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5


可那道背影到了凳子前時,卻停了。


 


她轉過頭,困惑地看著我道:「杵那兒幹啥呢?高興傻啦。」


 


我張了張嘴,試探性地看向了陸錚。


 


果然,陸錚一伸手,掌心還握著那根馬鞭,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溫聲道:「凌姑娘無辜受累,可程公子是朝廷重犯,若是也上車,便實在不合規矩了。」


 


他前幾天分明還是喊夫人的,現在卻改口成凌姑娘了。


 


好你個陸錚,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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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確實是無所謂坐不坐那馬車的。


 


但此刻我突然福至心靈,勉強彎了下嘴角,虛弱地笑了一下。


 


我輕聲說:「成舒,我無妨的。」


 


陸錚像見了鬼一樣看著我。


 


我無所畏懼地看過去。


 


怎麼著,這下爭不過我了吧。


 


凌姑娘哎了一聲,立刻朝我走過來了:「背上沒事吧?都這樣了還逞什麼強吶。」


 


她朝神色復雜地陸錚行了個禮:「陸大人,我知道您心腸可好,面冷心熱的,冰山下藏著巖漿呢。


 


「您長那麼好看,我在車裡也看不見,多可惜,您看要不我上外頭一塊兒趕車去,您讓他躺車裡得了,這樣沒人拖後腿了,是不是?


 


「我知道您是特地請了旨去錦州辦事的,現在我姐也都誇您呢,連太子也悄悄說讓我給您捎點禮。


 


「這馬車裡的箱子也不全是我的,裡頭有一份就是給您帶的,我想著到了錦州再給您。保準比您以前見過的所有東西都難得。


 


「可您這麼貴重的人品,我覺得為了它熬夜也是值當的呢。這回承您的情,往後大家一定念您的好,您這樣的全國都找不著一個呀。」


 


她這一長串話把包括陸錚在內的所有人都說暈了。


 


聽到後來連我的腦子裡都隻剩下:陸錚你真是個好人呀,全國都找不著一個呀。


 


可歷朝歷代,能有哪個錦衣衛指揮使能是個心腸可好的啊!


 


凌成舒,你有這說話的本事,真該去做官吶。


 


16


 


陸錚在茫然之下就這樣退讓了。


 


凌成舒一抬手,把我一拽,一推。


 


我就稀裡糊塗地坐下了。


 


坐下後我便再也動不了了。


 


她筋疲力盡地攤在我旁邊,把鑲了毛邊的鬥篷解了,往身上一蓋。


 


像隻跑累了的大兔子。


 


我歇了半晌後,問:「你方才說,這些箱子……不全是你的?」


 


她:「最小的那個不是,別的全是。」


 


她接著說:「雖說哈爾……寧古塔,嗯,沒那麼可怕,但過冬的東西總得帶啊。我準備了十天呢。」


 


我恍然:「所以你那幾天沒來隻是因為太忙……」


 


她呀了一聲:「你還數著日子等我吶?我可太榮幸了。」


 


我又覺得耳朵發燙了:「……嗯。」


 


她笑盈盈地:「你不想知道我帶了什麼東西?」


 


我便問她是什麼東西。


 


她隻擺了擺手:「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隔了會兒,她忍不住微笑起來。


 


我又問她笑什麼。


 


她說:「我想到好笑的事情。」


 


我等著她自己接著說下去。


 


她又笑了一會兒,才道:「我薅禿了京城裡所有的鵝和羊。」


 


我那時實在沒想到這句話的含義。


 


17


 


直到我們又往東走了三日,離海邊近了。


 


那日風有些大,連陸錚都換了身衣服,沒再穿他那好看卻不保暖的披風了。


 


錦衣衛在各地都有哨點,他打發走了那些衙役,又給我備了馬,一路上當真是照拂頗多。


 


除了房間不夠時讓我去睡柴房,和時常不許我進馬車之外,我確實是很感激他的。


 


凌姑娘亦然。


 


她在馬車裡翻箱倒櫃了一陣,捧出了一個白白軟軟的物件。


 


又拿了件像鬥篷一樣,卻十分膨脹的衣服。


 


她對陸錚說:「我知道你肯定覺得這啥玩意兒,怪模怪樣的。但你穿上就知道了,直接從頭頂套上。


 


