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沒有反抗能力的那些年,父親也會用同樣淹水的方式懲罰他。
其實他真的跳下去也來不及,他母親早就被父親按在水裡淹到沒有意識,落水後能撐幾秒?
「鹽姐,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個特別壞的壞孩子?」
白默新忽然看著我,問了一句我沒法回答的話。
早些年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我無法反駁。
他也明白。
「我必須不好惹,否則被欺負的人就是我。因為那條S狗把別人騙得團團轉,他們的孩子就拿我撒氣。」
他父親的工作說起來有點像傳銷,除了推薦別人購買保健品,還推薦別人花錢入伙,然後提取下線的收益。
Advertisement
要想拉到下線,就要經常講課,給那些想掙錢的人洗腦。
可是有人被洗不代表家裡人也被洗。清醒人聽得出這事不靠譜,但是攔不住,眼睜睜看著家人把十幾萬甚至幾十萬投進去。
城市太小,這無疑給學校念書的白默新拉仇恨,被那些人的孩子圍在牆角是家常便飯,以至於他不得不帶管制刀具給自己「助威」。
當然,這種銷售模式挺常見的,區別在於產品是否真實有效。
可惜那個男人銷售的保健品並不是什麼有效產品,不然也不會有多年後東窗事發,主導人卷錢跑路。
發現被騙了錢的人們抓不到罪魁禍首,跑來找拉他們入伙的「老師」。
那個男人S了,他們就狗急跳牆地找白默新出氣,找白默新還錢。
12
「鹽姐……對不起,我以後可以還清你的損失,但我……我還不了奶奶的命。」
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後,那個決堤的口子終於泛濫成洪災。白默新把自己蜷縮起來,臉埋在手臂間哽咽。
「你恨我嗎?好心收留卻是這樣的結果,我該怎麼辦?我拿什麼……還你?」
「姐姐,對不起。」
看到哥哥哭,微朵跪在我腳邊,也跟著流淚。
這一次,兩個壓抑了多年的孩子再也壓制不住喉嚨裡的悲鳴,從哀鳴到哭不出聲音,一直……一直……
晚上我煮了一鍋綠豆沙,又出去買了三個葷菜,回家那兩個孩子已經哭到麻木,眼神呆滯地望著房間中被砸壞的東西。
「哭夠了?」
我走到跟前,一手揉著一隻腦瓜頂:「哭夠了就下來吃飯吧。後天高考,奶奶昨晚跟我說,她會保佑你的,她已經提前去幫你偷答案了。」
白默新散成一片沙海的視線慢慢凝聚成一個點,他抬頭看著我,看著我……
片刻後突然笑了,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鹽姐,我能不能……抱抱你?」
他眼裡一直以來陰沉沉的黑好像被稀釋的墨,清澈得讓人不適應。
我蹲下身,擁著他,哄孩子一樣撫摸著他的背脊。
六年,我們是房東和租客,又好像不隻是房東和租客。
我們在一口油鍋裡泡過澡,大家都皮開肉綻,最後被熱油融合在一起,變成一種類似於家人的東西。
馬上成年的白默新身形高大開闊,我太矮了。他抱著我,就像圍城將我包裹在其中,竟讓我生出些不想分開的貪念。
可能是奶奶真的在保佑白默新,也可能是他突然釋放了所有能量,高考的成績比預測高出幾十分,名牌大學的入學名額唾手可得。
拿到通知書那天,我們都失眠了。
他要去北京,他要披著一身霞光,湧進光輝燦爛的汪洋大海中。
而我,依舊會就在這座城市,孤孤單單地當那顆小小的沙石。
「鹽姐,我……」想帶你去北京。
「新哥,你……」有時間回來看我吧。
他欲言又止,我又何嘗不是。
我們想說給對方聽的話都太自私,太沉重,最後隻剩下沉默。
臨走的時候我去車站送他,微朵抱著我一直流淚,說:不要和姐姐分開。
我塞給白默新一卷錢,藏著我那天沒說出口的小心思:
「今天給你放個貸,房間也原封不動地留著不外租,記得回來還我貸款和房租。」
白默新收了錢,揣進貼身衣服的口袋裡。他深深地看著我許久,久到檢票窗口都快要關閉時才低啞地留下四個字:「等我回家。」
13
回到家,從四個人變成一個人,我看著熟悉的環境,竟生出幾分不適應的陌生感。
不過慢慢就習慣了,我還是賣著我的粥,隻不過掙錢的生意大家幹,沒以前那麼好賣了。
後來我又學了炸雞架的技術,每天推著兩輛車,一邊賣粥,一邊炸雞架。
從送走白默新的那一刻起,我就沒奢望他會回來。
這裡對他來說是傷疤,是黑歷史,是一定會被甩掉的汙泥。
偶爾我會接到微朵的電話,她在電話裡跟我說哥哥有多忙,說那邊的學生很勢利眼,看不起她這種鄉裡來的。
偶爾我也會收到白默新的短信。
他總是話不多,字字句句裡也沒什麼重點,既不說在那邊的生活如何,也不說以後什麼打算。
他隻說:【你那邊又要下雨了,下雨別出攤,注意安全。】
【你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嗎?微朵說要給你買。】
【來不來北京玩?微朵很想你。】
【微朵問你,家裡有沒有人給你介紹男朋友?你有沒有看中的?】
?
