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立時逃走。
當年父王母後相繼薨逝,楚遷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一年前,我與母後同去禪寺前。
我讓人給他送去了一支玉笛,說我一月便歸。
不在京中的時日,讓他想些新的詞曲,等母後大好了,他吹玉笛,我抱琵琶,定能哄母後開心。
他捎回來了幾樣宮外的新鮮蜜餞,說我去山廟祈福,自是心焦氣躁,吃些蜜餞,人也能安寧一些。
你瞧,他總是那麼恰到好處的溫柔。
可是,這般貼心的人。
卻在我跌入谷底幾乎殒命的那段時日,杳無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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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的永寧殿裡,三不五時就塞滿了他從宮外送進來的玩意,鮮花。
如今卻空空蕩蕩,仿佛這個人,從來都未曾存在一樣。
玉兒和榮兒顯然遞了許多消息去尋他。
皆是石沉了大海。
我也默契地,再沒提起過他。
隻是仍會在月夜中,任眼淚肆意。
如今,我居高臨下地望著楚遷因疼痛而扭曲的臉。
把那雙耳墜從隨身的錦袋拿出,拋擲在他面前。
「楚遷,你我緣盡於此。
「仙遊自問,從無愧對。
「自此兩寬,不必糾纏。」
楚遷艱難地伸了手,努力地想抓住我的裙角,卻被我輕巧躲過。
「仙遊,別走……
「我當真……當真有許多苦衷……
「讓我慢慢補償你,好不好?
「好不好……」
他的臉,被月色和樹影晃得忽明忽滅。
我再沒回頭,任夜風把他的聲音吹遠散盡。
從前,有多少次。
在這樣的月色裡,我偷偷跑去偏殿的書齋與他相會。
我們就一起坐在玉階前,一起吃我帶來的甜酪和果幹。
或是我踮起腳尖,給他跳一支舞。
或是跟著他的玉笛,輕輕和音。
我曾以為,那般美好的月色會永遠存在。
隻是,曲終人散。
9
翌日晨起,玉兒正替我梳著妝。
榮兒捧著盆喜滋滋地進來,說是去打水的路上,聽下人們都在傳,說新姑爺昨夜跑了。
闔府家丁尋了整個京城,又敲了楚家的門,剛剛才在廟裡把他拉了回來。
小姐嬌娥哭了整夜,哭到了今兒早,嗓子都啞了。
首輔將他打了一頓,如今去上朝了。
「叫他們欺負公主勢單力薄,如今該是他們的報應了!」
榮兒便笑著,便把從宮中帶來的花瓣撒在水裡。
「咱們終於也揚眉吐氣些,公主也該高興高興,不如讓玉兒替公主梳了漂亮的發髻。」
我笑著搖頭,這兩個小妮子,自小在宮中跟我長大,沒受過什麼委屈。
這一年我處境艱辛,親眷、宮人幾乎不得善終,她們又驚又怕,自然沒少遭人白眼。
眼下稍稍松些,她們就恢復了當年的脾氣。
如此笑鬧了一番,隻能任由她們往頭上多插了幾支簪子步搖,這才作罷。
卻又聽著院門外腳步紛亂,隻見嬌娥腫著眼,帶著人呼啦啦地把我的院子圍了起來。
她吃了上次的虧,不敢進來,隻站在門口啞著嗓子哭。
「仙遊,你出來,你為什麼要勾引楚遷?