「還有這個,裡頭是鵝絨,披在外頭比你那鬥篷暖和多了,都是我自己做的,你試試大小。」


 


陸錚的神色原本還冷著,聽見最後一句,簡直是春暖花開,冰雪消融。


 


他道了聲謝,隨後便轉頭進了門,上樓朝自己的廂房去了。


 


我心道這不成啊。


 


這哪成啊。


 


我眨了眨眼,滿含期待地望著她。


 


她也拿了一件給我:「除了那個,裡頭那兩箱都是你的,我發動你全府上下縫了十天呢。咱倆能把全京城的羊和鵝都穿身上,厲害不?」


 


我問:「那你能教我縫不?」


 


她:「你害嫌不夠呢?」


 


我支支吾吾:「咋我想學還不行呢?」


 


於是她問我為什麼學她說話。


 


我回答:「我妹學你說話啊。」


 


我:「诶?」


 


她笑起來,還順手摸了摸我的頭頂:「這件也是我做的,隻漏了一針,比那件好。」


 


我不自覺地碰了一下被她摸過的地方。


 


她突然也紅了臉,把那衣服往我手裡一塞,叫我別擱這兒磨嘰,隨後就轉身跑了。


 


我就那樣望著她的背影。


 


心道。


 


改日一定要給你也做一件的。


 


不對,做兩箱子。


 


一針不漏。


 


18


 


那日下午,我們出了山海關。


 


我望著那高聳的烽火臺,心裡明白,出了這兒,便是當真流落他鄉,無處可歸了。


 


卻聽得車裡的人輕聲道:「馬上到家啦。」


 


她望向窗外,神色有些怔愣,也盯著那飛檐上的夕陽光影,默默地出神。


 


我無論怎樣都想不出,丞相府中的人如何能與關外攀扯上親緣。


 


可她每每提及這裡時的語氣,又確實熟稔得不像作偽。


 


起初我隻道她的描述是在安慰。


 


如今想來怕是另有隱情的。


 


丞相對她的生S冷漠成這樣,難不成……她根本不是丞相的親生女兒?


 


她吃了這麼大的苦卻還每天高高興興的,以前過得到底是什麼日子啊。


 


京城裡確實出過那些真假千金的鬧劇,什麼丫鬟替了小姐進宮,又或者是養在莊子上的棄嬰自小沒人管,長大了才被當個物件送人……


 


我想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問出了口。


 


她回答:「神金。」


 


我更覺得難過了,隻道:「總之,往後,嗯……我會努力讓你過得好的。」


 


她神色一怔,才笑道:「別整這麼肉麻的。」


 


這時有個挑著擔的貨郎走近了車隊,她雙眼唰一下亮了:「呀,粘豆包!」


 


貨郎湊上來熱情道:「姑娘來兩個?」


 


這時他看見了我身後的錦衣衛們。


 


貨郎立刻試圖離開。


 


凌姑娘馬上急了:「哎哎大哥,我是真想吃,你等等,別急啊。」


 


大哥不語,隻是一味逃竄。


 


直到一道陰鸷的視線攔住了他的去路。


 


19


 


陸錚冷冷地道:「有生意為何不做?」


 


凌姑娘又哎了一聲,說算了,但陸錚大概是聾了。


 


那大哥顫顫巍巍地走回了馬車邊上。


 


他視S如歸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黃澄澄的面團,平舉過頭頂遞給了凌姑娘:「貴人請。」


 


凌姑娘又推又讓地接了:「別介呀,我沒啥貴的。」


 


大哥聽清了她的口音,一下子放松下來,驚奇道:「老鄉啊,你要不是貴人,這一群錦衣衛給你當侍衛?」


 


「哦,」凌姑娘指指我,「是送他去寧古塔的。」


 


她分了一個粘豆包給我。


 


大哥震撼地看著我:「你倆是兩口子?你長滴也不像個能S人越貨的呀,咋這麼能耐。」


 


凌姑娘默認了第一個問題。


 


並且淡然地替我回答:「他把皇帝祖墳整沒了。」


 


我忍不住辯解:「淹了而已!把那水舀出去不就完了?」


 


