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陳平安觀察片刻,驚奇道:“居然是個合歡牌。人皇當年竟然有過情緣的嗎?”


  雲昭雙眸一眯:“嗯?”


  鬼神俯下身,湊到壇子面前看。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的習俗,年輕男女要是看上了誰,就找個牌子,刻上情詩送給對方。對方若是有意,便合上一句詩再歸還回來。兩個人以後成婚了,合歡牌就掛在婚帳裡面。”


  雲昭:“哦。”


  她抬手拎過骨灰壇,一把抓出那塊陳年老玉牌。


  陳平安:“嘶!”


  鬼神:“哎——”


  雲昭心道:讓我看看他寫的什麼酸詩。


  涼涼一塊老玉,倒不是什麼很珍稀的材質,白中微微透著青,倒像是有幾分陰氣似的。


  定睛望下,隻見上面歪歪斜斜刻了幾個字。


  【你想得美】


  雲昭:“?”


  這算哪門子的情詩?


  她側眸瞥向那個鬼,他微微偏頭,一臉“不關我事”。


  遇風雲好奇地問:“人皇當年,寫了什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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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化過龍身之後他都有“哞哞哞”的後遺症。


  陳平安嘿嘿直笑:“嗐,咱們人皇還用得著寫什麼情詩,隨便畫兩個字,情緣還不是手拿把掐?”


  雲昭低頭又看了看那四個龍飛鳳舞的字。


  確實像那個風格囂張的家伙。


  沒錯。


  這麼追人,不被拒絕才怪了。


  她瞥了陳平安一眼,聲線淡淡:“那人家也沒回他。”


  “也不是非要回嘛,”陳平安撓頭,“說不定人直接就好上了是吧,就咱們人皇,哪個姑娘能不……啊嘶遇風雲你掐我幹嘛!”


  遇風雲無語望天。


  做太監的,是真的不懂情情愛愛啊。


  沒看到這屋子都要被醋味淹了嗎。


  陳平安大聲道:“說不定人家回在背面了!”


  遇風雲:“……”


  東方斂:“……”


  雲昭笑了笑,隨手把玉牌一翻,漫不經心地眨了眨眼,低頭望下去。


  表情忽一僵。


  玉牌背面,竟然真有一行字。


  心跳加快了一些,她抿住唇,定睛去看。


  【也不是不行】


  她望著這行字,微微失神。


  還是他的字。


  雖然沒頭沒尾的,但是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兩行字裡面,就是有那種意思。


  驕矜的,歡喜的,心悅的。


  哈哈,雖然青樓的事情是個烏龍,但他其實真的有過喜歡的姑娘。


  這有什麼,很正常啊。


  東方斂垂眸望著她的腦袋,囂張的姑娘輕輕垂著臉,滿頭青絲也顯得特別乖順。


  她的氣息似乎有點低落,身上張揚的香味都淡了許多。


  他恨恨地想:那又怎麼樣,你在我面前誇姓晏的好看,我說什麼了?你以為我不氣?總不能還要我反過來安慰你?


  他冷笑著,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


  雲昭:“嘶。”


  她抬眸,對上他視線。


  他道:“我不知情,與我無關。你是我娶回來的,我會負責到底,什麼也不用想,任何事情我來解決。知道了嗎?”


  她定定望了他兩眼,倏忽別開視線,氣音道:“手太重了你。”


  “嗯?”鬼神下意識又捏了下她的肩膀。


  軟玉般的骨頭,捏起來手感很好,很有彈性。還想再捏。


  雲昭回眸瞪他。


  他心虛松手:“哦,我下次輕點。你別哭。”


  “誰哭!”她氣音懟他。


  他微挑著眉尾,心下嘀咕不已——就輕輕捏兩下,眼睛都紅了。看著兇巴巴,其實很嬌氣。


  她誇晏南天好看的事,他都還沒跟她算賬。


  算了,等她不哭再說。


  “哎,哎?”陳平安忽然有了新發現,驚奇地伸手指著玉牌,“看這色兒……”


  雲昭回過神:“什麼?”


