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臺到大連的輪渡七個小時,我都不敢想她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小小的她抬著眼睛看我,目光固執地比畫著手勢。
我看不懂。
怔愣之間,奶奶走出來。
「讓她留下吧。
「她說她沒人要,快餓S了。」
我麻煩奶奶翻譯:
「我也要S了,你會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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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突然拉住我的袖子頻頻搖頭,一動不動,不肯退讓。
奶奶嘆氣,盛了一大碗米飯,帶著小姑娘洗了手上桌。
吃飽喝足以後,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她沒有名字。」
奶奶把家裡不下蛋的那隻母雞用熱水燙了,正拔著雞毛。
「晚晚,你給小丫頭起個名字吧,你一看就是讀過書的,肯定好聽。」
我看著她洗幹淨的小臉,還是覺得很熟悉。
「就叫,觀棋吧。」
她點點頭,眼中帶著水光。
我好像突然想起來了。
她生得漂亮,真的,很像秦清。
我眯著眼,抑制住打哈欠的欲望。
唯一的區別——
她的鼻梁高挺,倒更像陳淮朝。
……
我突然幹嘔起來。
奶奶和觀棋都急著圍過來,滿臉擔心。
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叫她離我遠一些。
可她沒有。
她不走。
算了。
我也沒多少日子了,跟個孩子見識什麼。
14
桑晚消失半年後,陳淮朝找到了線索。
他找到了小胡。
但不管怎麼問,小胡都不肯告訴他桑晚到底去了哪裡。
送走桑晚的那輛車早就被報損,徹底找不到去向了。
於是陳淮朝給了小胡一大筆錢。
可他還是不說。
他走投無路。
滿臉胡茬和日漸消瘦憔悴的男人突然跪了下來:
「我不能沒有晚晚,胡先生。
「我不會告訴晚晚是你泄露她的去處的,你放心。」
最後小胡收下了那筆錢:
「夫人去了江南。」
陳淮朝擰了眉。
卻突然想起那年他為了秦清和家裡鬧脾氣,離家出走時便去了江南。
按理說,她不會踏足江南的。
在江南水鄉,他和秦清荒唐纏綿了好幾場。
然後,然後怎麼了來著?
然後桑晚提出解除婚約,陳家資金鏈斷裂。
同一個月,秦清便出了國,隻留下他自己。
風雨飄搖之間,桑晚又回來替他照顧家裡。
生病的母親和怒火攻心的爺爺,都是桑晚親自照料,從不曾假手他人。
她一直那樣包容。
可就是她的大度,讓他忘了,她也不過是一個小姑娘。
陳淮朝幾乎滿臉是淚痕。
他坐上最快的一班飛機,急切地想見到半年未見過的妻子。
他想晚晚了。
陳淮朝想。
不管這次要求多久,他一定要把晚晚哄回來。
二十年的陪伴,他早就離不開她了。
15
不管觀棋和那兩個人有什麼關系。
我對她都不再有偏見了。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
在這間小院住滿一年的那天,奶奶突然鏟不動地了。
小姑娘還沒過十歲生日,便接下了鏟地除蟲的工作。
輪椅變成了兩個。
我和奶奶的食欲都變得很差。
觀棋不會S雞,為了我們能多吃兩口,就拎著小桶去趕海,想帶點海鮮回來給我們改善伙食。
但我還是固執地想到外面去看看。
奶奶見小姑娘沒了影子,才笑著跟我說。
她沒有兒女,但有個亡夫。
讓觀棋住進來,其實是心軟了。
因為她S去的丈夫也不會說話。
她懂得被人嘲諷的滋味,不忍心雨再落在小姑娘身上。
……
「愛是很美好的東西啊。」
奶奶抬起頭,看著陽光穿越雲層。
我卻隻看到陰雨欲來。
愛。
我現在啊,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東西了。
想到這裡我才發現,好像現在想起陳淮朝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過去像走馬燈一樣在我面前閃過。
我再也控制不住身上的疼,連止疼藥都徹底失效。
身上湿冷得不行。
清醒的時間好像也越來越短。
我開始忘掉一些重要的事情。
比如爸爸媽媽。
比如秦清。
也比如那條警戒線。
再比如……
陳家。
我好像恍然大悟。
朝。
晚。
一朝一夕,本就是不同路的。
16
那天的雲很輕,在海邊實屬難得。
我突然醒得很早。
叫著觀棋,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推我出去轉轉吧。」
她乖巧地推著輪椅向外。
海風拂過我已經幹枯的發,感覺有些冷。
卻又覺得心裡熱熱的。
我摸著她的手囑咐:
「下周一開始,記得去向日葵中心上課,你該上學了。
「我交了錢,不可以退,所以你要好好學習。」
喉嚨變得有些幹澀,我咬了咬唇,盡量讓聲音柔和下來:
「奶奶身體不好,我找了個護工,差不多明天就來上班了,你有什麼想要的自己拿錢去買。
「所有的錢都在抽屜裡,你要拿好……」
我開始撐不住了。
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可我好像更冷了。
我想起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
想起奶奶孤獨可憐的身影。
想起她給我S雞,喂我吃飯。
想起觀棋推著我和奶奶去吹海風。
想起第一次看到觀棋時,她黑色帽衫下縱橫交錯的傷痕。
也想起……
