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匣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娘親?”
阿寧揉著眼睛坐起來,“什麼聲音?”
我迅速把東西塞回暗格,勉強笑道:“沒什麼,娘親不小心碰倒了針線筐。”
哄她重新睡下後,我站在窗前出神。
十年前遊街那日,蕭景珩坐在馬車裡看我的眼神,忽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不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那是看一個將S之人的目光。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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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千秋宴又要到了,尚書府收到了帖子。
“娘親一定要去!”
阿寧趴在我膝頭,“阿寧想和娘親一起赴宴。”
蕭景珩正在系官服的玉帶,聞言動作頓了頓:“雲瑛身子剛養好,不宜勞累。”
我看著那張燙金請帖苦笑。
自從發現錦匣裡的秘密,我已經躲了蕭景珩多日。
“我去。”
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十年未見宮中舊人,正好敘敘舊。”
蕭景珩眉頭微蹙:“我讓繡娘再給你裁套新衣。”
“不必。”
我拉開衣櫃,取出那套壓在箱底的诰命服,“就穿這個。”
深青色的緞面上金線繡著孔雀紋,這是我被封為诰命夫人時御賜的禮服。
蕭景珩的臉色變了變,但什麼也沒說。
入宮那日。
阿寧拽著我的袖子小聲說,“娘親真好看!比畫上的仙女還好看。”
我笑著摸摸她的發髻,餘光裡瞥見蕭景珩在偷看我。
自從回府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我盛裝打扮。
宮門處已經停滿了各府的馬車。
我剛要下車,忽然聽見熟悉的笑聲。
“景珩,你來得真早。”
一襲胭脂紅宮裝的沈玉瑤站在車外,廣袖隨風輕擺。
蕭景珩下意識上前一步:“你怎麼在這兒?”
“皇後娘娘讓我來迎賓呀。”
她笑著轉向我,語氣親昵,“妹妹終於舍得露面了?聽說寧古塔風雪酷烈,妹妹能活著回來,真是福大命大。”
“託姐姐的福。”
我微微一笑,“畢竟有人日夜盼著我S在寧古塔,我又怎能讓他們如願?”
沈玉瑤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蕭景珩突然握住我的手:“該入席了。”
宴席設在御花園。
我剛要隨宮女入座,父親突然從席間起身,大步走來。
“你還有臉出現在這種場合?”
他劈手奪過我捧著的賀禮,“我們沈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錦盒摔在地上,裡面的白玉觀音碎成幾截。
滿座哗然。
父親指著我的鼻子罵:“當年若不是你姐姐求情,我早該大義滅親!一個謀害皇後的罪婦,也配穿诰命服?”
我站在原地,碎瓷濺起來劃破了裙角。
餘光看見蕭景珩站在原地沒動,阿寧緊緊攥著沈玉瑤的裙擺。
“父親!”
我彎腰撿起一塊碎片,“女兒冤枉。”
“冤枉?”
父親一把打落我手中的瓷片,“證據確鑿的事,你還敢狡辯?”
瓷片鋒利的邊緣劃過我的手背,血滲了出來。
沈玉瑤驚呼一聲:“啊!妹妹的手!”
蕭景珩這才快步走來,卻先扶住了沈玉瑤:“沒事吧?”
我冷冷地看向蕭景珩,他卻立馬避開了我的目光。
6
我從宴席上逃了出來。
御花園的梅林裡積雪未消,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繡鞋早已被雪水浸透。
“妹妹怎麼獨自在這兒?”
沈玉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身,看見她提著裙擺款款走來。
“妹夫正四處尋你呢。”
她唇角含笑,“不過妹妹這副狼狽模樣,確實不該讓人看見。”
我冷冷看著她:“沈玉瑤,這裡沒有旁人,你何必再裝?”
“裝?”
她輕笑一聲,突然抓住我的手,“妹妹這話從何說起?”
她長長的指甲狠狠掐進我手背的傷口,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疼嗎?”
她湊近我耳邊,“寧古塔的冰窟比這疼千倍吧?可惜你還是活著回來了。”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當年換藥的事,是你和蕭景珩聯手做的。”
“是又如何?”
她撫摸著護腕上的玉片,“景珩心裡從來隻有我。你以為他為什麼接你回府?不過是因為阿寧哭著要娘親,而皇後娘娘最近總念叨你冤枉。”
沈玉瑤忽然抓住我的手往她自己臉上扇去。
“妹妹為何打我?”