微朵什麼時候話這麼多了?她那麼小,還知道什麼叫介紹男朋友?
在北京的生活開支很大,白默新不僅要管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還要管微朵的學雜費,他很忙,忙到我不好意思給他多寫信。
【隔壁嬸子給介紹個退伍的兵哥哥還行,還有人給介紹個小學老師,更多的是手藝人,讓微朵回來幫我參考嗎?】
短信發出去幾分鍾後,我接到了大忙人白默新打來的電話。
對面的男孩咳了兩聲,開門見山地問:「你……看上哪個了?」
我還在準備明天煮粥要用的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看上哪個了?」
「別人介紹的。」
「我也不知道,別人有父母幫著參考,我沒有,都隻是見了一面。」
對面好像松了口氣。
「咳,鹽姐,那個……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外地的嗎?」
「本地的。」
我洗了手,用肩膀夾著手機,讓他說說看。
「嗯……本科生,身高 187 吧,家庭條件不太好,沒有父母,有個妹妹。」
「……」
這基本情況聽著怎麼有點耳熟呢?
「多大啊?你同學啊?太小了吧。」
「小嗎?也小不了幾歲,再說以後還會長的。」
「新哥……你在逗我?他再長能長我前面去啊?」
給我介紹對象的事白默新再沒提過,但電話短信忽然變得很勤。
他從不說起自己的事,話語間都是微朵。
微朵想問你最近好不好。
微朵想知道你最近有沒有相親,有沒有喜歡的。
微朵想吃你做的粥了。
微朵說我畢業了就一起回家,她還給你帶了禮物。
微朵說她……她想你了。
句句都是微朵,但微朵自己也會時常給我打電話,卻從來不在電話裡提這些。
結局
「鹽姐,明天來車站接我嗎?」
四年後燥熱的午後,蟬鳴陣陣,楊樹成蔭,一如既往的每一個夏日。
我接到白默新打來的電話。
他語氣輕揚,仿佛還帶著點點笑意,聽著和以往不同,很有少年人的朝氣。
我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他帶著微朵回來了。
我以為他還是那個青澀稚嫩的少年,眼前卻是個身姿筆挺有力的成年男人。
我以為我們會生疏,這一眼卻又將我們拉回那些相依為命的夜晚。
四年,眨眼就過了,卻又好像好久好久。
「微朵說,四年不見,好想念鹽姐。」
「哥……」
白默新忽略旁邊拒絕當盾牌的微朵,上揚起嘴角,眉眼柔彎地對我張開雙臂:
「鹽姐,可以抱抱我嗎?」
我走近他,被他緊緊擁在懷中,這一刻不知道是誰最先湿了眼眶,也不知道是誰好久都不肯松手。
「回家玩多久?」
「不走了。」
他說不走了,就真的不走了。
這幾天天氣好,他陪著我把家裡冬天用過的被褥清洗暴曬。
微朵一個人去買了菜回來,年紀不大,廚藝倒有板有眼的。聽說北京的小學裡有烹飪課,和我們這種小地方不一樣。
「不回北京,微朵上學怎麼辦?」
「她小學畢業了,初中不好入學,總是要回來讀的。」
清晨的陽光在我們頭頂上炙烤著,明明是讓人煩躁的夏日,卻讓人有種被溫暖包圍的愜意感。
家,明明隻有一個字,卻需要很多人才能撐起來。
「小鹽,曬被子呢?上次給你說的小劉考慮咋樣啊?他修車一年能掙……」
門口有人趁著涼爽趕集,跟我寒暄起不久前給我介紹的修車師傅。
