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禍之後,我簡單收拾一個包袱,偷偷出宮了。
手握一把青花傘,徘徊於南下的渡口前,獨自聽了一夜的雨。
我心裡明白,我與孝節,此生恐怕不會再見面了。
1
我叫柳枝,旁人都喚我枝姑姑。
還依稀記得,我是六歲入的宮。
那時候家貧,身上並無足夠的銀兩賄賂上峰,所以被掖庭丞分到了最不受寵的吳美人宮裡。
吳美人住在姜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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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姜陽宮挺破敗的,但好在吳美人心地好,她對待下人非常和藹,每日總是笑眯眯,彎彎的睫毛翹起來像兩輪月牙。
所以我在姜陽宮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吳美人脾氣非常好,無論是我們中的誰打破了花瓶,或者忘記清理院子裡的落葉還是養S了她最愛的栀子花,她也隻是皺著眉默默看我們一會兒然後才輕聲對我們講:「下次要小心一點哦。」
起初,我總覺得奇怪。
吳美人的脾氣為何這樣好。
直到後來才聽院裡掃地的周嬤嬤說,吳美人原本隻是伺候太後洗腳的婢女,偶然一次被皇帝酒後寵幸才冊封的。
興許是隻有淋過雨的人才會想到替別人撐傘吧。
我想,吳美人肯定是菩薩轉世,不然怎麼會一夜承寵,成為貴人。
我想,吳美人心地善良,肯定會永享富貴長命百歲的。
2
然這世上之事總是事與願違。
吳美人S的時候,我在宮裡當差剛好一年。
她難產而亡。
皇帝念她生下了皇長子,所以特許她以妃位的禮數下葬。
吳美人殯禮那天,整個姜陽宮雪白一片,哭聲慟天。
我那時還小,還不明白吳美人那樣美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因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離開。
皇長子被乳母抱在懷裡萌萌的樣子很惹人憐愛,不過我卻有些厭惡他,盡管他的眉眼有一些吳美人的影子。
殯禮過後,皇帝念及皇長子年幼喪母,賜名為孝節,特許他養育在姜陽宮,而我們這些曾經伺候過吳美人的宮人,也跟著換了主人。
孝節小時候很頑皮,不是偷偷拿蠟燭燒了哪個宮女的頭發就是給哪個偷懶的宦官添上了胡子。
而眾人這時候總喜歡追在孝節後面大喊:「大皇子,你站住,快站住,再不站住晚飯可就沒有了!」
他們不怕孝節,盡管孝節才是姜陽宮的主人。
因為在他們眼裡,孝節不過是個沒有娘且爹不疼的孩子,欺負他跟欺負一隻路邊的野貓沒什麼區別。
3
晚飯時,他們果然沒有給孝節一粒米。
孝節沒有辦法,隻能幹坐在姜陽宮大殿的臺階上託著腮呆呆地望向天空。
我放下了花灑,悄悄來到孝節身後。
他的後腦勺圓圓的,和吳美人的一模一樣,脖頸白白嫩嫩的,和吳美人的也一模一樣。
他離我是這樣近,似乎隻要微微一伸手便能觸到他。
孝節似乎察覺到身後的動靜,他詫異地尖叫:「柳枝姐姐,你摸我脖子做什麼?」
我慌亂地抽回了手,原來不知何時,我已經把手觸到了他的肩。
「沒什麼……」我支支吾吾,猶豫著從袖裡摸出一個飯團舉到他眼前,「下次別捉弄夏公公他們了,招惹他們對你可沒什麼好處。」
孝節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接過飯團咬上半口,「你為什麼,和他們不一樣?」
我沒有回答,而是轉身繼續去給院子裡的栀子花澆水。
孝節跟著追過去,舉著半個冷飯團咬啊咬,「柳枝姐姐,你有沒有見過我娘?」
我拿起剪刀,輕輕剪掉栀子花上多餘的枝丫,腦海裡泛起一些吳美人對花燦爛一笑的畫面,然後才點了點頭。
孝節見我如此,臉上掛著興奮,扯起我的衣袖問道,「那你快說說,我娘長得什麼樣子?」
我放下剪刀,仔細回憶了許久才發現記憶中吳美人的模樣已經變得十分模糊。
孝節看我在努力回憶,滿目天真地在旁督促我:「你快說說,快說說,我娘是不是很漂亮?」
我無奈,隻好說:「她是這世上頂好頂好的人。」
「我就知道。」
孝節很開心,眼睛彎彎像兩輪月牙那樣的弧度。
不過他的開心並沒有持續很久很久,他眼睛中央的光隨即又黯淡下來,「要是我娘還活著,夏公公他們肯定不敢不給我飯吃。」
他手心裡捏著飯團小聲嗫嚅著,烏黑而上翹的睫毛上有些湿潤。
我看到他哭了。
而且他越哭越傷心,氣鼓鼓的哭聲差點引得夏公公他們發現。
我嚇得忙用飯團堵住他的口。
「我的小祖宗,你小點聲些吧,這口吃的還是我偷來的呢,你再吵被夏公公他們發現了肯定會打我板子的。」
孝節果然沒有再吵,他很乖很聽話地吞下飯團,而且很長時間都沒再去捉弄夏公公他們,隻是日漸同我親近起來。
寒冷的冬天,我們曾同蓋一床薄被。酷暑的夏天,我們曾同在姜陽宮的屋檐下聽蟬蛹鳴噪。
冬春秋夏,寒來暑往。他一日日長大。
孝節在我面前,依然很頑皮。
我真是拿他沒辦法。
有一次他竟將癩蛤蟆偷偷丟到我洗衣服的榆木盆裡,但是我一點都未生氣,隻是笑著把癩蛤蟆丟到一邊,轉而摸著他的頭柔聲對他講:「大皇子,這樣做不好,下次不許再這樣咯。」
我能怎麼辦呢?
