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日我和霍珣說了許多。
霍珣試探著問我打算怎麼安置春日闲?要不要交給劉三郎經營。
我搖了搖頭,不止春日闲,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但現在還沒必要和他說。
霍珣默了半晌,堆起一個幹巴巴的笑來。
「也是,你說巧了,阿爹滅了北戎以後,北疆安穩了數十年。偏偏京裡不安穩的時候,北胡部也不安分,與其他部族往來密切不少,估計是有南下的打算。」
「登基後,我估計也有得忙了。」
我沒有接話,可霍珣隻頓了一頓,就把心意坦坦蕩蕩剖白給我看。
「可蠻蠻,我還是想你能留下來。」
Advertisement
「你來英國公府之前,我向來不耐煩和女孩兒打交道的,我覺得她們麻煩又嬌弱。可第一次見你……」
「當我知道是你獨自一人跋涉千裡來京時,那種引起靈魂和心髒一同跳動的震驚,直到現在我都記得。」
「之後,我便不由自主地關注你。怕你吃穿用度短缺,我就親自挑選掌眼;怕有不長眼的下人惹你生悶氣,我就時不時敲打過問。」
「但在英國公府三年,你從來都是規行矩步,像京裡讀書人家恪守禮教的閨秀,和那個敢一個人奔波千裡進京的你,一點都不一樣。」
「這種差別,讓我有種隱秘的歡喜,就像我發現了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寶貝。」
「很多時候我都頭腦發熱想宣告天下,這個寶貝有多好多珍貴。可是理智又讓我清醒,這個寶貝雖然隻有我發現,但並不代表我就能擁有它。」
「時而瘋狂沉淪時而理智深陷,這種折磨讓我欲罷不能的上癮。」
「蠻蠻,我試過了,我戒不掉!」
他看著我的目光裡隱現瘋狂,卻又在崩潰邊緣轉頭去看那晚高懸的月亮。
「那一晚我聽到阿娘問你想要什麼樣的婚事,你說不管是帝王妾還是公侯妻,你都願意的時候,我就想富貴尊榮我也給得起,你為何不能嫁我呢?可你看我的眼神警惕陌生,讓我瞬間清醒。第一次直面你對我無意這個事實,我落荒而逃。」
「國公府和阿爹出事後,我引以為傲的一切轟然倒塌。阿娘和你,是我僅剩的與人世間的聯系了。」
「你對我無意,隨時可以離開這個事實我拒絕承認。像個瘋子一樣一次又一次惡意揣測你、試探你,明明是想留下你,卻總是傷害你。」
「僅剩的理智告訴我,要放你走,要讓你去過好日子。」
「我真的想過放手,蠻蠻。在我人生最無望的時候。」
「可你像看傻子一樣看我,不與我計較,也沒有離開。」
「那時候我就明白,不管是瘋子、傻子還是正常人的我,都戒不掉你。」
「那我就不能任自己躺陰溝裡腐爛,我得爬出來站起來變強大,強大到有底氣站你面前說完這些話。」
霍珣在這一刻突然轉頭無比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像是與上天立誓。
「蠻蠻,我的世界對你敞開。」
「我願意、喜歡、期待你和我一起分享承擔我所擁有的一切。」
「包括江山和權力。」
我懵在原地,不敢往深裡想這幾句話,直覺就想逃。
可霍珣不給我絲毫機會,用坦誠和真心網住我之後,又松開了那張網。
「蠻蠻,我知道你的人生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我不會阻攔。」
「但我想先確認,在你心裡,我有多重要。」
我下意識地想逃避、想拒絕,可霍珣的坦誠和真誠讓我不得不認真思考。
「你好的時候,我可以不參與。」
「你不好的時候,我願與你一道赴S。」
月光溫柔,萬籟俱寂,等了很久才聽到霍珣輕笑:
「沒想到,蠻蠻也是個膽小鬼。」
57.
霍珣登基後,姨母成了太後,搬進了永慶宮。
英國公府就剩了我自己,但也不算寂寞,因為我正收拾行李,準備去劍南。
霍珣真的封了我為榮安郡主,還是有食邑的那種。
「現在我終於成了大靠山,可以讓表妹靠一輩子了。」
臨別時霍珣開起玩笑來,讓我想起兩年前和他在姨母面前鬥嘴的時候,不由得也染了笑意。
姨母卻拭著淚錘他,扭了頭不看我。
「我這把年紀了,今朝不敢說明日,蠻蠻你走那麼遠,讓我如何放心?」
我無語凝噎跪地磕頭,姨母年紀漸老,我此刻遠行實屬不孝。
姨母拉起我來也捶了我一下,「不省心的,忙完了就回來。」
我連連點頭,拜別姨母。
霍珣沒說什麼,隻是用我能看懂的眼神,目送我遠去。
金秋十月,一路行來碩果滿枝,我先去吳郡祭拜了阿爹阿娘,才轉道往西南而去。
春日闲雖小,但傾注了我所有心血,總得碩果累累才不會白費我的付出。
我沒有回雲水縣,帶著驚春和待月直接去了曲州落腳。
劉三郎聞風而來,不用我說便拉著我展望了一番宏圖大業。
待我說完我的想法,他卻愣了好久,接著在屋裡來回轉了幾圈,最後一拍桌子說奉陪到底。
「郡主一個姑娘家都敢做了,我一個沒成家的有什麼不敢跟你闖的?」
我會心一笑,劉三郎這個朋友,我沒有看錯。
接下來我歸攏了手裡的銀錢,和曲州幾座大茶園訂了不少新茶。
三月份新茶冒尖之前,我就廣招人手準備炒茶。
