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嫡姐。
她穿著織金錦鍛,頭戴翡翠寶釵,步步生蓮,緩緩走到我面前。
16
嫡姐打量著我的囚服,奇道:「這衣服怎生如此襯你,竟分毫不違和。」
我不想和她多做廢話,開門見山:「父親從未通敵,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她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還不是因為你!」
「你若沒有找到襄王犯罪的證據,邢家每個人都能平平安安。可你偏偏要做這種事情,惹了襄王不快。」
「襄王隻能帶我面聖,讓我告發爹爹通敵。親生女兒的狀告,皇上怎會不信?一旦皇上信了,你找到那些證據都會成為一卷廢紙。」
「試問,誰會相信通敵之人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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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捻了捻我的囚服,「好粗糙的布料啊,穿在身上一定很難受吧?」
「真該感謝你,我的好庶妹。進入襄王府後,我原本如履薄冰,生怕未來年老色衰,襄王厭惡了我。」
「幸好有你。襄王為了讓我告發爹爹,承諾給我王妃之位,還說保我下半生榮華富貴。」
我知道她無恥,可從未想過她如此無恥。
我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話,那些流放的家人都會被送上斷頭臺?那是幾十條人命啊。」
「大難臨頭各自飛罷了。」嫡姐臉色並無任何悲意,「眼下這種情形,能活下來全憑各自本事。」
「本來流放漠北,他們也沒什麼好日子過。用他們的賤命,換我一生無虞,不劃算嗎?」
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那裡面,有送她長命鎖的叔父,有分她糖吃的堂弟,還有幼時常常將她背在身上的阿兄。
可嫡姐不管不顧,仿佛他們的命真如草芥一般。
最後,我問出了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襄王為什麼要說褻衣是他的?為什麼在你身敗名裂的時候還要護你?」
嫡姐看著遠方,像是陷入了什麼回憶。
「襄王少時來過桐州。他在桐州落了水,被一個小姑娘救下。他自報家門,說來日必定重謝。」
「我當時瞧在眼裡。等襄王走後,小姑娘送我離開。可那日雨大,她不甚滑倒,滾落山坡,腦袋撞到了石頭。」
「我聽見了阿兄尋我的聲音。我等她再也沒有力氣掙扎的時候,跑去找了阿兄。」
我怔怔看著她,「你為什麼不救她?」
嫡姐噗嗤一笑,「她和我說,她母親得了重病,想讓我回家後拿點銅錢給她。做好事就該不留名,挾恩圖報,君子所不為。」
「那你……為什麼當時會出現在那裡?」我問出了我最後一個問題。
她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也落了水,是她把我救起來的。」
「那日我冒名頂替,襄王才認下褻衣。可襄王不能確信我就是當初救他的人,非要查清才肯接我進王府。S無對證的事,怎麼查呢?」
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低頭看著我,露出勝利者的微笑:「邢今疊,你馬上要上斷頭臺了。看在你我姐妹一場的份上,嫡姐會看著你上路。」
她高抬著下巴離開,走時踮著腳,生怕裙裾被天牢的地板弄髒。
我看著四方的牆壁,隻覺得可笑。
她看不慣別人挾恩圖報,卻又仗著人家做的事祈求襄王庇護。
究竟誰才低劣呢?
嫡姐走後不久,天牢的門又一次開了。
明黃衣角停在我面前,這次來的人是皇上。
17
與皇上一同來的,還有小公爺。
皇上很年輕,看模樣不過二十出頭。
他免了我的禮,彎腰與我說:「你就是邢今疊?齊國公已經把你父親找到的東西交給朕了。朕想聽你親口說一遍這其中因果。」
我將事情從頭到尾與皇上說了一遍,末了不忘補充,「我爹忠心耿耿,絕不會通敵賣國。那些書信定然是偽造的。」
皇上頷首,「字跡雖像,但朕認真比對過後,發現書信確非你父親所書。」
「先帝糊塗,聽信讒言抄了邢家。朕總覺得此事另有蹊蹺,不想背後竟然牽扯了這許多。」
他拍了拍我的手,「委屈你了。」
在小公爺不悅的目光下,他縮回了手,「你幫朕找到襄王罪證,也算有功,有沒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比如,入宮伴駕?」
我徹底愣住了,反應過來後連忙俯身叩首,「承蒙陛下厚愛,民女實在不敢當。」
「民女所願,唯有恢復邢家聲譽,讓流放的人歸京。」
皇上摸了摸鼻子,「一個兩個的,怎麼都不願意入宮?」
眼看著小公爺的臉越來越沉,皇上立刻一轉話鋒,「方才不過開個玩笑,朕從不奪人所好。」
「邢家既然無罪,朕便返還府邸,讓你叔父等人官復原職。朕聽說你祖母、嫡母在這場變故中沒了性命。她們應該是有诰命在身吧?」
皇上想了想,大手一揮,慷慨道:「這诰命便加在你身上吧。」
我從獄中走了出來,還得了诰命。
襄王貪墨、陷害朝臣、暗S齊國公……這一樁樁累計起來,能要了他的命。
這一次,是他被押進了天牢。
至於嫡姐,皇上十分鄙夷,「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轉念一想,嘆了口氣,「到底是邢家的血脈,你父親和祖父都走了,朕也不好再下令S她。就讓她在樂府自生自滅吧。」
就這樣,嫡姐成了唯一入樂籍的邢家姑娘。
可她髒了身子,樂府根本容不下她。
於是,她終於被送進了花樓。
她不肯在男人身下輾轉承歡,遞了消息,央求家人救她。
畢竟邢家如今在叔父的帶領下蒸蒸日上,要贖回花樓的姑娘並非難事。
可邢家所有人都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誰肯救她?
