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戮重。」


「刀客俠士也帶刀!」


「管不住。」


「捕快?」


「不良人。」


「刀匠?」


「我……不喜歡自家男人,赤膀子給旁人看。」


錢滿鬥的臉,比我頭戴的花還紅還嬌。


他不說話,啃完五個餅,喝完一整壺酢漿,又爬上牆。


「你回去吧,別來這找老子了。」


10


我抱著大黃狗哭了半宿,抹了眼淚。


一個泥瓦匠回絕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泥瓦匠。


我重振旗鼓,託人打聽,隔壁幾個鎮有沒有姓錢的泥瓦匠。


上午託人,晌午媒婆就上門說媒,這效率高啊!


「昆姑娘有喜啊!橋頭南錢匠人託我上門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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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的?」


我面露疑惑。


「橋頭南,錢滿鬥!」


四月,我坐花轎,搖搖晃晃,住進了橋頭南的藍瓦房。


錢滿鬥挑起蓋頭,眼神躲閃,臉比蓋頭紅。


我嗔怒:「你幹啥讓我回去別來。」


他慌亂:「我隔日就去其他家砌牆,怕你白跑一趟。


「還怕你,怕你出門見了其他人,不要,不要老子了。」


我低頭偷笑,人比花嬌,遞他一頂鼠皮帽,讓他天冷做工戴。


他說,他老子娘走得早,他早當家。跟師傅學手藝,幹了三年雜活才當學徒。


當學徒時,和稀泥多加了半碗水,被師傅一巴掌差點打聾半邊耳。


現在他出了師,手藝好,家家有事都請他,往後他出工掙錢,我在家做飯管錢,一起把日子過美。


我說:「你姓錢,我有玉,我們是金玉良緣。」


他俯身,輕喚我:「玉玉。


「老子疼疼你,要你,勝過將軍夫人。」


一夜紅燭燃盡,屋裡人聲不消停。


11


錢滿鬥出工幹活,我在家白日繡花,中午煮飯給他送去,下午逗逗大黃。晚上他回來,交上工錢,熄了蠟燭,我倆比蜜甜。


中秋廟會,錢滿鬥拉著我去熱鬧。


一粒飴糖,我咬一半,一半塞他嘴裡,他笑眼看我:「娘子咬過的,真甜!」


我面上紅雲飄,咳,這男人婚後婚前咋兩個樣!


好些人圍著個攤頭,湊近發現是個算命攤,算命幡上寫著【神機妙算,時來運轉,逢兇化吉】。


有書生問功名,算命老頭撫須嘆氣,說書生隻差臨門一腳,可惜半途有攔路虎,等人家追問解法,老頭拿出一把桃木劍,說可斬殺妖虎,不要一兩銀,隻要九百九十九文。


書生喜滋滋抱劍走遠,我偷笑,被錢滿鬥瞧見。


「那老卦是個半桶水,懂點皮毛,卻不說正解隻唬人。」


錢滿鬥想上前揭穿,我忙攔住他。


「你沒看見,那書生穿玉青缂絲長袍,巾帽滾著金邊,他才騙的。現在這麻布衣裳問八字的,他隻取算命錢,多一文都不收。」


錢滿鬥眼露驚訝,忙問我咋會這些。


「我娘是個卦姑,她不讓我學,但這些年看下來,我算得比她還準呢!