  陳平安把玉牌左右翻了翻。


  他像個老學究一樣說道:“這是用劍尖刻的,看得出來吧?這邊‘你想得美’,很明顯是先刻的,劍氣血色淡。這邊‘也不是不行’是後刻的,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了,劍氣血色都要沁出來。”


  雲昭定睛觀察半天,看不出有什麼色差。


  她眨了眨眼,望向遇風雲。


  遇風雲的表情和她一樣迷茫:“哪有什哞色兒?”


  不就是玉牌上面劃了幾道痕,痕不都長一個樣?


  陳平安急躁:“這哞明顯也看不出來?!就這色兒啊,差別那麼大,一個是胭脂紅,一個是丹朱紅,這哞明顯怎麼看不出來!”


  雲昭:“……你不要學遇風雲講話。”


  陳平安:“我什哞時……嗝兒。反正就是劍氣不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遇風雲望天。


  果然蒼天是公平的——這人,聞不見空氣裡的酸氣,看得見玉牌上的劍氣。


  “所以!”史學家陳平安下了結論,“人皇先刻‘你想得美’,過了很久,又刻‘也不是不行’。”


  雲昭:“哦。”


  是無奈妥協的語氣呢。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了。


  遇風雲憨厚打圓場:“那看這玉牌,兩人也沒在一起。”


  陳平安跳腳:“咱們人皇,金質玉相神清骨秀,修為超絕天下無雙,哪個這麼不長眼!”


  東方斂:“嘶……”


  好一陣牙疼。


  雲昭忽然起身走向門口。


  遇風雲怒瞪陳平安:“你少說兩句!”


  陳平安迷茫:“哈?”


  一人一龍望向雲昭背影。


  隻見她走到門口,脆生生喊人:“趙叔叔!”


  趙宗元的鬼魂回來了。


  他上下打量一圈雲昭,欣慰地笑出聲來:“小侄女!”


  雲昭也定睛打量他。


  他收掉了那杆紅纓鬼槍,依舊穿著一身白色喪衣,一副謙謙君子玉樹臨風的模樣。


  進了屋,趙宗元神色一定,疾步上前,衝著鬼神長揖到底:“見過太上尊者!”


  鬼神伸手託住他肘彎,將人扶起來,笑吟吟道:“不必客氣。”


  趙宗元直起身,定定望著眼前這一位,一時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


  “尊者……”


  屋中一下子就有了兩隻鬼。


  趙宗元是新鬼,身上的陰冷鬼氣重得要滴水。


  一進屋,溫度便從暖冬轉為寒冬。


  聽著雲昭笑眯眯和“趙叔叔”說話,遇風雲陳平安面面相覷,瑟瑟發抖。


  “要不然,我們先……告辭?”


  雲昭也正有話要與趙宗元說。


  屋門自行在一人一龍身後闔上,把那兩個嚇得一蹦。


  *


  “您去看過我爹了嗎?”雲昭問。


  趙宗元抿唇輕笑:“在那邊罵涼川的官兒,跟個回音壁一樣。”


  雲昭笑道:“可不是嘛!”


  趙宗元輕咳一聲,望望一旁正襟危坐的鬼神,又望望自家侄女:“你與尊者……”


  她實事求是道:“太上幫我逃婚,於是我們成親了。”


  鬼神幽幽盯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趙宗元恍然。


  他面向鬼神,認真揖了揖:“多謝尊者關照我們雲昭。”


  東方斂一口鬼氣憋在了嗓子裡:“嗯。”


  很氣,但又說不清哪裡氣。


  那一邊,雲昭與趙宗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人一鬼異口同聲。


  “總覺得趙叔叔很面熟。”


  “總覺得小侄女很面熟。”


  雙雙愣笑了下,雲昭先道:“我先前看見趙叔叔的屍體,便覺一見如故。”


  趙宗元居然也不覺得她的表述有什麼問題,隻微微頷首:“我一見你,便知你就是了。”


  敘話片刻,雲昭轉入正題。


  “趙叔叔此刻狀況如何?燭龍筆是您用的嗎?”