看到他無辜稚嫩的臉,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吳美人來,孝節畢竟是她唯一的血脈,當年我曾受她恩惠,如今我如何能做到嚴厲斥責孝節?
我想,我和孝節會一直在一起,不論如何,就算姜陽宮隻剩一片瓦,一塊磚,我們還能一直在一起。
4
孝節被冊立為太子時,夏公公他們的膝蓋差點跪破了。
夏公公本來以為孝節會處S他們,但孝節卻沒有。
孝節對我們說,皇帝崇尚孔孟之道,素來以仁孝治理天下,夏公公對待他的那些過往,他可以既往不咎。
我們從破敗的姜陽宮離開,遷到了富麗堂皇的東宮。
而孝節的母親也由S去的吳美人變成了王皇後。
我雖與他同住在東宮,整日卻變得非常無聊。
因為孝節每日除去去太傅那裡學習之外,其餘時間則皆待在王皇後的椒房殿。
我心裡漸漸開始替吳美人打抱不平。
那日孝節從椒房殿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我替他更衣,「太子殿下日日夜夜念叨皇後娘娘為母親,可還記得姜陽宮裡的過往?」
孝節愣了一下,「柳枝,我知道你先前伺候過吳妃,對吳妃忠心耿耿,可現在你要知道,吳妃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
「太子,就是吳妃去世多年,您才不應該忘記她,忘記姜陽宮啊,您忘了,是她把您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是她用她的生命換來了您的新生啊!」
「夠了!」
孝節用我從未聽過的語氣吼我。
我心底陡然一跳,手裡的茶水被我灑了一地。
我慌忙跪到地上用自己的衣服來擦。
一遍又一遍,直到地磚幹淨明亮得能映出我的影子。
孝節不曾來阻止我,甚至連眼皮都未耷拉下來看過我一眼。
我知道,我的孝節長大了,他已經十八歲了。
而我,也老了。
我知道我已不再年輕。
明年,我就到出宮的年齡了。
雛鳥終將離開巢穴,日暮終將沉淪於西山,這是世人永遠無法扭轉的輪回。
5
等我回到寓所時,已經到了戌時。
我因是太子身邊的老人了,所以自己單獨住一間房。
房裡黑漆漆的,我推門而入,點燈脫去湿漉漉的衣裳,一氣呵成。
然等衣裙褪去一半,忽覺身後一枚影子向自己掠來。
我驚慌失措,剛要大叫。
隻聽來人開口。
「你小點兒聲,若要驚動了旁人,隻怕咱們臉上皆會無光。」
我聽完以後,心裡更慌了,因為我聽出了來人的聲音。
他,不是旁人,而是東宮大總管夏公公,夏則之。
6
夏則之此人,先前是姜陽宮的總管,後來孝節入主東宮後,他也跟著一同進了這東宮。
隻是,不知從何時起,他與王皇後走得很近很近,王皇後似乎也頗為信賴重用於他。
是以他日漸跋扈起來,逐漸連太子也不放於眼中半分。
我口中「唔」了半聲,害怕得緊,忙扯起一旁的湿衣裳快速穿回身上,俯下身作揖道:「夏公公,咱們有話好說。」
夏則之龇一口黃牙哈哈一笑,摸著我的臉頰道:「柳枝姑姑果然冰雪聰明,隻是穿這一身湿衣裳未免會著涼,還是趕快先換一身幹淨衣裙再說話吧。」
我有些緊張,心裡明白夏則之此人輕易得罪不得,可他要我在他面前換衣裳,其用意不言而喻。
我心裡為難得緊,手裡攥著湿漉漉的裙擺瑟瑟發抖。
夏則之居高臨下望著我。
眼神冰冷沒有一絲溫度。
待我遲遲不行動,他眼裡終於閃過一絲厭惡。
卻笑著開口,嘲諷般道。
「我忘了,枝姑姑可是太子爺身邊的紅人,要枝姑姑在本司面前更衣,恐是折辱了枝姑姑的臉面……」
他邊說完邊上前一步,狠狠提過我的裙擺,將我撂在地上,並撫在我身上厲聲道。
「還當自己多金貴呢,小柳枝,被本司瞧上可是你的運氣,你放心,隻要你乖乖從了我,我保證你日後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我哭了。
