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猛地把我甩開,胸口起伏,扇了我一巴掌,大罵:「賤人!賤人!」


這一怒嚇壞了所有人。


原本,她罵的也不止是我。


可她依舊不解氣,將手中帕子丟進邊上的池中,陰毒地對我說:


「你不是習水性嗎?不是水性好得很嗎?下池救人不在話下,那現在就去給本宮把那帕子給撿上來!那是陛下送於本宮的定情之物,若是丟了,拿你是問!」


「貴妃!」皇後焦急,「池中水深,莫要胡鬧!」


但她的話,貴妃怎麼可能會聽?反之,再聞言後她不僅不收斂,而是冷笑連連:


「愣著做甚?去啊!莫不是覺得自己如今是嬪了,本宮便使喚不得了?洗腳婢永遠是洗腳婢!」


我身份調換自如:


「奴婢,遵命。」


但其實我並不太會水,當初學了些也不過是幼時孩提,就著河水嬉戲罷了。


可有人會,我曾無數次看著他跳進河裡,健碩的手臂來回劃動,鉆進河水之中,不過一會兒就抱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笑著對我道:


「素娘,我抓住了!」


春日水涼,不比冬天裡的好多少,如此回想到往事,實在不美。


我感覺到全身上下的刺痛,厚重的宮服也在下墜,待抓住那方錦帕時,我遊上岸,還是被伏音和皇後身邊的宮女拉起來的。


上岸時腹部的劇痛已經難忍,我不受控制地蜷縮在地上,臉色煞白一片,這給那些金枝玉葉的貴人們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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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難得壯著膽子,大喊去叫御醫。


貴妃臉色同樣不好看,可她不願表露,也不會承認錯誤,咬牙道:


「急什麼,她之前在冬日裡也下過這池水,也不見得有什麼事,現在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沒想到你如此心計,想要陷害於本宮。本宮告訴你,休想!給本宮起來!」


她說著,抬腳朝我踹了過來。


宮妃的鞋頭上翹,上面鑲嵌著珍珠,踹在肚子上時格外地痛。


痛到我分不清到底是皮肉之痛,還是骨肉分離之痛。


「血……流血了!」


有人驚恐地大喊。


指著我腿間流下的血跡六神無主。


21


藥味,很苦的藥味。


我意識清醒時隻聽見耳邊男人的怒吼聲:


「為何如此!不是隔些日子就會有御醫問診的嗎?!為何一直沒有發現!」


「容嬪娘娘的胎兒不足兩月,加之娘娘體虛,脈象薄弱,微臣……」


說話的老者聲音顫抖。


「廢物!一群廢物!朕就是讓你們這麼伺候人!朕的孩子!」


自他登基,一共隻有兩個公主,出生的大皇子不過半年就夭折。隨後他獨寵貴妃,其他人再無機會,如此子嗣單薄,他雖不說,但總歸不是不在意。


他還沒說完,就有人稟報:「太後娘娘來了 。」


周圍一靜,裴啟出聲:「都且退下吧。」


隔著一層屏風,那個蒼老的聲音落入我的耳畔:「皇帝,你實在是太嬌縱貴妃了。」


裴啟沒說話。


他和太後本就不是真的母子。


太後也並未在意:「我兒貴為天子,做什麼都是對的,就算是你大手一揮,劃出一城也要換的美人,底下也會稱贊天子氣魄雄偉,實為佳話。」


「不過一個異國女人而已,你即是要恩寵,那對她而言也是恩賜,哀家無話可說。但江山社稷,國本不可動搖。後宮皇嗣單薄,皇後無所出,底下嬪妃皆不敬她,鬧得越發膽大,如今已經可以當眾謀害皇嗣了。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裴啟聲音疲倦:「母後,你明知我對妙嫣並無那個意思……」


「笑話,你如今做事,也隻憑喜怒了?你不過是嫌她性子不是你喜歡的罷了,可她到底是個好孩子。容嬪今日,若非她在,你以為安有活路?」


「……」


太後來去匆匆,徒留下蓄滿怒氣的天子。


他厲聲:「來人!」


「奴才在。」


「今日那些看著欺辱容嬪的妃子,五年之內不可離開宮門半步!其餘底下看著容嬪受難的宮人,有一個算一個,給朕押去慎刑司!還有那些沒用怠慢的太醫,全都給朕削了腦袋!」


不可離開宮門半步,這無異於打入冷宮,可宮中美人無數,好似也不差那幾個。


可人沒了腦袋,是會死的。


裴啟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若是想寵幸誰,就是無所顧忌地豪擲聖恩,就如當初貴妃落水處置的一樣,今日我也得此「殊榮」,無數鮮血,灌注紅顏,搬到詩詞戲文裡,就是一段千古佳話,纏綿悱惻。