「哎,我娘笨,要是跟這老卦一樣,說些騙人的,也不會短命。」


說著說著,我鼻頭一酸,我想我娘了。


錢滿鬥慌了陣腳,忙不迭拉我去糖葫蘆那。


一粒粒紅豔豔的山楂吃進肚,我鼻子也不酸了。


回到藍瓦房,錢滿鬥拉我手,鄭重其事對我講。


「玉玉,你以後別碰卦。老子想你長命百歲。」


「我長命百歲幹嘛!晚上不照樣被你折騰。」


他觍臉湊過來:「等你破了劫,我倆要個娃,一家子一起長命百歲。」


我心裡咯噔,湊到他耳邊,輕輕咬道:「今晚折騰嗎?」


他迷糊:「玉玉你說啥,我這邊耳朵不太好。」


我臊得不行,拿被子一蒙頭,鑽被窩裡去。


哎!咋找了這聾子冤家。


12


治平十九年,胡家二少爺要娶親,胡家傳統,屋裡屋外要刷新牆,迎新人。


遙山鎮的泥瓦匠都去了,胡家又覺得人手不夠,又請上我們遙水鎮的泥瓦匠。


錢滿鬥也在內,他不知道胡家和我的過節。


「遙山鎮腳程多,玉玉中午別送飯了,我帶幹馍馍。」


我坐在門檻磨豆粉,揚起頭看他站在晨光裡對我咧嘴笑,陰影裡,我放下石杵,朝他揮揮手。


遙水鎮去遙山鎮要走半個時辰,上趟去是娘帶我去看大少爺娶李屠戶家女兒,我娘倆笑嘻嘻,聽鑼鼓響,走著鬧著很快就到。


這趟隻有我一個人了。


我提著沉甸甸的竹籃,正午日頭火辣辣,我心裡卻冷冰冰像寒窖。


到胡家地,我笑吟吟,奴家來給丈夫送飯。


胡家的門房鼠眼黏在我身上,借著看我竹籃東西,摸兩把我的手,又敲打我討東西。


「烙了蔥油餅,您嘗嘗?這是酸梅湯,給您盛一碗。」


門房拿走三張餅,擰我的腰,指了條幹活的路。


「小娘子腰細如春柳,可惜找個粗人,夜裡怎麼憐惜娘子咯!」


我面上笑,這胡家真是蛇鼠一窩。


「玉玉你咋來了!」


錢滿鬥驚喜看我,咽下嘴裡的幹馍,跑向我。


「快提著!可重死我了。」


我揭開布,掏出餅和酸梅湯。


「自家丈夫出去掙錢,媳婦疼你不行嗎?」


他咬著餅傻笑。


「分些其他人,帶得多哩!」


「錢滿鬥你小子,福氣好啊!弟妹這仙子樣貌配你委屈了,你回去可得賣力。」


「去去去!老子媳婦老子疼著呢!嚼你的餅,不怕噎死。」


連監工都分著兩張餅,監工朝我倆努努嘴,說中午沒人可以去亭子休息半炷香。


錢滿鬥揉捏我的手腕,滿眼都是我。


「玉玉,明別來啦!這麼曬,都黑了。」


我搖搖頭,擦擦他額頭的汗,讓他躺在我腿上眯會兒眼。


13


亭子外草木盛,風涼蟬鳴。


錢滿鬥笑臉盈盈看我,慢慢合了眼。


我輕嘆氣,摸了摸袖子裡藏的東西,亭內有風,亭外湖面卻波瀾不驚,幽深不見底。


小石子劃破風,一圈漣漪泛起,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這樣平靜的好日子,是娘耗命給我換來的。


我過了兩年,快要把娘忘了。


兩個路過的小丫鬟,一個穿紅,一個穿綠,偷懶躲在樹蔭下乘涼,沒發現亭裡有外人。


紅衣裳怨:「哎喲,這二少爺喜事,每日跑進跑出,可累折我的腰,還不如大少爺事情少呢?」


綠衣裳勸:「好姐姐,別說了,仔細嬤嬤聽見。」


「怕啥,大少爺都走兩年了,這事早翻篇。」


「我聽說,大少爺是死在窯姐床上的,太太覺得不體面,才瞞著人辦喜事。」


綠衣裳丫鬟壓低聲音,打聽著主家的醜聞。


「你這還不離奇,我可有嚇人的,你敢不敢聽!」


「好姐姐,快講我聽聽!」


紅衣裳神秘道:「太太打聽到,隻要找人借壽,大少爺就能在大喜那夜活一炷香,太太就想趁這一炷香,讓李家女兒懷上孩子,這才急急忙忙辦冥婚。」


「啊!死人辦事啊!誰願意借壽啊!」


「你笨啊!當然是瞞著了,得找通陰陽的人要。太太找卦姑算八字,卦姑算死人命,就壞了行規,卦姑說八字般配,得損道行。再送她一塊白豆腐,意思是吃死人飯,得還!這樣一來,陽壽就到了咱們大少爺命裡。」


她得意揚揚道,炫耀著自己的見聞。


「可惜那李家女不爭氣,被活過來的大少爺,生生折磨死在床上。太太那個恨啊!」


二人嘰嘰喳喳講著這段母子情深,我心裡滔天的恨意燃起了熊熊大火,燒吧!把這胡家的汙穢燒個幹淨!


我不聽話、從不肯吃虧,是娘溫柔安撫我,讓我繡花靜心。


可是你走了,你要我放下恨,別去找胡家報仇。


可是,娘啊!


