不語,她卻話鋒一轉,說了句。
「你猜謝郎會護著誰?」
話音落,她突然上前抓我的手,被我下意識甩開後,她順勢倒在地上慘叫。
我被怒氣衝衝趕來的謝嶸狠狠朝心口踹了一腳,昏S過去。
再之後。
便是他拉著寡婦身份的祝漁跪在將軍府前,當眾退婚。
那日的羞辱讓祖父氣得差點中風,整個將軍府被羞辱得幾乎半年抬不起頭。
......
可如今,三年後,始作俑者卻好似失憶一般,腆著臉問我,願不願意嫁與他做正妻?
我收回思緒,在謝嶸期待的目光中,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謝世子,我沈連珠沒有那麼下賤。」
9
我連一分眼神都不願分給他,轉身出門上馬車趕往公主府。
內心的煩躁更甚,我此次回京是為了和長公主合作,根本不想摻和進謝嶸和他真愛的糟心事兒裡。
想到這兒,我不免遷怒到了某人,沒好氣道:
「周長安這廝什麼時候能到?」
紫月憋著笑。
「姑爺讓小姐別急,他最多還有七日便到了。」
聞言,我才稍微安心。
到了公主府,卻被告知公主正在見客。
管家把我領到一處偏院喝茶小憩。
偏院安靜,我剛品了口雨後龍井,便聽到不遠處倆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嘀嘀咕咕。
「方才我聽採買的婆子說,謝世子被將軍府給趕出來了。當初不是他非要和將軍府的沈小姐退親的嗎?怎的現在又眼巴巴地黏上去了?」
「男人都是這般下賤,得了朱砂痣又懷念起白月光。更別說他們兩人身上還背著謝老夫人一條命呢!
要知道謝世子從小聰慧過人,連國子監的老師都說他極有可能奪得狀元。
可三年前,謝府與將軍府退婚,沒了沈家的人脈,謝老夫人不擅打理田宅鋪子,謝府虧空。
可偏生謝老夫人身體不好,每月都需要大量銀錢買人參燕窩等補品養著。
謝世子一要準備考試,一面又要看賬本。
除此以外,那世子夫人的肚子也慢慢大起來了,得趕緊迎進府。」
「本來謝老夫人就因為謝世子要娶個寡婦進門當正妻的荒唐事兒,氣得嘔血,說什麼也不能大操大辦。
謝世子也隻能認了,那世子夫人也不好說什麼。
謝府本就虧空,春闱在即,謝府的管家權就給了世子夫人。」
「結果那世子夫人就幹了個驚天動地的蠢事,她竟然敢去私放印子錢!
幸好被世子爺及時攔下才保下了她一條命,此後,世子爺不敢放手管家權,又整日忙得昏天黑地,直到春闱開考。」
「所有人都看好的謝世子爺,考到一半卻當眾暈倒了,就因為臨出門前世子夫人喂他喝了杯加了符紙的茶水。」
「十年寒窗苦讀,最後倒在了一杯茶水上。謝世子醒來後心如S灰,要休了世子夫人。結果世子夫人捧著大肚子去到老夫人面前哭哭啼啼把事情講了一遍,硬生生把老夫人給氣S了。」
「考場失意、驟然喪母,謝世子簡直暴跳如雷,指著世子夫人的鼻子罵她晦氣,兩個人撕扯間,世子夫人滑倒,孩子也沒了。」
「後來,興許是認命了,也興許是愧疚。兩人又和好了,安安穩穩地過了幾年,隻不過還是會爭吵。」
......