於是,她被何媽媽拍賣,就像前世的我一樣。
她被拍賣的那一日,我並沒有去看。
我反而去看了襄王,還帶了四個男人。
襄王身著囚服,蓬頭垢面。
看見我來,他恍惚了一下,「你是來落井下石的嗎?」
我搖了搖頭,「聽說皇上明日會給你賜毒酒。我是趕在你S前來報仇的。」
話畢,我用借來的鑰匙打開牢房,招呼身後四個魁梧大漢進來。
「襄王殿下養尊處優多年,一身細皮嫩肉,想來應該不會太差,還請諸位慢慢享用。」
在襄王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那四個男人脫去衣褲,將他團團圍住。
沒多久,我聽見了襄王的慘叫聲。
一聲接著一聲,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與羞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無力地趴在了稻草上。
我走過去,他聲嘶力竭對著我罵:「賤人!」
嗓音沙啞著不成樣子。
我蹲下身,「先別急著罵我,我是來讓你當明白鬼的。」
我將嫡姐頂替救命恩人一事告訴了他。
他怔了許久,驀地噴出一口鮮血:「你們都是賤人!都在騙我!」
我不再看他,慢悠悠離開了天牢。
回去的路上,遇見了一名女子。
我隻覺得分外眼熟,似乎在哪見過。
旁人都喊她「端陽縣主」。
我突然想起,重生那日,就是她往我手裡塞了那個暗器。
我過去朝她道謝,想將暗器還給她:「這東西當真幫了我許多。」
她也微笑看我,「邢姑娘,恭喜你,洗脫冤屈,诰命加身。」
她並沒有收回暗器,「把它送給其他有需要的人吧。」
我將暗器重新放入袖中,忽然覺得它沉甸甸的。
沒兩天,花樓那邊忽然傳來消息,說是嫡姐跑了。
18
叔父官復原職後,將邢家的掌事權交給了我。
他說我是邢家的功臣,其他人也心服口服,諸事都會聽我意見。
知曉嫡姐逃跑後,我立刻派人四處找尋嫡姐。
終於,我在天橋下的乞丐窩旁找到了她。
她躲在橋洞裡面,身上衣衫破舊,隱約可見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紅痕。
看見我來,她驚恐地往後退,可退無可退,腦袋重重撞上了橋梁。
「嫡姐,你怎麼在這啊?花樓在到處找你呢。」
聽到「花樓」兩個字,她發了瘋般連連搖頭,「不回去!我絕不回去!」
我嘆了口氣,讓人上前捆住她的四肢。
「嫡姐一向守規矩,如今既是花樓的人,怎麼能隨便逃跑呢?妹妹把你送回去吧。」
「我不要!」她拼命掙扎,四肢亂蹬,「那是吃人的魔窟!你不知道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我求求你,不要讓我回去好不好?」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呢?