民間能人那麼多,重利之下,必有所獲。
果然,有位仙客來的後廚大師傅,改進了我炒茶的方法,炒制後進一步揉捻,這樣的茶衝泡後茶香更易激發。
我喝得很滿意,往京裡送了不少。
霍珣回信說,此法制茶頗省人力財力,且茶香清雅宜人,假以時日必能取代團茶。
另外還為這茶起了個雲山霧水的名字。
接著就是連篇誇獎,我看了都臉紅。
曲州尤其是雲水縣,四季花開不斷,我從鴻胪寺學了大食人的法子,用這裡的鮮花做香露香薰香粉,竟不比大食的差。
如此一來,曲州的茶葉與鮮花,隻要原料能供上,就是源源不斷的銀子了。
我派人去南邵高價收購新茶與鮮花,收了來便連夜運往雲水,制成雲山霧水茶和各式香露香粉香薰。
不過兩年,雲水縣已經成了劍南有名的貿易重地。
天南地北的商人來採購雲山霧水茶和香露香粉香薰,再賣到大周各地,春日闲的名號也傳遍了大周上下。
南邵越來越多的田地開始棄糧種茶種花,為此我特地開了一家糧行,向南邵百姓售賣糧食,價格公道。
我忙碌的同時,霍珣在京也沒闲著。
登基之初百事待興,霍珣花了半年多時間理順朝事,接著就開始籌備出擊北胡。
雖朝中有人反對,但北胡部整合多個部落,突然於夏初攻破了毫無防備的集安城。
燒S搶掠一番後,北胡滿載而歸,集安卻成了一座S城。
朝野上下震怒,但北胡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時常南下攻城掠奪。
霍珣給我來信,他決定親去北疆徵伐北胡。
身為霍家兒郎,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心願。
我唯有支持。
58.
第三年的年底,京裡喜訊傳來,霍珣帶領大軍御駕親徵,不日即將凱旋。
北胡已降,其餘小部族皆俯首歸順。
我盤好了春日闲的賬,交給了劉三郎。
劉三郎這三年跟著我鞍前馬後,我的打算他也差不多清楚,交給他我很放心。
朱縣令在雲水呆了近十年,我問他可想要換個地方,他卻推辭了。
既如此,我和霍珣商量過後,索性把對南邵的安排給他透了底。
北胡已不足為懼,估計霍珣下一步就會對南邵用兵。
因南邵總有一撥人,意圖打破平衡北上復仇。
霍珣覺得,既然如此不識抬舉,不如把南邵納入大周版圖。
所以需要朱縣令時刻緊盯南邵,若有異動,即刻傳信糧行停止向南邵售賣糧食。
後面的事,就交給隨之而來的王師解決。
安排好這一切,已是二月初。
行李不算多, 卻也裝了兩輛馬車。
我和驚春待月乘坐的那輛,是郡主規制。
四匹馬兒精神昂揚蓄勢待發, 好像比我還要急切似的。
劉三郎和朱縣令來為我送行, 我故作瀟灑地揮手作別, 馬車碌碌作響離開了曲州。
離愁難消, 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一路曲折往東,趕在三月末到了吳郡。
先祭拜過阿爹阿娘,和他們說了好長時間的話,這才到離靜園不遠的客棧住下。
帶著尚不知事的我親自理家,打掃、縫補、下廚……一日比一日嫻熟。
「因我」我思慮片刻, 同意了。
「此行我來吳郡,本為私事。但有些重要的東西放在客棧不太安全,所以還請刺史將家中臨街的小院借我幾天, 可否?」
袁紋滿口答應, 午後就帶著夫人親自來,一路送了我到刺史府後院臨街的集雨堂。
次日我帶著侍衛去了埋在靜園廢墟下的密室,花了幾天功夫把密室裡阿爹做過注的經史子集、收藏的古籍珍本大家字畫, 還有阿爹自己的字畫詩詞, 都整理了出來挪到了集雨堂。
它們很多都是我阿爹阿娘曾散盡家財費盡心力多年來收集的, 我不能讓阿爹阿娘的心血白費。
不若等到了京城,在國子監尋些年輕學子, 把這些經史子集、古籍珍本都抄錄成抄本, 供有需要的學生借閱參考學習。
也算圓了阿爹繼往聖之絕學的心願。
至於阿爹收藏的原本, 我當然還是會小心收好,
密室裡的東西都收拾完畢,我也該啟程了。
為了感謝袁紋允我借住, 還大方地借我一隊官兵隨行護衛, 我在辭行的時候特地選了副阿爹的壽字圖送他。
看他一副喜出望外又叮囑下人收好的樣子, 這份謝禮大概沒送錯。
一切就緒,我迫不及待啟程趕路。
八年前, 我一把火燒了靜園, 滿是不舍和留戀。
但我一介孤女, 隻能謹記阿娘的叮囑, 跋涉千裡進京求一個活路。
現如今, 正是吳郡最美的春日, 我卻無心欣賞,心裡滿是即將回京的期待和歡喜。
那裡有待我如親女的姨母,還有……霍珣。
但路過城外靈犀山,我還是下了馬車想再去看一眼阿爹阿娘, 和他們告個別。
可阿爹阿娘墓前,早已燃了紙錢擺了貢果, 有人正拈香祭拜。
我愣在原地,默默不能言,心跳卻如擂鼓。
江南正是好時節,楊枝滿地柳如煙, 亂花漸欲迷人眼, 人間天堂莫不如是。
可此刻那個一見到我就滿臉笑意的人,讓這人間天堂也瞬間黯然失色。
「回京一路花開連陌,我等不及你緩緩歸了。」
「蠻蠻, 我來接你了。」
我笑著奔向霍珣,毫不猶豫投入他懷抱。
因此刻相逢,人間勝卻天堂無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