「害得他深夜出逃,寧願去做和尚。」
我素來好性,母後總說我是性情敦厚闲淡,全然不似她雷厲風行。
就連父皇多年的嬌慣,也未能把我寵成個無法無天的跋扈性子。
可如今她三番兩次來鬧,我隻覺得一陣無名火起,徑直提了細劍出去。
禁衛們見我如此,也皆是一愣,不敢阻攔,隻得一一擋在嬌娥面前。
我伸直手臂,劍尖直指著她的臉。
雖然有禁衛將我們SS隔開,但我看清楚了她臉上滿是驚懼。
「夏嬌娥,你聽好,本宮隻此說這一遍。
「本宮什麼不屑與你做下小兒女姿態的爭風吃醋,更不在乎什麼男人。
「你再來本宮這裡撒潑,下場猶如此花。」
說罷,我轉身揮劍。
原是養在水缸裡,那一株株伸長了頸如美人出水的荷花。
瞬間齊齊掉了腦袋。
侍女們的驚聲尖叫此起彼伏,嬌娥竟是暈了過去。
她哭喊了一夜,又經此一嚇,如今終於撐不住了。
她們哭得哭,抬得抬,好一陣工夫才從我的院子裡出去。
我原以為,夏朗回來,會立時找我興師問罪。
可惜直到夜裡都沒有動靜。
我睡得仍是不安。
一會兒夢見母後父皇一襲白衣,微笑與我招手。
一會兒又夢見楚遷被我一劍刺在當胸,鮮血淋淋。
忽而夏朗推門而入。
他憤怒地瞪著我,眼睛紅紅的。
並不作聲,一上來便SS掐住我的喉嚨。
我拼S地掙扎,卻也不及他力氣的半分。
「還我全家人的命。
「用你的命來抵過!」
窗外是擂鼓一樣的喊叫聲,全是對我聲聲催命。
我的力氣漸漸不支。
仿佛僅有的氣息都從身體裡一點點隔離。
渾身撕裂一般,從心頭到指尖。
我拼盡最後的一絲全力一搏。
忽而,驚叫著彈起。
原來,這隻是一場夢。
窗外的天色才剛剛漸明。
門外是玉兒,在急促地叩門。
「公主,首輔那邊著人,來請您過去……」
我心下微微一沉。
該來的,總會來的。
10
我讓玉兒替我簡單上了妝。
又換上一身華服。
便是赴S,也要體面些。
我被引到偏廳。
夏朗穿著常服隨意坐在正堂,頭上明晃晃懸了一方匾額,手側的桌上擺了幾方牌位。
旁邊還空了一個太師椅,兩邊門旁還有兩方矮凳。
他看上去心情倒是意外不錯,見我進來,隻上下掃了我一眼。
「來得這樣遲。
「傻站在那裡做什麼,坐呀。」
我有些不解,但還是坐在了門旁的矮凳上。
夏朗面上顯然浮了無奈,起身便拉起了我,塞進身邊的太師位。
不多時,便見到嘟了嘴的夏嬌娥與愁容滿面的楚遷被人推著,雙雙邁進了門。
穿著一身大紅的嬤嬤端來了兩個青花盞,喜氣洋洋地揚聲道:
「新夫婦敬茶。」
夏嬌娥氣得差點要摔了杯子。
直至被夏朗瞪了一眼,才乖乖地遞與我。
那一旁的楚遷一臉凜然就義的神色,不屈不撓地昂著頭。
卻也被幾個小廝團團圍住,摁在地上磕了頭,又把杯子強塞在他手裡,遞與夏朗。
「主君主母吃茶。」
我看著那一汪深紅的茶湯。
差點疑心裡面是鮮血混了毒藥。
終於還是用絹帕掩了,淺噙了一口。
夏朗咳了一聲,緩道:
「以後,便是一家子了。
「夏氏凋零,莫要分了彼此才對。」
夏嬌娥顯然有話要說。
被她叔叔橫了眉毛,立時偃旗息鼓。
隻能癟了嘴,被喜嬤嬤們與楚遷一同簇擁了出去。
夏朗這才轉向了我。
他手指撫著桌面,看似漫不經心。
「今日,你倒是有了些主母的樣子。
「隻是不知,這杯青梅竹馬的女婿茶,究竟好不好喝?」
我垂了頭,不欲與他對視。
假裝沒有看見,他面上那抹不自知的笑意。
11
玉兒和榮兒見我被全須全尾地送回來,差點喜極而泣。
一迭聲地念起阿彌陀佛,神仙菩薩護佑。
我也說不清,自己被強行當了一回「主母」,究竟是何滋味。
隻是夏朗這番用意,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是為了用楚遷,再度刺激我。
還是因了前幾日,我的那句「階下囚」讓他心生了愧疚。
我不願去想,也不敢想清。
日子就這樣混沌過下去,便好。
沒多久,他還送來了府中的賬目讓我接管。
還有他的公文奏折,皆送到我的院裡。
儼然一副把我當起下屬的架勢。
還親自捎了話,說我一個堂堂長公主,定然不會私扣錯抄。
母後把我護得太好,年少盡日隻知玩鬧貪歡,沉浸風花雪月。
如今時移世易,才知世事多艱。
左右我也出不去這相國府。
不如找些事由,打發時間也罷。
隻是我仍是夜不安寢。
每日都是在噩夢中哭著醒來,淚水打湿枕帕。
可是就在這一月,我卻睡得異常安穩。
我自幼手腳易寒,已近冬日,更易發作。
從前都是玉兒或榮兒陪我一起暖床。
如今到了府邸,不得不改了規矩。
睡至半夜,我仍是不自覺地朝著一處溫熱移動。
長手長腳地摟抱住那溫熱軟和的存在。
甚至還滿足地嘆息了一下。
直到甜香地又睡了半晌,才忽地意識到不對。
睜開眼,天已漸明。
一張似笑非笑的臉映入眼簾。
是夏朗。
我嚇得大叫,順勢跳下了床,抽出了細劍指在他的脖子上。
可這廝隻是慢悠悠雙指一並,便把我的細劍挪在一邊。
「剛才還S抱著我不放,如今便翻起臉來。
「公主好狠的心呢。」
他悠悠地起了身,站在我面前。
「隻不過,爪子磨得再鋒利,不過是隻小貓罷了。」
他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精美的短匕,順勢塞進了我寬袖。
「喏,下次用這個。
「隻有手持了利刃,旁人才能真正怕你。」
我怒目而視:「你為何在這?」
夏朗笑意蔓延開來,酒窩若隱若現。
「有人每晚皆作小兒夜啼不止,我才來看看。
「我可不似皇家,家大業大,生怕我這相國府被人用眼淚淹了去。
他繞了過來,湊在我的肩頭,笑意也更深。
「何況娘子自己說的,我們不是夫妻嗎?