我該怎麼忘了你?


遠處傳來嬤嬤叫喊,倆丫鬟跑開了。


錢滿鬥睜開眼,懵懂地看我,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說:「沒事,嬤嬤罵丫鬟偷懶罷了。


「我得回去了,夫君帶我去跟胡家管事的打個照面吧。還得謝謝胡家給我夫君這好活計呢?」


我笑靨如花。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14


第二日正午,我提著李家豬頭肉回瓦屋時,錢滿鬥坐在門檻上發愣,半身泥。


「你咋這時候就回來了,完工了?」


他抬起頭不言語,眼睛紅的,見我回來,起身拉我入懷。


「到底咋了!」


聽他斷斷續續嗚咽,我才明白事情原委。


他今兒胡家上工,那鼠目門房調侃,說:「你娘子的腰肢軟,你要算識相,還想在胡家幹活,還想接遙山鎮活計,明兒中午讓你家娘子來陪陪我。」


他氣不過,扔了瓦刀就往人家身上招呼。


胡家門房鬧到管家那裡,結了他半天工錢,讓他別來了。


「我當什麼事呢?你沒挨打吧?」我拉著他左看右看。


「沒,老子還能一拳打死老虎。」


我撲哧一聲笑了。


「看你人高馬大男子漢,哭得跟小貓似的。也不嫌丟人。」


「這胡家真不是東西,偏袒幫親!這錢老子還不稀罕掙!走之前,我還偷偷往泥漿裡加料了。」


我冷臉問他加什麼了


「我撒了泡尿進去,讓他們滿牆尿騷味辦喜事。」


我捧腹大笑,忍著肚子疼,拉他進屋。


「趕緊洗洗,中午給你切豬頭肉下酒,咱倆也辦喜事。」


15


七月初八,好日子。


胡家二少爺娶新婦進門的好日子。


嗩吶吹響《百鳥朝鳳》,滿鎮回響,長街掛滿的紅綢亮得刺眼。


胡老爺帶著新郎二少爺在門口迎親。


我混在人群中,眯眼看,瞧這歡天喜事要鬧騰多久。


人群裡衝出個中年漢子,還沒等胡家人反應,亮晃晃的殺豬刀插進了胡老爺肚子,帶腸子攪出。


第二刀砍掉了門房的一條胳膊,殺豬般利落。


第三刀劃上了胡二少爺的臉面。


三刀下去,終於有人高喊:「報官!」


那把殺豬刀已經衝進前院,一地的血流漫過門檻,淌到街上。


烏泱泱的人群,血淋淋的紅綢,倒叫我想起今晨卜的卦。


「古月山燃,今心水憐。」


等護衛終於想起看家護院的本事,齊刷刷圍住胡太太人等。門口也傳來令胡家驚喜的聲音。


「官差來了!」


那中年漢子仰天怒吼:「阿念!爹給你報仇!」


兩年前,死去的胡家大少爺娶李屠戶家女兒。那李家女兒就叫李阿念。


中年漢子說罷,拿起桌子上的紅燭,狠狠扔向胡太太。


護衛棍子一挑,紅燭砸向了身後的牆壁。


還沒等胡太太從劫後餘生的喜悅中恢復過來,滿牆的火焰如巨蛇盤旋在她身後,吐著信子,一口將胡家人悉數吞去。


焚骨燒身的慘叫響徹了整個鎮子,我興奮得直發抖。


娘,你看見了嗎?


終於不是我一人抱著牌位走過這骯髒的地界,我送他們下來熱熱鬧鬧。


有人欠你的,我來討!


中年漢子滿身血被押解出來時,隻剩一口氣。他望向人群深處,艱難地扯了個笑,咽氣了。


16


胡家滅門慘案,鎮子人心惶惶,加上官差通告近日有草寇流竄,讓百姓多加留意防範。街上冷清許多,不少人白日也閉門不出。


錢滿鬥歇了幾天活計在家陪我。


我繡花,他看我;


我哈欠,他看我;


我吃菜,他看我。


我把碗筷一放,厲聲問他。


「幾個意思?我臉上有菜啊!」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整日老子老子的,今天怎麼變成孫子了。」


「玉玉,你說……你說是不是我害了胡家,我那泡尿衝了胡家的喜氣?」


他低垂腦袋,語氣低落。


「不是!是我!吃飯!」


我拿起碗筷繼續扒飯。


「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可老子心裡總不踏實,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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