他話到一半,突然打了個哆嗦,原本被陽光刺得半睜的眼鼓得圓溜溜的。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到白默新趴在晾衣竿上,冷森森地看著那人,手指關節捏得咔嗒一響。
這一響不得了,把人嚇得落荒而逃。
「別這樣,他說那修車師傅人挺好的。」
「還看上了還!」
白默新忽然提升的音量把我嚇了一跳,也把自己嚇了一跳,當即放軟了氣勢。
「鹽姐,之前……跟你說的那個,你真不再想想嗎?」
「哪個?」
「我給你介紹過很多個嗎?」
「……」
我仰頭看著對方眼裡的急切和慌亂,還有那星星點點,不敢多有的期待, 忽然忍不住對他笑得燦爛。
「他有更廣闊的天地, 而我隻有這棟破舊的老民房。他有更好更多的選擇,我……」
「他沒有家, 他想回到這棟老民房。他隻想抓住那點從前是奢望,以後是珍寶的愛意。他沒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他隻有那一捧火……」
他說不走了, 就真的不走了。
白默新在校期間考上了我們這邊稅務局的編制,回來沒幾天就去入職了, 工作地點走到家隻要十分鍾的路程。
一周後他請了天假,牽著我沿著送奶奶離開的大路一直走,最後停在民政局跟前。
他看著我,眼神近乎有些虔誠。
他很小心, 像那天下雨時抱著瑟瑟發抖的妹妹,問我房租能不能再寬限些時日。
「進去嗎?」
我紅著臉笑他:「莫名其妙。」
白默新猛地抬起頭,視線直直地落在我臉上,不敢相信的表情那麼明顯。
「【一」沒有浪漫的表白和鮮花,沒有見證人, 也沒有誓言和婚禮。
我們像兩個愚昧無知的孩子, 憑本能做出自己心底的選擇,從「明碼標價」的房東和租客, 變成永遠算不清賬的家人。
番外
至今為止我的房租還沒要回來。
白默新入職後我就不再賣粥和雞架,他把工資卡交給我,趕我去職院上學。
不求我學個什麼掙錢的技術,隻想補償我早早輟學的遺憾。
所以在沒有經濟壓力的情況下,我選了玩弄風雅的茶藝專業,撈一撈被社會打磨到粗糙低微的人設。
一番折騰後得到個大專文憑和滿屋子古色古香的裝扮,我也成了個有書香氣的雅致人。
直到三十歲,我們才有了第一個寶寶。
大年的風雪夜中,我窩在白默新寬厚的懷抱裡, 吃著微朵送到我們床上的餃子,看著奶團子一樣的小寶, 第一次覺得人生是那麼值得。
「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沒有遇見心軟的房東姐姐,我和微朵會不會一個在牢裡, 一個早已S在街頭。」
白默新收緊手臂,把頭埋在我肩膀裡。他睫毛長, 撲閃的時候撓得我渾身發麻: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訴你。」
我捧著他的臉頰, 不讓他調皮搗蛋的睫毛亂閃:「從你父母S後,看著你盡了那時候最大的努力照顧微朵, 看著你小心翼翼地生活, 我就再不覺得你是什麼壞孩子了。」
你從來不是壞孩子,你隻是別無選擇,你隻是做了你當時能想到的, 最好的決定。
外面的煙花一叢接一叢,我們誰都不想出門去看,隻從窗戶望出去,既溫暖又絢爛, 真好。
「微朵,時候不早了,把團子抱回房睡覺吧。」
「不是要跨年嗎?」
微朵莫名其妙,看看投影上才剛開始不久的聯歡晚會, 又看看滿臉高深莫測的哥哥。
一時間,隻剩幽怨:「明明是四個人的電影,我和團子卻不能有姓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