隻是怕日後青史,該有我一個惡名。


我嘆了一口氣,終於睜開眼睛:「陛下……」


22


裴啟的身影一滯,回頭,愧疚地看著我:


「茯苓,沒事的,沒事的,朕和你還會有孩子,朕給你出氣……」


我語氣虛弱:「臣妾都知道,這不怪任何人,是臣妾體弱,無福罷了。」


「不可胡說!」他走上前,見我並未傷痛欲絕,臉色好看了些。


「你若是能好些,心軟放了那些人,朕也就依你,但不可胡說。」


我笑著點頭:「好。」


他嘴角也露出笑意,突然想到什麼,道:「你手裡拽著什麼?底下的人怎麼掰都掰不開。」


我後知後覺,在他的面前松開了手,然後細細地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變白。


那是一方錦帕,繡著一對惟妙惟肖的鴛鴦。


我恍然:「這是貴妃娘娘,命我下水找來的錦帕,該是很重要。」


他聲音顫抖:「你知道這是何物?」


我打碎了他最後一點僥幸:「知道,貴妃娘娘說,這是陛下與貴妃娘娘的定情信物。」


我笑著將它塞進裴啟的手裡,細聲細語地道:「陛下,這下物歸原主了。」


裴啟啊裴啟,就是你想的那樣,因為你給徐嬌嬌的定 情信物,葬送了你的一個孩子。


他猛地站起來,目眥欲裂:「崔茯苓!」


「你知道!你知道為何還是這副表情!你為何不生氣?你為何還笑得出來!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朕!你到底在乎什麼?!以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明明朕和別的妃嬪在一處,就是皇後也會生出怨懟,隻有你,你笑著賀我喜得美人!」


他幾乎怨恨地盯著我:


「你眼裡,是不是根本沒有朕?」


嘖,看人真準。


23


夜裡,伏音散去燭火,心疼地給我蓋好被子。


寂靜無聲中,細微的抽泣聲讓黑暗裡的人慌了神。


他掀開了被子,看著蜷縮在裡面哭得泣不成聲的我。


我也看著他,淚流滿面。


有什麼隔閡就這麼無聲地消失,他死死地抱住我,欣喜和怒氣交織:「沒事的、沒事的……」


我哭著問他:「為何是我?為何還是我?明明我已經都聽她的了,為何連孩子也保不住,是我還不夠聽話嗎?我還不夠大度嗎?」


「不、你沒錯,不是你的錯,你就該像現在這樣,這樣才是真實的你。」他回答。


我就這麼哭著,不知何時睡著,第二日醒來,還被人緊緊抱著。


天子離開時,留下了一句:


「我定會為你做主。」


也是當日,我封妃和貴妃以大不敬的罪名成了嬪,禁足兩年的消息同時傳開。


對,隻是兩年,僅此而已。


為什麼不是用謀害皇嗣的罪名呢?


因為邊關大捷。


可惜不是大盛的邊關,而是貴妃母國,千月國的邊關。


突然起勢的鄰國來勢洶洶,那割出去的一城,讓攻守易行,打了大盛一個措手不及。


無數將士埋骨異鄉,又有無數大盛男兒毅然從戎。


聽聞這一批裡,出了一個年少將軍。


當然,我隻是聽聞,畢竟被困在這紅墻之內,消息總是不靈通。


裴啟偶爾發怒,他覺得戰敗是將士的無能,為何國庫撥了那麼多銀子下去,還是會輸?若真的有實力在,怎麼會因為一座城池節節敗退?


可巧,這個時候貴妃,啊不,現在該叫寧嬪。


寧嬪讓人遞上來的詩詞歌賦被瞧見了,惹得天子又大動肝火,懲處了一堆幫忙的宮人,並下了死命令,誰也不許再提她的名字。


好在,這一年雖不太平,卻也有好消息。


皇後娘娘,懷孕了。


並且成功誕下龍子。


這是陛下的嫡長子,未來的儲君。


裴啟就算再對皇後無感,眉眼也全是笑意,大赦天下,好不風光。


我也高興,我看著那白嫩嫩的嬰兒,笑著道:


「真好啊。」


24


皇後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我,我與陛下感情至深,為何還無子嗣。


我笑著道:「當年滑胎,傷了底子,怕是日後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拿茶盞的手一抖,臉色煞白。


