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聽得出這話裡的情意,伸手欲要捏他的臉,但到底不忍。
他幼時困於生S危機,不曾受過正確的教導,便是再如何頑劣,我都不願意難為他。
我將枕愈膏放在床畔起身離去,卻被他飛快地抓住了手。
他笑得艱難,神情中哀求多於難過,一張口竟是啞了嗓音。
「師尊,我不求你將對大師兄的寵愛分我幾分,隻求你今日多留一刻,僅僅一刻。」
「八十一道雷光鞭我從不怨你,便是刑仙殿的人挑撥離間說你苛刻重罰,我也不曾與你生隙。」
「數百年的師徒情分,難道連一刻鍾的停留,都是無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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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從何辯解,啟唇時才想起禁言咒還未解,索性落荒而逃。
他多少是尊重我的,沒有像容奕和度衡一般將我困於掌中。
一直到我走出宅院,再回頭時,他仍跪在屋內安靜凝望著我,身形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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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道雷光鞭,的確是我慌了陣腳。送他價值千金的枕愈膏,也難以緩解我心中的愧疚。
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刑仙殿的人樂於看我的笑話,天宮那邊等著抓我的錯處,若非煜禮陪伴著我,昆侖山或許早已無仙。
容奕說他不知我名諱,那是因為早在上千年前,昆侖山一脈的神仙便被打為罪囚。唯我碰巧閉關躲過一劫,被天帝剝去了名姓。便是參與仙宴,提及我時,也隻是道一句昆侖山主。
臨到我出關時,昔日的昆侖仙宮面目全非,遍地的火鳶花在屍骸上盛開。天宮的仙使假笑著招我領命,一個山主的封號,我被迫葬了數千具骸骨,親手將我阿父的碎骨捧拾,一塊塊對照著拼出完整形狀。
煜禮就是在我孤苦無依時,拜入我門下的。
他是仙官世家,祖上有功,父輩們在與魔族的拼S中S無全屍,和我一樣,成了全族的未亡人。
隻不過,借著父輩的光,他榮耀滿身。而我昆侖山罪孽深重,即使我被排除在外毫不知情,也殃及得落人笑柄。
我始終記得煜禮拜師那年。
他得天帝看重,眾仙家端坐殿上供他挑選。而我立於旁側,不過替昆侖山撐個排面。煜禮伸手一指,頂著眾仙的震駭與反對,欲要成為我第一個徒弟。
天帝不允,他便認真地一句句辯駁。
「昆侖山主從未收徒,我亦不曾拜師。便是她不懂教導,我也未必會是良徒,彼此之間都很公平,為何不可?」
那時他正年少,面容稚氣卻認真,說出的話宛如甘霖玉露,令我永世難忘。
滿殿仙家裡,他是唯一一個願意站在我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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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煜禮的到來,昆侖山多少有了些生氣。
我也不再遊魂一般地活著,開始把教導煜禮當成全部的重心。
他悟性極好,並不像自己說的那般「未必會是良徒」。如此天資,隻怕不出十年,就能將我一身本領都學了去。
為了讓這寧靜的歲月能多停留片刻,我開始沒日沒夜地鑽研仙法典籍。似乎被他看出了端倪,一日他練完劍後,突然伸手指向山谷裡叢叢生長的火鳶花。
「除卻劍法仙法以外,徒兒對栽花亦有興趣。不知師尊可否教我?」
我心底驚訝,隨即又覺悶痛。
那裡乃是我族人的埋骨之地,旁處的火鳶花沒了仙骸滋養早已謝去,唯獨那處,盛放得猶如團團烈火。
煜禮覺得那花兒長得好看,總愛坐在山崖向谷底眺望。我由著他去,卻不想他竟起了栽花的心思。
未經思考,我一口回絕了煜禮的請求。
這是他第一次被我拒絕,年少的眼睛裡閃爍著委屈與不可置信,「為何?」
我支支吾吾,不願去撕舊時的傷口,隻好隨便拿了個理由糊弄。
「鮮花應贈心儀者,你如今年歲尚未過百,未經情事,栽了又有何用?」
「師尊怎知我沒有心上人?」他微微抿唇,與我爭辯時,光風霽月般的眸子定定落在我臉上,「徒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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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頰微燙,沒有揭破那層窗戶紙,隨口尋了個理由將人打發了去。
當晚,我走至山崖,學著煜禮的習慣,坐下身向谷底眺望。
叢叢火鳶花比星空更亮,飄搖著恍若永燃不熄的流焰。
我第一次沒有回避地正視這些花朵,若是忽略它們身上承載著的鮮血與屍骸,的確美好得仿佛黃粱一夢。
我靜靜坐著,夜深猶不自知,直到一件輕裘覆上肩膀,煜禮略帶歉意的聲音響在耳後。
「徒兒方才查了典籍,這才知曉谷底火鳶花的來歷。徒兒有錯,請師尊責罰。」
他跪在身側,身形比我高出些許。我回視著他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有跟他談往時的悽愴,他卻誤以為我陷入心傷,低聲打破夜色的靜謐。
「就算師尊不說,徒兒也懂。徒兒也和師尊一樣,經歷過全族盡滅的慘象。」
「但徒兒覺得,這些火鳶花,並非亡者的哀嚎與呼救,而是一種念想。」
「徒兒族人S在魔族手下的那天,所有屍骨皆被業火燒毀,什麼都沒給徒兒留下。」
「若是當時,在灰燼中能開出這麼一朵火鳶花,徒兒定會細細照料,日夜看顧,將對族人的思念,盡數寄託在它的身上。」
「師尊。」煜禮放緩聲調,薄唇從發頂蹭過,「不要難過。」
「往時師尊孤苦,徒兒亦是孑然。但如今徒兒在這,師尊若是心有苦楚,多少有了能訴說的地方。」