「這做夫妻的,自然應得同衾而臥。
「娘子說說,是這個道理吧?」
我一時啞然,這人竟用我的話還給了我。
真是難纏得很。
誰知趁了這空檔,夏朗便開了房門,還故意揚了聲道。
「公主既然睡得餍足了,微臣這邊便先上朝去了。
「等晚些回來,微臣再來伺候公主。」
這般明顯的話裡有話。
真是該S得很。
他甚至還故意回了頭,衝著我眨了眨眼。
我頓時羞得滿面通紅。
12
起初夏嬌娥與楚遷還鬧了幾場。
接下來便是十分的風平浪靜。
這幾月更是意外的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嬌娥還親自向夏朗求了職位給楚遷。
說楚遷如今闲在家裡,日日寡歡,也想回朝中,出一份力。
在花園偶爾遇見,還揚了小臉,滿面的不屑。
榮兒還憤憤替我鳴起了不平。
「不就是長了張俊臉。
「在哪裡都能攀了裙帶青雲直上。
「怎麼不摔S他!!!」
我邊笑話她,邊抄著奏折文書。
「這些前塵往事,獨你還這般小氣還記得。」
筆下卻一頓。
是一篇韃靼的挑釁書。
指責我朝沒有按照約定,送來和親公主。
他們以此為由,要揮兵南下。
我才知韃靼的戰事兇險如此。
韃靼趁了新皇繼位不穩,國力空虛。
他們點了名,要我這個長公主。
和親,隻不過是他們蓄意染指中原的借口。
皇弟本就想盡快處理了我。
是夏朗力排眾議,斬了來使,又拒絕了我的和親。
我原以為,他娶我全然是為了報復,卻沒想到,竟是救了我一命。
一旦和親,我的命運,隻會被折辱而S。
可是,因為我一人。
連累多少將士犧牲,生靈塗炭。
我做不到。
入了夜,我面色從容,支開了玉兒榮兒。
獨自一人離開了府邸。
夏朗找到我時,我已定了一匹馬。
他有些氣急敗壞,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鐵箍一樣牢牢握住,卻沒有用力。
「李仙遊,你居然想逃。
「我說過,你逃不掉的。」
我注視著他,無比的平靜。
「我隻是想去完成和親。
「去赴我作為長公主,應盡的職責。」
夏朗久久地凝視著我,不發一言。
旋即把我抱上了馬,朝著相府飛馳而去。
他沒有帶我回院子,而是去了他的書房。
把一目請戰書,放進了我的手裡。
他上書皇上,願自請降為先鋒將,率大軍迎戰。
上面朱批已下,即日便要動身。
「為什麼?」
我抬起頭,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明明,隻要送我去和親,你也可以報得大仇。」
「國仇家恨,我自然分得清楚。
「父兄既為故土拼S到最後一刻。
「到我這裡,也斷沒有躲在女子背後的道理。
「更何況——」
他頓了頓,雙手留戀似的,撫上了我的臉。
「你的命,隻能是欠我的。
「這一世,你逃不掉的。」
我身子一輕,被他小心翼翼地,擁進懷中。
緊跟著的,是越發灼熱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
他深深地吻著,把許多開不了口的思念,全化在了唇齒之間。
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玉兒說,天色剛明,夏朗便率了大軍出城去了。
13
夏朗走後,時日倒清淨了許多。
我日日看花闲來無事,逛到了他的書房。
想再看看,父皇著人繪制的那幅江山堪輿圖。
幼時,他帶我遊歷了許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