  說到這個,趙宗元斂下了眉眼間的輕松寫意,正色坐直,緩聲開口。


  “幸得太上尊者點撥,我已成功融合這一方大陣,成就不死魂身。觍顏道一句,在涼川地界,除尊者外,我已無敵。”


  他再度起身,向鬼神長長揖下,“感念尊者再造之恩。”


  鬼神淡笑:“一家人,不必客氣。”


  趙宗元微滯,肅容拱手:“尊者說笑了。”


  東方斂:“……”


  就很想掀桌子。


  他瞥向雲昭,見他家媳婦安安靜靜地坐著,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像朵假花似的,看得他一陣暴躁。


  趙宗元繼續向雲昭解釋:“燭龍筆的事,我是當年搜集尊者事跡的時候意外推斷出來的。此間諸多線索與猜測,便不贅述了。”


  雲昭點頭。


  “我半猜半蒙,推斷燭龍筆有可能在青樓,便託焦尾姑娘替我留意,當真被她尋了出來。”趙宗元微笑著說道。


  雲昭奇道:“你們什麼時候說的這些?”


  “夜談。”趙宗元告訴她,“我身邊耳目太多,說這些秘事,都是用詩間暗語。也就是朝廷派來的那些盯子沒文化,要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雲昭緩緩偏頭,望向東方斂。


  他正好也瞥了過來。


  “……”


  那一日的對話猶在耳側。


  ——“他們這對得,還挺工整。”


  ——“語境一般,韻腳不錯。”


  輕咳一聲,夫妻二人各自把視線瞥向一邊。


  趙宗元並不知道這番眉眼官司,他繼續說道:“陸氏兄弟奉命要動這座陣,我便決定順水推舟,這其中,雖有不得已,但確實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做個廢人,這般困著等死,我不甘心。”


  雲昭頷首表示理解。


  他道:“我用燭龍筆,在怨魂陣中寫入規則——陣中新魂,可借臨死前的苦痛怨念維系魂魄不散。”


  他沒再細說,雲昭卻能想象。


  所以他用絕食這樣的方式,緩慢持久痛苦地折磨自己至死,鑄就堅韌不散的魂念。


  她點點頭:“難怪所有屍體死前記憶都有缺失。”


  原來是因為陣中規則。


  “不想承受痛苦,魂魄便復歸天地。”趙宗元笑了笑,“除我之外,倒是再沒有第二個人怨氣那麼重,甘願留在世上做鬼。”


  雲昭心頭忽然一跳。


  鬼神也下意識望了她一眼。


  “我如果,死在這裡。”她微眯起雙眸,視線穿越虛妄的時間與空間,望向某一處,“怨氣應該很重很重吧。”


  鬼神輕嘆一聲,敲了她的肩。


  溫暖暖的夢境清晰呈現在雲昭面前。


  這個詭異的夢,與雲昭此前的猜測幾乎完全吻合。


  夢境中,她死了娘,整個人狀態奇差。


  她並沒有發現自己和溫暖暖交換了臉,溫暖暖自殘陷害她時,她隻感覺不可思議,以為這人失心瘋了。


  沒想到就被晏南天一掌拍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因為事先早有猜測,又有鬼神一直在她耳邊吹風,見到這一幕,雲昭心下倒是沒有太大波瀾。


  隻是視線觸到躺在地上的自己時,還是被那雙眼睛裡的火光狠狠灼痛。


  她並沒有像溫暖暖那樣在地上掙扎打挺。


  她隻是靜靜躺在那裡,盯著那些人的背影,一字一句用口型告訴他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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