前世的我,拜她所賜,也曾經歷過。
她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花樓的人也找了來。
他們更加粗魯,直接將嫡姐打昏了拖回去。
今夜的花樓有些奇怪,似乎來了什麼貴客。
路過一處雅間時,我聽見裡頭有連續不斷的吟唱聲傳來。
這聲音好生耳熟,前世似乎聽過。
我忙問:「這是誰的房間?」
丫鬟回話:「是扶桑姐姐的。」
難怪如此耳熟。
秦扶桑是花樓清倌。
前世我流落花樓,受盡折磨,隻有秦扶桑給我送過藥。
聽說,她曾在風雪夜救下一個快被凍S的人。
她為男人治病請醫,得知他是家道中落的舉子後,又拿出體己錢供他讀書。
每次說起那個舉人時,她眼眸晶亮,眼底都是笑意。
他們還訂下婚約。
前世我S得早,S前聽說那舉人不負眾望,當真拿下了狀元。
雅間的門沒關嚴實,我瞧見秦扶桑正跪坐在地上哼唱。
她對面坐著一男一女。
男子低聲道:「長公主,她的嗓音都啞了,別讓她唱了。」
長公主冷笑:「本公主磋磨你前未婚妻,你這是心疼了?」
男人沒再說話。
長公主幹脆湊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吻住他的唇。
空氣裡彌漫著曖昧的氣息,秦扶桑停住了哼唱。
長公主卻氣喘籲籲地回頭,「停什麼?繼續唱。」
偌大的房中,津液聲嘖嘖不絕,隻有秦扶桑嘶啞疲憊的聲音回蕩。
不知過了很久,久到我在門口已經站麻了,長公主終於慵懶地揮了揮手,讓她回房去。
她出門後瞧見我,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仿佛在看昔日的舊友。
「你怎麼在這?」
她嗓音啞得厲害。
我突然想起,嫡姐也曾讓我跪著彈了一夜的琵琶。
我將隨身攜帶的暗器交給她:「送個你東西,興許你能用上。」
離開花樓的時候,我衷心盼望她能脫離苦海。
至於嫡姐……就看她的造化了。
但這一次, 她再也沒有被幸運眷顧。
我聽說她過得分外痛苦, 甚至想去自缢。
可惜沒能自缢成, 何媽媽知曉後將她毒打一頓,嚴加看管起來。
直到一日,服侍完客人後, 她嘔出一口黑血。
衣不蔽體, 兩眼一閉,再也沒有醒來。
泣血而亡,倒是和我前世的S法一樣。
19
端陽縣主邀請我去她府上玩。
一來二去, 我們便熟悉了, 我時常找她打葉子牌。
每次去的時候,總會瞧見昭王府的世子在她府裡晃悠。
有次打完了牌, 我見小公爺和世子爺兩人並肩而立,在攀談些什麼。
小公爺在嘲諷他:「都這麼久了,你還沒拿下端陽縣主?」
「你怎麼這麼弱啊?」
世子冷嗤道:「說得像人家邢今疊和你在一起了一樣。」
小公爺抱著一株山茶花苗, 「你這人不懂表達,隻會暗戳戳地表現喜歡。難怪追這麼久就都沒能追上。」
「等下我就讓你見識一下, 什麼叫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心意。」
她還義正嚴辭地對眾人道:「我和庶妹不同。她以舞取悅男人,日日扭胯,我卻視舞為風雅之事,從不當眾獻舞。」
「【白」小公爺回頭, 猝不及防看見了我, 微微一怔。
他張了張口, 半晌隻說:「你這麼快就打完牌了?」
「對啊。今日還和端陽縣主合計,邢家日後加入她的善堂,一同救濟世人。」
小公爺點了點頭:「那你打牌累了嗎?」
世子不耐煩地催促:「你憋了半天,就憋出這東西?」
「不是要讓我知道什麼叫直白地剖析……」
他話還沒說完, 就被小公爺急急打斷了, 「你給我閉嘴!」
小公爺深吸了一口氣, 將那株山茶花苗遞給我。
「本來想是送你一捧紅山茶,可山茶不能養在室內的花瓶裡, 隻適合開在寬闊的地方。」
「我便送了你花苗。這花盆是用純金打造的, 雖然紅配黃有些俗, 但聽人說女子都喜歡黃金。」
他醞釀到一半,世子插了嘴。
「就是聽我說的。」
小公爺有些惱怒, 狠狠剜了世子一眼。
他回頭調整好表情,繼續溫柔地與我說:「邢今疊,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毒辣、狠厲、報復心強……」
世子忍了一會, 實在忍不住, 「你確定你是在表白心意,不是在罵她?」
他再也聽不下去,轉身就走。
「原以為是個聰明的, 不想在情事上比我還糊塗。」
「我要是學你, 我家阿蘿能一腳將我踹出縣主府。」
小公爺臉上青白交加,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
「我的意思是,邢今疊, 我喜歡你。」
他朝我走近一步,懷中盛放的紅山茶格外爛漫。
白霧四彌,山茶點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