細細品完最後一口茶,耳邊丫鬟們的議論聲也停了。
我假裝不知道這是長公主故意安排的「戲本子」,輕笑著站起身。
恰逢管事出現。
「沈小姐,殿下有請——」
10
長公主歪坐在榻上,染著紅色蔻丹的纖長手指隨意拂過我呈上的書冊。
嬌媚丹鳳眼眸輕輕掃過書冊上的每一個字。
身旁則是兩名俊美異常的美男子在為她捶腰捶腿。
半柱香後,她才輕哼一聲。
「有點意思......」
合上書冊,她掀起眼皮看我,眼底浮現凝視的威嚴。
「為貧苦百姓辦女子學堂,你可知會有多艱難?」
我露出狡黠笑容。
「要是殿下願意助民女一臂之力,阻礙自然會掃清很多。」
長公主卻驟然冷了臉。
「誰給你的膽子,敢隨意揣度本宮心思?」
我噤了聲,片刻後才再開口。
「殿下可知,民女前往邊塞的千裡路程上,見過被親生父母當豬仔一般賣給別家做童養媳的五歲女童,見過因不識字被賣進青樓和黑窯子一輩子無法脫身的良家女,更見過被夫君辱罵毆打泄憤,卻逃不掉的可憐婦人……」
「她們從生下來那刻起,就要為今後的丈夫、婆家、兒子,榨幹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與淚。可她們也是人,也該學會識字、學會明辨是非、學會一技之長,能夠不依靠任何人,自己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間。」
「而不是被困在那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園子裡,S得悄無聲息。」
「放肆!」
茶盞在我腳邊摔得粉碎,那兩名男寵嚇得伏地瑟瑟發抖。
我卻依舊與長公主冷靜對視。
在我手心快要出汗時,她笑了。
「不過本宮最愛做放肆出格的事兒!」
這是……成了。
我悄悄松了口氣,正要告辭,又聽一句。
「不過,像你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子,為何要愛上謝嶸那樣的蠢貨草包,還甘願守身三年?怎麼在男女關系之事上如此拎不清?」
我嘴角抽搐幾下,無奈苦笑道。
「殿下,我在邊塞早有夫婿,連女兒都兩歲了。我也不知是誰傳的這謠言,惹得謝世子像狗皮膏藥似的粘著我……」
長公主愣住,隨即笑倒在了男寵懷裡。
「有趣……有趣……」
11
為窮苦百姓辦女子學堂這件事,遭到了滿朝反對。
平日裡滿腹經綸,自詡文人風骨的文官們,好似被女子拋頭露面識字、學手藝這件事掐住了脖頸,S活不同意。
連連罵著「有違綱常」「蠢婦妄想」......
但不管朝廷吵成什麼樣,這件事到底還是推進下去了。
女子學堂分為「才」藝」兩門,「才」旨在教導女學生們識字、寫字、作詩的能力。
「藝」則用於教導年輕女子們賴以生存的技藝。
教這些技藝的老師,都是已嫁作人婦的年長女人們。
她們有的廚藝極佳、有的擅長醫術、有的會蘇繡……
這些老師們的月例由公主府和將軍府出,女學生們也會有每日二十文的學習「賞錢」。
而這些學生們跟著老師學習,完成的繡品或是首飾、胭脂之類的,也統一由公主府和將軍府牽頭賣出,二八分賬。
八給學生,二捐入功德箱,用來救濟無家可歸的孤兒們。
這一來二去,女子學堂的名聲越來越好。
連皇上在早朝時,也忍不住誇獎了幾番。
我忙得腳不沾地,七日時光轉瞬即逝。
這日又忙到深夜才回到將軍府,剛進門,便被一雙溫熱大手鉗住腰身帶進了懷裡。
熟悉的松柏氣息襲來,我緊繃了數日的神經終於徹底放松,像沒骨頭似的倒進了男人懷裡,連聲音也帶著哀怨,
「狗東西,怎麼才來?」
男人也不惱,單手將我抱起,朝閨房走,邊走還邊掂量。
「輕了四斤七兩。」
男人聲音低啞好聽,勾得我心尖發顫,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還不是怪你來得晚。」
「為夫的錯,要打要罰,悉聽娘子吩咐……」
西窗燭滅,滿室綺靡。
12
隔日是休沐,我難得偷懶睡到了三竿才起。
屋外陽光明媚,我心情大好,簡單梳洗後便來到了膳廳。
隻見一大一小已經在用膳了。
見我出現,粉桃般的小人兒雙眼噌得發亮,連她爹喂的雞蛋羹都不吃了,跳下凳子就朝我跌跌撞撞地跑來。
「娘親……抱抱……」
我把軟糯團子抱進懷裡,親了好幾口。
到底是頭一次與她分離這麼久,實在想念得緊。
抱著女兒吃完早飯,周長安提議出門逛逛。
街上熱鬧,逛了一大圈,給女兒滿滿買了不少東西。
到了晌午,我們進了食肆打算隨意吃點。
點好菜後,滿滿又盯上了路過的冰糖葫蘆,周長安無法,隻能拎著小豆包下去買。
望著父女倆離去的背影,我隻覺得好笑。
下一秒,廂房門被推開。
是枯瘦憔悴的祝漁。
她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朝我下跪:
