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看著譚行止那張臉,恍然覺得那是別人的臉。


 


是別人,不是我的阿止。


 


14


 


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時常伴有一些暴力傾向,我現在能好好站在這裡沒動手,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念念先發現我的。


 


池清淺的手搭在念念的肩膀上,念念似乎很是難受,漲紅了臉。


 


念念是聾人,聾人因為無法聽到聲音,因此也很難學習如何開口說話。


 


就算開口了,在正常人耳中也像是一些無意義的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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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在看到我的一刻,拼命揮舞著手,手速快得像結印。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大聲朝我呼喚著——


 


「媽媽!」


 


池清淺的目光也轉了過來,她看著我,眼睛笑成了彎月。


 


她的笑容很是甜美:「枝枝,你來了?」


 


譚行止不知是和我賭氣還是怎麼,他的目光沒落在我的身上,反而擔憂地看向池清淺腿上的傷口。


 


池清淺假意向我跑來,然後「不小心」地腿軟了一下。


 


譚行止抱住了她。


 


當著我的面。


 


一點一點......將我的底線踩在腳下。


 


15


 


譚行止在紅十字會做過志願者,他找了個長椅,把池清淺放了下來。


 


然後,池清淺笑意淺淺,她毫不客氣地將腿搭在了譚行止的腿上。


 


譚行止指節分明的手,探向池清淺細膩潔白的腿上,耐心地替她處理著傷口。


 


不知是痛的還是故意為之。


 


她嚶嚀一聲。


 


我看見,譚行止的喉結聳動了一下。


 


好惡心。


 


鋪天蓋地的惡心感襲來,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偏偏,她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


 


16


 


「枝枝,你不會生氣吧?我知道,你不是那種雌競的人,對吧?」


 


「枝枝,你說是不是很好笑啊,電視劇裡那些好朋友居然吃閨蜜和男朋友的醋,那種人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雌競入腦了吧。」


 


什麼話都讓她說了。


 


現在我無論開不開口,好像都不太對。


 


開口,那我就是她口中的「雌競女」。


 


不開口,譚行止會覺得我對他太過淡漠?


 


隻有念念。


 


隻有念念,她用誇張的肢體語言企圖引起我的注意。


 


我的目光與念念相觸。


 


她用手語問我:「媽媽,爸爸是不是讓你不開心了?」


 


「媽媽,念念永遠愛你。」


 


小姑娘有著最澄明的心思,能夠撫摸我心上的褶皺。


 


念念,我要是S了,你怎麼辦呢?


 


17


 


我一個人去醫院了。


 


池清淺陰魂不散,跟在我身後。


 


她摸了摸我的已經有些凹陷的臉,企圖從我手裡奪過那薄薄一張診斷證明。


 


身為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為了能認出譚行止,一直以來,我都在吃各種特效藥。


 


不管是江湖騙子的藥,還是正規醫院的藥,我都一股腦吃下。


 


病急亂投醫的下場就是,我腎衰竭了。


 


我頭疼得緊,顧不上看池清淺的表情。


 


白熾燈有些眩目,救護車的鳴笛尖銳。


 


「枝枝,你快S了。」


 


「你要像你那隻S兔子一樣,S掉了。」


 


「都這種時候了,你居然還和譚行止賭氣,真的是太蠢了。」


 


憐惜中帶著譏諷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不用想,她臉上的表情一定很輕蔑。


 


我懶得理她,從兜裡掏出一塊錢,扔給她:「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


 


18


 


我一個人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已經一個月沒去見譚行止了。


 


我的手機和我一樣平靜。


 


電量充滿再耗盡,還是沒有收到一條消息。


 


倒是我的電話手表響個不停。


 


是我的念念,似乎發現了她未來的「媽媽」已經形銷骨立了。


 


小姑娘害怕得不行,一天給我發八百條消息。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譚行止向我服軟;而這一次,他在等我先認輸。


 


護士替我拉開了窗簾。


 


陽光均勻地鋪在我的身上,如獲新生。


 


19


 


卡普格拉妄想症是沒有靶向藥的,隻能靠一些精神類和鎮定類的藥物來緩解。


 


而今天,我決定放棄吃藥了。


 