她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人。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自己扯亂了衣襟,發狠似的往樹上撞去。
“住手!”
蕭景珩的怒喝聲傳來。
他大步衝過來時,沈玉瑤已經跌坐在雪地裡,鬢發散亂,額角紅了一片。
“雲瑛!你做什麼!”
阿寧跟在他身後,看見這一幕立刻尖叫起來:“娘親!”
我的女兒撲向的是沈玉瑤。
“不是我……”
我剛開口,沈玉瑤就嚶嚶哭泣起來。
“景珩別怪妹妹,是我不好,我今日不該出現惹妹妹生氣。”
蕭景珩彎腰扶起她,轉頭對我怒目而視:“沈雲瑛!玉瑤處處為你著想,你竟如此惡毒!”
阿寧緊緊抱著沈玉瑤的腰,瞪著我:“你為什麼要推母親!”
雪越下越大,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三人站在一起的樣子,突然覺得無比荒謬。
“蕭景珩。”
我慢慢抬起手,露出被她掐出血痕的手背,“你當真看不見嗎?”
他神色微動,沈玉瑤立刻虛弱地靠在他肩上:“我頭暈……”
蕭景珩立刻打橫抱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寧小跑著跟上,臨走前還回頭瞪了我一眼。
“毒婦!”
這聲稚嫩的罵言讓我渾身發冷。
我彎腰撿起沈玉瑤掉落的絹帕,上面繡著一枝紅杏,角落裡赫然是蕭景珩的私印。
梅林深處傳來腳步聲,幾個宮婢探頭張望,對著我指指點點。
“聽說尚書夫人嫉妒嫡姐得寵,當眾行兇呢……”
“到底是在寧古塔待過的,戾氣這麼重……”
我攥緊那塊絹帕,苦笑出聲。
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原來這十年,在所有人眼裡,我早就是個罪該萬S的惡婦。
走出宮門時,雪停了。
我望著尚書府的方向,忽然不想回去了。
街角有個賣餛飩的老攤子,十年前我常和蕭景珩來吃。
攤主認出了我,熱情地招呼:“夫人許久不來了!還是老規矩?”
我點點頭,在木桌前坐下。
熱騰騰的餛飩端上來時,攤主絮絮叨叨地說:“蕭大人前些年常來,每次都坐這個位置。有次喝醉了,還念叨著要等夫人回來一起吃…”
我舀起一個餛飩,熱氣模糊了視線。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蕭景珩也會演這樣深情的戲碼。
7
我在餛飩攤坐到打烊。
攤主收攤時欲言又止地看我:“夫人,要老朽幫您叫輛馬車嗎?”
我搖搖頭,起身往尚書府走去。
夜已深了,長街上隻有更夫敲梆子的聲音。
府門前的燈籠還亮著,守門的小廝見我獨自回來,驚訝地張大嘴:“夫人怎麼……”
我徑直走向書房。
推開門時,蕭景珩正伏案疾書,見我進來猛地站起身。
他聲音裡帶著怒意:“你去哪了?”
“和離吧。”
我將準備好的文書放在案上,“我已經籤好了。”
蕭景珩盯著那紙文書,臉色煞白。
“就為了今日的事?玉瑤已經說了不追究你了。”
“蕭景珩!”
我打斷他,“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從袖中掏出在梅林撿到的絹帕,抖開展現在他面前。
紅杏圖案旁的私印清晰可見。
他伸手來奪,我後退一步避開:“十年了,你們連私相授受都懶得遮掩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我指著案頭掛著的《紅杏圖》,“你敢說這不是沈玉瑤的手筆?你敢說你書房暗格裡的信不是寫給她的?你敢說當年換藥的事與你無關?”
蕭景珩的拳頭重重砸在案上:“沈雲瑛!你以為離了尚書府,能活過三日?”
“不勞尚書大人費心。”
我摘下頭上的碧玉簪,這還是我們成婚時他親手為我戴上的,曾經我把這隻簪子視若珍寶。
簪子在手心斷成兩截,我隨手扔在了地上:“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阿寧怎麼辦?”
“阿寧?”
我笑出了眼淚,“她不是已經認沈玉瑤做母親了嗎?”