「沈小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被權勢蒙了心肝,搶走您的婚約。可是……可是我一個寡婦,哪怕是乞丐路過都能隨意唾我一口,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求您發發善心,把謝郎再讓給我好不好?我不能失去他啊……」
聽說,那日謝嶸被我趕走後,回府便擬了休書。
望著祝漁痛哭流涕的模樣,還有手臂上青紫的傷痕,哪還有當初被十八歲的謝嶸嬌養的美貌。
我嘆了口氣,反問她。
「你真的認為,你下半輩子最好的出路,是在一個男人身上嗎?」
祝漁被我問得愣住,渾濁凹陷的雙眼裡閃過迷茫和動搖。
她癱坐在地,喃喃自語。
「可……可我是個婦道人家,家裡沒有男人撐腰,我還能怎麼辦?」
我知好言難勸該S鬼,便不再多言,隻拉她起身,指著窗外兩道身影,淡淡道。
「你以為我是為了謝嶸回京,可我要告訴你的是,早在三年前,我向皇後娘娘請旨去往邊塞,後不到半年,我就有了新的未婚夫。他是我爹娘收養的孤兒,定下婚約的次月,我與他成親,來年有了我們的女兒滿滿。」
祝漁詫異地看向我,幹澀的唇瓣開合,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繼續道。
「你出身卑微,及笄後便嫁進亡夫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這便是尋常百姓的生活。你以為謝嶸是膩了你,三年後又想起了我的好,重新愛上了我?」
「可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假如謝嶸真的愛我,便不會將我與你的嫌隙擺在明面上說。
他這樣做無非是想激怒你,讓別人都以為你是個善妒自私愚蠢的瘋女人,我一個將軍嫡女,卻屢屢摻和在你們夫妻之間, 就成了街頭巷尾談資裡最下賤的蕩婦。」
「而他作為侯府世子, 芝蘭玉樹年少有為才華橫溢, 唯一的汙點也不過是年少輕狂時, 被你這個寡婦哄騙。
他永遠幹淨單純,可你呢?你會被他越來越冷淡的態度逼瘋, 最後鬱鬱而終,S在侯府荒蕪偏院裡。」
「我如果真的輕信了他的鬼話, 便會被連人帶嫁妝, 以及我身後這座將軍府、我外祖父家的基業, 囫囵打包著一起,被謝嶸這個空有世子頭銜卻無任何實權的窮酸男人吞掉。」
話音落, 祝漁滿臉血色盡失。
仔細聽還能聽到她牙關打顫的聲音。
我嘆息一聲。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當初, 謝嶸確實愛上過你, 可男人的愛能有多久?他們最愛的還是自己。
你要是沒有嫁進侯府, 或許你現在也能靠自己的手藝把你亡夫的孩子照顧得很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養在鄉下的莊子裡吧?」
聽到這兒,祝漁終於打了個哆嗦,雙眼瞬間通紅。
她拘謹又小心地搓了搓手, 問我。
「沈小姐,我……我可以去你的女子學堂教人做餛飩嗎?」
......
13
視線從祝漁匆匆離開的背影上收回,我冷聲道:
「謝世子聽夠了嗎?」
謝嶸從隔壁雅間的屏風後走出, 臉色煞白。
「珍珠兒……我不知你竟已嫁人……」
「那你現在就知道了。」
沉穩男聲響起, 周長安抱著玩累了呼呼大睡的滿滿緩步走進來。
他一直都不喜歡謝嶸, 經常莫名其妙吃飛醋, 要我累上許久才能哄好。
如今兩人見面, 火藥味十足。
嚇得我腰發軟, 趕忙上前抱住他寬厚的腰背安撫。
「相公, 我餓了, 咱們把飯菜帶回府裡吃吧。」
一聲「相公」讓周長安眉眼間的肅S氣息瞬間融化,他笑著看向我,柔情道。
「都聽娘子的。」
「你還不知,這沈家小姐從小心心念念的郎君便是謝世子,當年要不是……唉,聽說這沈家小姐在邊塞三年都未曾嫁人,如今前腳謝世子同他夫人剛吵完架,後腳沈家小姐便回了京……」
「為華」那日後, 聽說謝世子與世子夫人合離後抱著亡母骨灰,請辭回了朔陽老家。
而祝漁成了女子學堂裡認真負責的老師, 靠著好廚藝, 又在原本的餛飩攤上開了間食肆。
食肆開業那日, 祝漁接回了養在鄉下的孩子。
熱鬧的鞭炮聲裡, 祝漁牽著孩子的手,隔著晨霧與我遙遙相望。
她比之前胖了不少,但反而更加美,非常健康有氣血。
對上我視線的瞬間, 她眉眼一彎,終於露出了毫無芥蒂的感激笑容。
這回她用口型說。
「謝謝。」
我笑著點頭,牽著周長安的手,轉身離開。
華土泱泱, 我相信,未來會有更多的女子學堂,如雨後春筍般勢如破竹。
為無數身陷泥濘的可憐女子帶去希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