那天的雞肉很好吃。
我好像流淚了。
但也像是觀棋的淚。
湿潤燙在我臉上時,我的意識漸漸消散。
我想。
我沒有長褥瘡,走的時候也是個幹淨的姑娘。
希望下輩子可以成為奶奶的親孫女。
也希望下輩子可以遇見觀棋,不讓她再被丟棄。
神啊。
我不貪心。
但還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不要再遇見陳淮朝了。
17
在江南所有小鎮,他找了整整一年。
可還是沒找完。
當然,也沒找到。
他沒想過小胡會騙他,隻是想大概是他差了點運氣。
老天都在教他學會珍惜。
這次找到桑晚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
所以在熟悉的電話號碼出現時,陳淮朝幾乎顫抖了。
熟悉的「桑晚」在手機界面閃爍,他深吸一口氣才接起來。
這一年半,他預想過很多重逢的情景。
想了很多道歉的話。
還有下定決心的保證。
他以為他接到桑晚的電話會開心到落淚,可他沒想到的是。
電話掛斷半晌,他還是僵在原地。
電話那邊陌生的女孩破口大罵。
他無數次在心裡重復那句我錯了。
到底還是沒機會說了。
她說。
桑晚S了。
18
桑觀棋第一次說話,就是破口大罵。
她罵得很難聽也很順暢,這是她提前一年就開始和鄰居大娘學的。
她知道,晚晚阿姨是個好人。
晚晚阿姨以為她們認識不過兩年,可她不知道。
她跟在晚晚阿姨身邊已經快三年了。
她很想叫晚晚阿姨一聲媽媽,可她怕晚晚阿姨覺得惡心。
因為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脈髒透了。
陳淮朝和桑晚這兩個名字,她從小聽到大。
秦清帶著她在國外的那兩年,每天都要罵幾次桑晚是個狐狸精。
所以回國以後她偷偷去看了桑晚。
想叉著腰罵幾句小三,卻發現好像事實不是那樣的。
她開始懷疑媽媽的話。
……
她被媽媽送給酗酒的繼父凌虐以後,她知道, 她真的沒有懷疑錯。
19
陳淮朝匆匆趕到時, 十歲的女孩正披麻戴孝,操持奶奶的葬禮。
他看過去, 小小的身影莫名看著熟悉。
目光向下, 靈堂裡掛著的遺照並不是桑晚, 而是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婦人。
「我來找, 桑晚……
「晚晚, 你在這裡嗎?」
陳淮朝還沒S心。
以為假S是桑晚氣他的手段, 他不停開口:
「晚晚,不鬧了, 跟我回家。
「再鬧真的生氣啦——」
桑觀棋轉過身, 眼睛發紅地瞪著他, 像是一隻被惹怒的小獸。
幾乎一瞬間,他就知道她是他和秦清的孩子。
太像了。
和他們兩個都太像了。
他嗫嚅兩下, 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衝上來的孩子狠狠扇了一耳光。
這一下又急又疼,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 卻聽見桑觀棋幾乎歇斯底裡地吼叫:
「你配不上她的愛。
「惡心!」
她終於被這句話惹怒,將陳淮朝狠狠推向門外。
男人一個踉跄。
腿一軟, 便跪在了門前。
20
奶奶出殯以後,桑觀棋還是每天都去向日葵中心上學。
陳淮朝在隔壁的農家小院住了下來。
他發現,觀棋的路線很是固定。
每天早上起來操持院裡的生計, 喂雞喂鴨,除草除蟲。
給自己煮一碗面,然後背上書包去上學。
回來時拎著小桶去趕海。
然後面無表情地把海鮮放進鍋裡蒸一下,再囫囵地咽下。
桑觀棋知道門口的男人在看她。
她腦子裡控制不住地想起桑晚因疼痛變形的臉, 和回憶起過去時帶著苦澀味道的眼淚。
她看向面前這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男人,突然松了口。
她想。
她要讓他永遠活在對晚晚媽媽的愧疚中。
以告慰桑晚在天之靈。
21
陳淮朝走過曾經桑晚走過的路。
但是桑觀棋很吝嗇, 不告訴他任何有關桑晚的事情。
他在沙灘上一遍一遍地走。
不知道多少次傍晚海潮卷起時, 他不由自主地向海水深處走,都是被桑觀棋叫住。
她說:
「她葬在海裡, 你不要去髒了她的眼睛。」
他愣在原地, 任憑冬季冰冷的海水翻滾, 攪過他的小腿。
半晌。
陳淮朝回過頭,向岸上走。
礁石上夕陽的光徹底消失, 帶走最後的亮。
他才發現。
不知今天他要去做什麼,向來冷淡的男人眼角眉梢都寫著笑,還好心情地捏了捏我的臉頰:
「-希」她溫婉小意,卻喜歡廣闊的海。
她寬容大度, 眼睛裡卻容不得沙子——
哪怕他婚後從來沒有和秦清越過道德底線。
但他一次一次夜晚去秦清家裡幫忙時, 她想的是什麼呢?
她說自己不舒服,他卻讓她別鬧時。
她想的是什麼呢?
她最後癌細胞擴散意識消失時,她還會想起自己嗎?
陳淮朝朝著桑觀棋喊了一串數字以後, 一頭栽了下去。
那是他全部資產的密碼。
晚晚愛過的小孩,會得到他所有的財富。
她不會想起他了吧。
認定這個事實以後,陳淮朝笑不出來了。
額頭狠狠砸向了礁石的尖角, 血液和熱都在迅速消失。
最後一刻, 他看到了什麼呢?
他好像看到了七歲時抱著他的腿不敢哭出聲的桑晚。
八歲的陳淮朝沒有像記憶中那樣推開她,而是摸了摸她的頭發,堅定地和她說:
「以後有我保護你,誰都不敢再欺負你。」
泡沫破碎。
他好像看到了她唇角泛血, 滿臉枯萎的樣子。
好像一年半的尋找和後悔突然變得很大很大,排山倒海般一遍一遍敲打他愧疚的心髒。
巨大的悲傷吞噬他之前。
他用盡全力雙手合十。
老天爺。
希望下輩子我能贖罪。
希望下輩子,還能見到晚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