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湧,像泛濫的潮水。
7
夏則之骯髒的雙手在我胸前亂摸一通。
我像砧板上一條直挺挺的S魚,一動不動。
兩隻眼睛裡有無數眼淚拼命般往外湧,似是在無聲地反抗。
或許,我這輩子恐怕要完了。
正在這時,聽見門外有人在喚我。
「柳枝,柳枝,你在屋裡嗎?」
緊接著是一陣尖細的聲音在一旁規勸,「這會兒枝姑姑恐怕都歇下了,太子爺若有事找她,明兒個一早再宣來也不遲啊。」
我口張得大大的,剛想開口呼救。
卻見夏則之早已按下了我的口,向我搖頭示意我莫要說話。
我聞著他令人作嘔的口氣,方才心中的害怕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我知道,孝節就在門外。
此刻我若沉淪,恐會萬劫不復,不如奮起一爭。
說時遲那時快,我向著夏則之的虎口狠狠咬了一口,夏則之「哎呀」一聲,撫著自己的手腕慌忙跳起來。
我趁勢跑到門口,奮力推開門。
孝節依然站在門外,隻是,他沒料到,我會如此這般橫衝直撞而來,並結結實實撞進他的懷中。
他滿眼疑惑地望著我。
我連忙從他身上閃開。
跪到一旁,「奴婢衝撞了太子爺,奴婢有罪,請太子爺責罰。」
孝節默默看我一眼,滿臉狐疑。
「屋子裡可是有什麼?」
「沒什麼。」
我搶著作答。
孝節神思微動,隨手一指吩咐道。
「淮安,你去柳枝屋裡看看,她屋裡到底有什麼?」
我扯住淮安,懇切地望了一眼孝節。
「沒什麼,屋裡有隻大耗子,太子還是莫要叫淮安去屋裡看了。」
我咬了咬嘴唇,面露難色。
我知道,他夏則之此刻便是那隻大耗子,如若被淮安揪出來,我真是身上長了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眼瞧著淮安一步一步往屋裡走去。
片刻後,淮安搖頭走出來。
「殿下,枝姑姑房裡,什麼都沒有。」
聽他如此說,我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孝節聽完,眼中沉沉斂出一絲沉穩,滿臉笑意走到我身旁。
立住,緩緩將我扶起。
8
淮安退出大殿時,悄悄掩上了殿門。
沉默,良久的沉默。
孝節站在上首。
對我輕輕講:「柳枝,你過來。」
我躊躇不前。
他定定望向我,眼中似乎有無盡的哀傷。
「柳枝,我好累。
「你知不知道這東宮處處都有王皇後的耳目,在這偌大而又富麗堂皇的東宮裡我隻有你?」
他說話時的語氣不急不緩,像春日冰河下的一湖春水。
他的一番話叫我心猿意馬。
那晚,我聽孝節講了許多前朝的事。
他說,王皇後雖貴為皇後,而今年已經三十有五,況且數年無所出,皇帝膝下又有兩子,全乃淑妃劉氏所出,近日皇帝竟又起了立劉淑妃兒子為太子的心思。王皇後是怕後位不保,才匆匆過繼了孝節做她的兒子。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小孝節長大了,他有濃密而又柔軟的胡須,凸起卻不突出的喉結,鋒芒粼粼卻又不易被人覺察的睿智。
他說得對。他隻有我,而我何嘗不是,隻有他呢?
9
清明過後,風一日日暖了起來。空氣裡彌漫著許多花的香氣,夾雜著南歸燕子的呢喃。
孝節時常陪在我身邊,這使得夏則之那家伙不再敢欺負我。
其實,我挺想將那晚的事告訴孝節。
可是,心底卻隱隱在擔心。
我有些怕,若孝節知曉此事,我是不是便不完美了。
過了兩日,王皇後傳來口諭,要於太液池中心的湖島滿庭芳舉辦花朝宴。
東宮人人都知道,王皇後舉辦花朝宴會的目的在於為孝節遴選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