對我越發好了起來。


但凡是她有又不逾越的東西,總會給我多留一份,就是那孩子的衣裳料子,也是她與我 一起挑選的。


我看著太子一點一點地長大,開口學會了叫父皇、母後,最後軟軟地叫我,娘娘。


多可愛啊。


如此討喜的孩子,又有皇後這樣簪纓世家的女子做母親,還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做太傅,前教他禮義廉恥,後授他治國之策。


而我,我隻是抱著他的,一字一句地給他念: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25


這之中亦有插曲。


被禁足兩年的那位寧嬪,出來了。


那時我正坐在裴啟身側,給他端上燉了許久的雪梨湯。


沒辦法,這些日子他總是咳嗽,多喝些總沒錯。


走進來的人一身素衣,跪在地上。被冷落的兩年,讓她心性發生了巨變,嬌縱不再,隻剩柔弱可欺。


絕美的容顏未施粉黛,反而別具一番韻味。


裴啟看了一眼就定住。


「娘娘若是還怨恨臣妾,臣妾再跪,隻是當初之事,隻是臣妾無心之失,並非有意為之。」


她說著說著,芙蓉泣淚:


「但,終究臣妾的錯。」


裴啟像是面露不忍,但還沒忘記那個死去的孩子。


我則已經站了起來,將人扶起:


「娘娘,都過去了。」


她驚訝:「臣妾隻是嬪……」


「在我這裡,娘娘永遠是娘娘。」


她沒說話了,像是感動。


如果我沒離得太近,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恨的話。


如此和諧的場面,裴啟自然高興。


畢竟千月國如今與大盛的戰事已經因為那位年少將軍平息,簽訂了盟約,這個時候讓寧嬪難看,多少有些不給面子。


說曹操曹操到,內監傳了一聲:


「陛下,沈將軍到了。」


裴啟讓寧嬪先離開,卻並未讓我回避,笑道:「他既來了,就讓進來吧。」


門打開時走進來的人帶著外面冷冽的風,因為太過著急,身上還穿著甲胄,走動時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有些出神。


心想原來當了將軍如此風光啊。


「微臣參見陛下。」


沈將軍聲音年輕,裴啟和他打趣,他也能應對自如,絲毫沒有年少將軍的傲氣和稚嫩。


隻不過聊著聊著,還是要談正事,這次談到的是軍餉。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若是按照往年的分例,怕是邊疆的士兵撐不住。」


「那還要多少?又是要銀子?國庫裡的銀子就那麼……咳咳咳……往年可以,今年偏偏不行!」裴啟咳得激烈,我急忙給他遞上雪梨湯。


他煩躁地道:「好好的日子,偏偏就要談這個,實在掃興。」


沈黎不再接話,但也沒有走的意思。


直挺挺地杵在那兒,把裴啟都氣笑了:「你、你這是在逼朕!和你父親的脾氣簡直一般無二!」


他說著不再理沈黎,對我道:「今日你怎麼帶著藥味,聽聞你還設了佛堂,可是生病了?」


我苦笑:「陳年舊疾,設佛堂,不過祈福罷了。」


他的笑僵了一下。


我身上的舊疾,從來隻有一個。


滑胎後久久不孕的肚子,喝多少碗 藥下去,依舊不會有任何作用。


或許是觸景生情,我的話多少出格了一些:


「這天真冷,也不知那孩子,去了別家,會不會挨凍。」


想到我方才還拉著寧嬪的手原諒的場景,裴啟坐立難安。


最終,沈黎等到了他想要的,他苦求不來的救命銀兩,得到時卻是因為高高在上的天子憐惜身邊之人,嘆了句:


「就當祈福吧。」


26


出了宮門,我被沈黎喚住,坦然恭敬地道:「微臣替邊疆戰士謝過娘娘。」


我並不領情,當著內監的面對他道:「是陛下給的銀子,你該謝的是陛下,更何況這隻不過是為了我那未見天明的孩兒,祈福罷了。」


他一頓,腰又彎了一些道:「陛下之恩,微臣永生難忘,娘娘之言,微臣也銘記在心。」


內監已經走入殿內。


我的聲音低了一些道:「若是真的謝我,便多打些勝仗吧,對底下的人好些,像你父親一樣。」


「對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


他離開時我才轉身,瞧見不遠處寧嬪並未移步,站在那兒不知看了多久。


我從容地沖她笑。


27


這盟約一簽就簽了三年,三年間寧嬪復寵,卻並未得到再多權力,倒是皇後年紀漸長,穩坐中宮。


「使臣要來,她就越發跋扈了。」


皇後和我發牢騷,又擔心地道:「她太安靜,總覺得有什麼在後面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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