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索性放棄了抵抗。


「好吧,那你小聲些。」


那人嘿嘿一笑,更是得意,眼見那張臭烘烘的嘴就要湊到我頸間。


下一瞬,他便捂著後頸,軟著身子倒了下去。


我握著發簪的手,微微發抖。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短暫的顫慄感褪去後,便是恐懼襲來。


說不害怕是假的。


我想處理屍首,卻又不知該怎麼做。


正慌亂間,已經有巡邏士兵的腳步傳來。


身體的反應總是要快過腦子的,我慌不擇路的跑了兩步。


卻在漆黑的夜幕中,撞上一個溫熱的胸膛。


赫連予捏住我的手腕,那隻帶血的發簪掉了下來。


我隻愣神片刻,便帶著淚意撲進了他懷中。


「方才有人對我不軌,求可汗救我!」


赫連予眸光微冷,瞧見了不遠處的那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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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頤,你殺的可是突厥人。」


「本汗為何要救你?」


我伏在他懷中,顫慄著,抬起頭時,是一張淚眼朦朧的臉。


「因為,可汗是我的夫君啊。」


赫連予有些意外,但片刻後眼底的愉悅開始化開。


那原本束縛著我手腕的手貼在了我腰間,將我攔腰抱起。


巡邏士兵舉著火把趕來時,隻瞧見赫連予冷淡的眉眼。


火光映照下,他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


「烏蒙試圖行刺,已被本汗斬殺。」


「丟出去喂禿鷲吧。」


17


那晚後,赫連予待我越發怪異。


白芷用了兩包上好的凝露茶,從一個突厥僕婦那兒打探了些消息。


原來,赫連予的母親,從前是老可汗身邊的女奴。


生下他不過是一場意外。


後來赫連予漸漸出色,成為皇子中最拔尖的存在,老可汗對他寄予厚望,卻又擔心他母子一脈的親情會叫他變得優柔寡斷。


因此,一次赫連予在射獵中小小失誤了一回,老可汗便借機處死了那個女奴。


赫連予本是百步穿楊的箭手,可僅僅那一次偏了毫釐。


那隻箭,便落在了他母親心口。


他自此變得嗜血好勝,喜怒無常。


我也終於明白,赫連予為何不再像從前那般,在床榻上生死予奪,但又會冷著臉讓我做許多事。


譬如替他穿靴,侍奉他用飯,又或者在酬宴時,替他斟酒。


原來,那不過是他曾經奢望過,卻未曾擁有過的東西。


我開始試著拿捏赫連予。


替他穿靴時,我會洽然自若的叮囑他今日風大,記得添衣。


侍奉他用飯時,我會將肉塊細細切碎,再遞到他嘴邊。


宴席上替他斟酒時,我會默默備下醒酒湯。


突厥人遊牧為生,習慣了風餐露宿,其實並不需要這些。


赫連予卻受用的很。


他不再刻意在眾人面前折辱我,也不再招呼眾人孤立我,甚至,床榻之上,也不再那般莽撞。


從前,那些放牧的僕婦瞧見我,便會遠遠的躲開。


如今瞧見我,也會樂呵呵的遞給我一碗羊奶。


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我越裝越得心應手,有時耳鬢廝磨間,那些柔情蜜意仿佛成了真。


我便會伸手猛然將他推開,想從這夢境中清醒片刻。


可下一刻,赫連予便又會湊過來,唇舌之間,便將我拉下萬丈深淵。


無力抽身。


可這樣的日子,是過不了太久的。


第二年的春天,我嘔吐不止,白芷說我有了身孕。


突厥的巫醫也來看過,第二日便端來了碗湯藥。


她說:「公主,你應該明白,這孩子留不得。」


我當然明白。


赫連予並無姬妾,我若是生下這個孩子,是個女孩,倒還好說。


可若是個男孩,那他便會是赫連予的長子。


突厥立儲向來是以兄弟次序為先,可這個孩子有著大靖血脈。


將來若是承襲可汗之位,難道要他騎著突厥的戰馬,踏上自己母親的故土,斬殺自己的同胞嗎?


養好一個孩子很難,可教壞一個孩子,很容易。


我想了想,端起碗要喝,卻被赫連予攔下。


那素來殺伐果斷的少年可汗,眉宇間竟帶了絲倉惶。


他說:「令頤,留下她吧。」


一旁的巫醫嚇了一大跳,趕忙跪地勸阻。


可說了許久,赫連予來來回回隻有一句話:「說不定,是個公主呢?」


他在賭。


我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那裡竟孕育著一個生命。


很神奇。


我想,我也賭一把吧。


18


赫連予力排眾議,讓我留下這個孩子。


可他也不再來看我。


我知道,他在害怕。


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也怕這個孩子將來會隕滅自己的種族。


孩子一日一日的長大,我的肚子高高隆起。


有時那隻小腳踹到我肚皮上時,我便會想起母後。


我想問問她,從前我在她肚子裡也是如此嗎?我是幾個月生的?生產時痛不痛?