蕭景珩的手勁松了松,我趁機抽回手,轉身走向內室。
收拾包袱時,我的手一直在抖。
妝臺上的胭脂水粉、衣櫃裡的綾羅綢緞,我一樣都沒拿。
最後從箱底翻出一個小包袱,裡面是阿寧周歲時我親手縫的虎頭鞋。
蕭景珩站在門邊看我收拾,突然說:“那日遊街,我並非故意視而不見。”
我系包袱的手一頓。
“我知道。”
我頭也不抬,“你是怕我S得不夠快。”
門外傳來腳步聲,阿寧揉著眼睛站在廊下:“爹爹,母親說她心口疼!”
看見我手裡的包袱,她突然睜大眼睛:“你要走?”
我蹲下身與她平視:“阿寧,娘親要出趟遠門。”
“你騙人!”
她突然尖叫起來,“你就是不要阿寧了!所有人都說你是壞女人,連外祖父都說你該S!”
蕭景珩厲聲喝止:“阿寧!”
我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她滿是憎惡地看著我,和當年長安街上扔石子的百姓如出一轍。
“保重。”
我拎著包袱從側門離開時,天已經亮了。
守門的婆子偷偷塞給我一個荷包:“夫人,這時老奴攢的一點體己……”
我推辭不過,隻好收下。
走出幾步,聽見她在身後小聲說:“西市趙掌櫃家的馬車每日辰時去邯郸!”
邯郸。
那裡有母親的舊宅。
我在城門剛開時就出了長安。
回頭望去,巍峨的城牆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十年前我被鐵鏈鎖著離開時,也曾這樣回頭。
不同的是,這次是我自己走的。
十日後,我在邯郸安頓下來。
母親的舊宅多年無人居住,但結構還算完好。
我花了些銀子修葺屋頂,又買了簡單的家具。
隔壁的大娘聽說我是大夫,特意送來一籃雞蛋:“沈大夫,我家小子前日摔了腿……”
我跟著她去看了看,正骨包扎後,那孩子咧著嘴笑:“不疼了!”
消息傳得很快。
沒過幾日,就有街坊抱著孩子來看診。
我定下規矩:老弱幼童不收診金。
這日我正在後院晾曬藥材,忽聽前院有人喊:“沈大夫在嗎?”
聲音有些耳熟。
我拍拍手上的藥渣走出去,看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少女站在院裡。
“夫人!”
她怯生生地跪下,“奴婢是尚書府的粗使丫頭春桃。那日……那日奴婢親眼看見沈大小姐的丫鬟換了藥……”
我手中的藥篩掉在地上。
“你說什麼?”
“奴婢一直想作證,可人微言輕。”
她掏出一塊玉佩,“這是那丫鬟掉落的,上面有沈家的標記。”
我接過玉佩,渾身發冷。
春桃突然壓低聲音:“夫人走後,尚書大人和沈大小姐大吵一架,阿寧小姐哭鬧著要娘親,把沈大小姐的衣裳都撕破了。”
我閉了閉眼:“你為何來告訴我這些?”
“因為……”
她抬起頭,眼裡閃著淚光,“當年我娘重病,是夫人偷偷給的銀子救命。奴婢……奴婢不能眼看著夫人蒙冤……”
我扶她起來,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嘈雜聲。
幾個孩童笑著跑過:“快去看!長安來的大官在貼告示!”
春桃臉色一變:“定是尚書府派人尋來了!夫人快躲躲!”
我站在院中沒動。
風吹起我未绾的長發,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
畢竟,該來的總會來。
8
馬蹄聲在院門外停住。
我抬頭看見幾個差役打扮的人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告示。
“這位娘子,可曾見過畫像上的人?”
為首的差役展開一幅畫像。
畫上的女子雲鬢高挽,眉眼溫婉,是十年前尚書夫人模樣的我。
“沒見過。”
我低頭繼續碾藥,“官爺去別處問問吧。”
差役狐疑地打量我。
現在的我粗布荊釵,手上還有常年勞作留下的繭子,與畫中的貴婦人判若兩人。
“打擾了。”
他們合上畫像,轉身要走。
“等等。”
我突然叫住他們,“請問長安來的大官,姓什麼?”
差役互相對視一眼:“聽說是刑部的蕭大人。”
藥碾子從我手中滑落,砸在石臼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差役們疑惑地回頭,我勉強笑了笑:“手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