「師尊,」他再次喚我,清風般動聽的嗓音底下,按捺著我與他都心知肚明的情意,「徒兒會一直陪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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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吹來的夜風打落回憶。
我看著與那天相仿的夜色,可如今四周皆是空寂,漫漫叢林間,我尋不到煜禮的身影。
狐妖的身體被封禁了一切術法,我不知道昆侖山離這裡到底有多遠,但如今四下無人之境,我唯一想去的,竟隻有他的身邊。
我不知疲憊地朝著昆侖山的方向前進,一路從天黑走至天明,再從天明走至天黑。
多少次我幻想著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的身影,便是被狐妖佔據了肉身,近千年相互依偎的歲月,煜禮怎會認不出殼子裡的假貨。
但直到我腿腳酸軟,幾欲栽倒在地,他也從未出現在我面前。
攬在我腰間,免我摔在泥濘中的,是事事周全的二徒弟西梧。
他皺著眉頭,眸子裡痛色與憐惜並存,抬手替我撫去面上的髒汙。
「師尊。」他沉聲喚我,大手扶在我腦後,將我摟入懷中,「大師兄與狐妖串通,背叛昆侖山,師尊……莫要難過。」
我怎會難過?狐族天賦魅惑,便是西梧所說是真,那也定是煜禮受騙。
我自他懷中掙扎出來,用唇語讓他帶我回山。西梧眼中的痛惜卻更深一分,側身向我露出身後的小徑。
小徑盡頭,是滿鎮的斑斓燈火。
頂著我身體的狐妖笑語嫣然,於石橋欄杆處緊緊牽著煜禮的手。
那個我心心念念的人落下一吻,從前隻流連於發間的薄唇,罕見地與嫣紅相觸,刺痛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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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拖著脹痛發酸的雙腿,朝著煜禮所在的地方衝了過去。
一路跌跌撞撞,待我趕到他面前時,連裙裾都磨破了幾處。
可我已經沒有心思去在意自己的形象,我定定地看著同狐妖相談甚歡的煜禮,顫抖的唇始終喚不出他的名字。
是西梧追過來代我斥責,「罪徒煜禮!為與狐妖私奔,竟敢設計陷害師尊!還不受罰!」
那雙眸子這才轉到我身上,似乎熟悉,卻又陌生至極。
他波瀾不驚,垂下眼睑,擋在了狐妖身前。
「師尊若想罰我,煜禮甘願受之,隻求不要傷及渺渺。刑罰過後,煜禮自會離開昆Ṭű̂ₔ侖山,再不汙了師尊雙眼。」
「渺渺少不知事,唯一擅長的便是易魂之術,無意傷及師尊。師尊若有怒氣,還請施在煜禮身上。渺渺她……已經知錯了。」
他微低著頭,分明謙恭的姿態,我心口卻被他無情地捅上千刀萬刀。
我沒有領教過狐族的魅惑之術,卻也知道不會是如此情形。他舉止間清明無比,喚我師尊的語調,也同昔日別無二致。
我第一次跨過界線,捧住他的臉抬起,看著他澄澈冷漠的眼睛。
「煜禮,你可知,我的小名也叫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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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煜禮有沒有看懂我的唇形。
他眼中光芒潋滟閃過,明明滅滅的,最終錯開視線不再看我。
西梧說,那天是他第一次看我流淚。
我沒有為難煜禮,放他帶著狐妖遠去。
西梧不忍地遮住我的眼睛,聲音響在頭頂,竟似也忍著難言的痛意。
「師尊,莫要看了。大師兄他……不會回頭的。」
我心裡難過,淚水怎麼也止不住,西梧便抱著我飛到他的故鄉。滿山姹紫嫣紅開遍,幾欲迷了雙眼。
他藏著私心,指腹仔仔細細地替我擦去眼淚,溫聲輕哄,「師尊,你好好看看。」
「這裡沒有大師兄的痕跡,你不要再去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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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下西梧做徒,其實並非自願。
是在天帝的壽辰宴上,有仙官不滿當初收徒時被煜禮駁了臉面,便出言詆毀我與煜禮的關系。
天帝沉著臉聽完以後,為我指了西梧做徒,以此來平定眾仙的流言蜚語。
西梧是天帝身邊的侍官,本體是一隻金色的鳳鳥,最愛棲息在梧桐樹上。
他雖是天帝指派,用以監視我與煜禮的眼線,我卻也得盡到師尊的義務。
收他做徒的那天,我尋遍仙界,挑了一棵最大的梧桐樹栽種在昆侖山上。
西梧來的時候,盯著梧桐樹看了很久。
我問他是不是不合心意,他搖了搖頭,眼神動容。
「天宮之中未有梧桐,西梧離家八百餘年,唯有今日,好似回到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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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煜禮的相處中平白多了雙眼睛,我花了好些時間才重新適應。
西梧身為天帝的眼線自是十分盡職,除卻歇息以外,幾乎整日跟隨在我身後。
為此,煜禮同他吵過一架,兩人大打出手,幸我從中調和,才沒鬧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我擔心西梧會因此到天帝面前告狀,接連幾日都隱去身形,躲躲藏藏地查探他行蹤。
卻見他在屋中掐訣落字,認真寫著與天帝的傳訊,「諸事無異,昆侖山主身正影直,端方大度。」
句末百般思忖,添上一句「待我極好」,最終又紅著耳根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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