哥哥,我決定放任自己接受你被別人冒充這件事了。


 


我出院了,我在福利院附近租了一個房子,專心陪念念。


 


我給她扎好看的小辮子,給她帶各種各樣的好吃的。


 


她一笑,眉眼彎彎,酒窩淺淺。


 


聾人的情緒表達總是要強烈得多,她一邊比劃著手語,一邊用誇張的面部表情逗樂我。


 


她給了我好多個擁抱。


 


小小的女孩,用自己弱小的身軀,抱住了她命定的母親。


 


就像嫩芽抽展新枝。


 


在我出院的第十七天,譚行止終於來找我了。


 


他看著蹲在草地上抱念念的我。


 


他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隻是對我說:「小枝,讓池清淺進『知止』工作室吧。」


 


知止,是譚知枝和譚行止的知止,而他告訴我,要讓第三個人加入。


 


「小枝,池清淺對服裝設計很熱忱,尤其是中國古法的草木染,你自己也是學這個的,應該明白這種感覺吧。」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可我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看向他:「你是誰啊?」


 


「你為什麼和譚行止長得一模一樣?」


 


「你把我的阿止......藏到哪裡去了?」


 


20


 


無窮無盡的恐懼將我包裹。


 


我如同一個走在山崖邊的盲人,稍不留神,粉身碎骨。


 


淚水不受控制從我的眼角洶湧而出,我現在一定抖得厲害。


 


念念嚇壞了,一直用手語比劃著,叫我「媽媽」。


 


而我的未婚夫,卻皺了皺眉。


 


「譚知枝,你幼不幼稚,到現在了,你還要和我玩瓊瑤劇那套?裝失憶真的很沒意思。」


 


「不讓清淺加入就算了,全國又不是隻有一家草木扎染工作室。」


 


他的話在我耳畔響起。


 


可我恍然覺得那不是他的聲音。


 


這個冒充者站在這裡,那我的阿止呢?


 


我的阿止去了哪裡呢?


 


我的阿止......真的存在嗎?


 


可是如果不存在的話,陪我去海島的人是誰呢?


 


多次救我於危難的人是誰呢?


 


陪我長大的人是誰呢?


 


對我說「月亮掛在枝頭,小枝,在我心上」的人,到底是誰呢?


 


拯救我,又毀掉我。


 


頭痛欲裂,剜心剔骨。


 


人是有保護機制的,當情緒激烈到人體無法承受的地步時,身體會自動休克。


 


眼眶酸痛,我的眼前已經有些昏暗了。


 


21


 


我醒來的時候又在醫院。


 


池清淺在我旁邊給我削蘋果。


 


刀尖寒森森的。


 


「你哥把你託付給我了哦,他希望我好好表現,能和你重歸於好......然後,讓我加入你的工作室。」


 


她把「你哥」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一個企圖鳩佔鵲巢的示威者。


 


我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問:「上次那塊布料,不會是你自己裁剪的吧?」


 


池清淺削蘋果的手頓了一下,故作驚奇。


 


「呀,你發現了?阿止說給我練練手,我就裁了,枝枝不會介意的,對吧?」


 


那樣粗俗的審美和拙劣的剪裁,他竟然說她「對草木染充滿熱忱」。


 


「我介意,還有,立刻從這裡滾出去。」


 


她託腮看我:「枝枝,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好歹咱們曾經也是好朋友對吧?」


 


22


 


我明白。


 


我其實都明白。


 


我被譚家領養之後池清淺就一直有些不平衡。


 


後來我一直惦記著她,寧可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接濟她,我以為的「友情」,在她眼裡,卻成了「同情」。


 


她微笑地看著我:「枝枝,如果要有一個人同情對方,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你放心,嫁給譚行止之後我肯定會對你好的。」


 


她不甘心。


 


所以她要將我擁有的東西一點點全部奪去。


 


我的善意,最後全都變成了刺向我的尖刀。


 


恰好此時,譚行止的媽媽和親妹妹走了進來。


 


我強撐著想要起身,我嗫嚅了一句「媽」。


 


那個淡漠的女人隻是冷哼了一聲:「你還知道我是你媽?」


 


自從譚昭昭回來之後,記憶中那個慈祥的母親角色,就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


 