大哥更震撼了:「你這樣的都沒S,老子還慫個屁啊!」


 


他一扭頭,把那框黃面團往陸錚臉前一放:「來,你小子愛買多少買多少,這麼大生意我咋不做呢,你吃完了赊賬我也認了,吃!」


 


陸錚大概這輩子沒被人這樣對待過。


 


於是他最終買下了那一整筐粘豆包。


 


凌姑娘後來對此評價道:「陸大哥,你真是一個稀罕的人。」


 


20


 


那是我們在錦州留的最後一晚了。


 


陸錚是來鎮北大營監軍,明日便要上任。晚膳後他要了一壺酒,對我說:「程公子,我敬你。」


 


我有些害怕他接下來要出口的話,不由分說地把他的酒杯拿了過來,又給他重新倒了一杯:「陸大人,該我敬你。」


 


他試圖拿酒杯碰我的杯子:「不,我確實該敬你。」


 


我不動聲色地推開,又去碰他的:「不,分明是我該敬你。」


 


凌姑娘:「你倆下毒下成功了沒?」


 


陸錚先收了手,定定地望著她道:「凌二姑娘。


 


「陸某有個不情之請。」


 


我哗的一下站起來:「你沒有。」


 


他一點都沒有理會我:「凌二姑娘制衣服的手藝,可否傳授軍中織造,往後用作將士們的御寒冬衣?」


 


凌成舒像是毫不意外,隻點頭笑說,陸大哥,這不用你問我都想的。


 


我捧著酒杯站在原地。


 


隻覺得自己像隔壁禮部尚書家的大傻孫子。


 


陸錚眼裡滿是戲謔:「程公子以為我想說什麼?」


 


我在心裡大喊:我當然是怕你同我搶凌姑娘!


 


卻發覺陸錚仍看著我,那些戲謔漸漸散了,竟當真成了遺憾。


 


他對著凌成舒拱了拱手:「歷代指揮使,等到新帝登了基,沒有能活過一年的。凌姑娘冰雪聰明,自然也能想到,在下送二位這一程,不過是左右逢源,為著將來自保罷了。


 


「在京郊驛站裡說的話,我如今細想也覺得荒唐,隻是往後日子若是有不順心的,凌姑娘知道如何聯系。


 


「貧苦太摧折人,程公子自小沒吃過苦,若是來日失了心性……千萬記得,沒人能約束你。」


 


我沉默了一會兒。


 


這消息量有些太大了,我需要緩一緩。


 


我越緩越高興,越高興越得忍著笑,直到凌姑娘問我嘴角翹這麼高是不是想拿去釣魚。


 


「陸錚,」回過神來後,我聽見自己道,「成舒沒有娘家。往後你做她的娘家人吧。」


 


凌姑娘愣了。


 


陸錚高興了一些,又不是很高興。


 


他最終對著我說:「那你得管我叫爹。」


 


我叫他滾。


 


21


 


貧苦太摧折人,這句話當真是不過分的。


 


寧古塔守備收了銀票,給我們找了間據說是最結實的房子。


 


兩頃大的面積,送了三畝荒地,屋頂漏縫,光是找泥漿瓦片來修頂就花了我整整兩日。


 


如今我隻慶幸自己過去進的是工部,要是在翰林院裡成天伺候筆墨,如今怕是廢物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多招人嫌棄。


 


等到那屋頂修完,我又接著去修院裡的籬笆。


 


說是籬笆都高攀了,拉根線圍著都比那強些。木材是成舒找人換回來的,還牽回來了兩隻羊。


 


我問成舒總共帶了多少錢來,她搖搖頭,隻說:「這地方東西比錢缺。我拿藥材換的。」


 


她竟連這一層都想到了,行李裡裝的都是黃芪石斛之類。


 


若是換了我,大概隻會往車裡藏銀票,哪裡知道會有地方花錢都買不著東西呢。


 


籬笆還沒修好,羊隻能拴樹上。


 


成舒讓我看著羊,自己去地裡了。


 


我往地上插木樁時,羊不停地衝我咩咩大叫。


 


我敲釘子時,羊不停地衝我咩咩大叫。


 


等到成舒回來時,羊還在不停地衝我咩咩大叫。


 


於是成舒問我:「這羊是招惹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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