照在我身上的光,其實本就不是給我的。


 


那份光輝的母愛,自始至終就是屬於譚昭昭的,而我,隻是竊了一場夢。


 


我和譚行止的心思,人人皆知。


 


隻是那份不堪沒有被拿到明面上說罷了。


 


那是懸在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隨時都有可能落下。


 


23


 


譚行止給我打電話,問我那塊要拿去參加國際展覽的草木染布料在哪裡。


 


我說不知道。


 


他說你不想給就直說。


 


今天落了一場薄雪,我站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


 


我聽見雪簌簌而落,我聽見新雪壓斷枝丫,也看見天空由鴉青色逐漸澄明透亮。


 


直到,天光大亮。


 


年末了,是公司最忙的時候。


 


譚行止沒時間來找我,是應該的。


 


迷迷糊糊的,我又睡著了。


 


夢中鏡花水月顛倒錯亂。


 


我夢見了兩個一模一樣的譚行止。


 


一個譚行止說:「常常、念念,我們陪媽媽一起去野餐好不好?」


 


另一個譚行止說:「以後別叫我阿止了,和昭昭一樣,叫我哥吧。」


 


我分不清哪個才是譚行止了。


 


24


 


我慶幸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兩個護士摁住了。


 


滿地狼藉、滿地玻璃碴子。


 


我的手臂上,鮮血淋漓。


 


可我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痛。


 


我看著護士姐姐,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不是故意把房間弄得一團糟。


 


對不起,不是故意麻煩你們的。


 


我的主治醫生匆匆忙忙地小跑了進來,吩咐人給我打了一針鎮定劑。


 


她抱著我:「譚知枝,你已經做的很好了,真的,你已經控制得很好了。」


 


真的嗎?


 


我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嗎?


 


那為什麼......我的哥哥,他會輕飄飄地放下我們這麼多年的羈絆,去牽其他人的手呢?


 


我突然很慶幸,他隻是給我打了電話,沒來見我,否則我又要被深度幻想裹挾了。


 


卡普格拉妄想症病人是能夠區分電話裡的聲音的,隻是在面對某個特定人的時候,會幻想他被人冒充了。


 


晚上,譚行止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他說:「小枝,我們都冷靜一下好不好?」


 


佛教裡說,一念清淨,烈焰成池。


 


可是,哥哥,你讓我怎麼清淨呢?我早就已經烈火焚身了啊。


 


25


 


念念S了。


 


老天在我S之前,要將曾經給予我的恩賜,一點一點全部奪回去。


 


我來人世走一遭,其實什麼都不屬於我。


 


除了常常和念念的愛。


 


一個是舔我蹭我,一身草香味的小道奇兔。


 


一個是熱烈表達著自己愛意的聾人小女孩。


 


可是,我的常常離開了,念念也離開了。


 


常念,常念,到最後終究也隻是一場空。


 


我和譚行止沒辦法結婚了,我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已經不適合領養念念了。


 


而念念也不可能一直待在福利院裡,盡早去一個健全的家庭才能讓她有更好的教育和完整的童年。


 


所以在院長告訴我,有人想領養念念的時候,我說:「我沒辦法領養她了,如果您考察後認為這個家庭符合資質,就讓她去吧。」


 


26


 


我的念念,S在了被領養的第三天。


 


那戶人家的男主人酒駕,還帶著念念出門。


 


於是......車毀人亡。


 


念念送到我身邊的時候,隻剩下小小一罐骨灰了。


 


我崩潰大哭,撕心裂肺。


 


護士摁住我,逼我吃安定。


 


她們說,我的身體不適合情緒起伏太大。


 


恍惚之中,我似乎還聽到一個聲音。


 


「她想哭就讓她哭吧......最多半個月,可能就沒機會......」


 


我知道,我沒幾天了。


 


27


 


醫生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我快要S了。


 


這夜,薄雪,薄霧,薄命。


 


常常、念念,黃泉路太冷,我來陪你們啦。


 


28


 


譚行止用了一個月,找了最好的婚禮策劃團隊和享譽全球的廚師團隊。


 


他要給譚知枝一個最盛大的婚禮。


 


他的小枝,配得上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可是,他的小枝去哪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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