可大抵是沒機會問了。


這樣代代相傳的婦人闲話,沒有人能教導我。


我隻能眼睜睜瞧著肚子一日一日變大,茫然而無措的等待著自己的判期。


有孕八個月時,我早產了。


不知是飲食犯了忌諱,還是孩子胎位不正。


總之是要生了。


突厥的巫醫覺得我早產晦氣,不知的念叨,白芷氣不過,將她撵了出去,隻留下兩個僕婦協助。


好在她雖未曾接生過,但好歹醫術過人。


我在毡帳裡折騰了一天一夜,終於生了出來。


嬰孩的啼哭在破曉時分,傳遍了王帳。


帳簾被重重掀起,赫連予衝了進來。


他的聲音又急又快:「男孩還是女孩?」


白芷將孩子包好遞到我懷裡,眉宇間帶著欣喜。


「是位小皇子。」


赫連予如遭雷擊,被澆築在原地。


目光又落到那一盆盆血水上,他默然片刻,還是走到了我身邊。


懷裡的孩子如小貓般瘦弱,赫連予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頰,卻恰巧被那隻小手握住了手指。


孱弱而溫暖的觸覺從指尖傳來。


赫連予眉心微跳。


這是他的孩子。


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親眼看見他眸中的冷意化開,竟有了幾分慈愛。


心中松了口氣。


可下一瞬,他輕聲開口:


「殺了他吧。」


我如墜冰窟,渾身的血液在此刻都開始凝結。


我冷眼看他,就像是在看陰溝裡的一條毒蛇。


「赫連予,當初是你執意讓我生下他的。」


我明明,給過他選擇的機會。


他那時優柔寡斷,如今孩子生了下來,他卻開始殺伐果斷了。


赫連予沉默了一瞬,背過身:「殺了他,日後我們還會有公主的。」


「可我隻要他!」


「這是我的孩子!由不得你做主!」


我聲嘶力竭,像是隻護雛的母獸。


赫連予轉過身來,那雙眼再次變得漠然。


他最後看了一眼我懷中的孩子,隻留下了一句話。


「你若是執意如此,那他日後,便隻是你的孩子。」


他掀帳走了。


自此,再未曾瞧過我一眼。


19


赫連予並未給孩子取名。


甚至因著那日的話,我的孩子,連冠他父親姓氏的資格也沒有。


也罷,那便隨我姓沈。


我想了三日,給他取名叫握玉,沈握玉。


我希望他日後做個執筆握玉的君子,而不是嗜血冷漠的野獸。


赫連予不願見我,我也唯恐他獸性大發傷了孩子。


第四日,我帶著握玉和白芷,搬到了次帳。


突厥的僕婦覺得我不知好歹非要生下孩兒,如今赫連予又厭棄了我,便待我格外差些。


每日裡送來的飯食,總是摻著石子。


送來的水,更是泛著黃,不知加了些什麼。


白芷用銀針試了又試,還是不敢讓我冒險。


「公主,您好歹是代表大靖來和親的,這些突厥人怎麼能如此待您?」


我明白,這些突厥人雖隨性放肆,但這其中未必沒有赫連予的授意。


他想讓我服軟。


想讓我舍棄握玉,重新回到他身邊。


可是,一個曾經做過乞兒的人,又怎麼會拋棄自己的孩子?


飯食裡有石子,便挑一挑。


水不能喝,我們便自己去打。


草原遼闊,取水的地方極遠。


白芷用整整十匹綢緞,才同一個僕婦換得了一輛推車。


從前帶來的那些金器銀器,如今看來,竟是半分用處也沒有。


但縱使日子艱難,看著握玉一日一日長大,我也能熬下去。


又是一年春日,草長鶯飛,風光遼闊。


白日空闲,握玉便拿了風箏去放。


那風箏是白芷給他做的,遠比不上京中所售賣的那些紙鳶精巧,但握玉喜歡的緊。


握玉拽著箏線奔跑,笑聲由遠及近。


他噔噔噔跑到我跟前,一張小臉熱得汗津津的。


卻抬手指著遠處問我:「阿娘,那是什麼?」


那拖著貨物的隊伍在草原上拉得老長,唯獨箱籠上的皇封叫我眼熟。


我輕聲道:「是大靖的歲貢。」


「歲貢是什麼?有吃食,有金銀嗎?」


我摸摸他的頭:「有。」


握玉若有所思片刻,半晌後仰起小臉笑了:「我曉得了!」


「他們說歲貢就是輸了的人給贏了的賠禮,大靖輸給了我們,所以才要給這許多的好東西!」


「阿娘,等我長大了,我也要打贏大靖,我也要贏這麼多的歲貢!」


握玉已經三歲了。


他既長得像赫連予,又長得像我。


從前,我並未發覺。


可如今,我瞧著那張興奮的小臉,和眉眼處透露出的戰意。


我驚覺,這孩子,竟在潛移默化中,已經將自己當成了突厥人。


完完全全的突厥人。


我渾身發抖,顫著手打了他一耳光。


握玉不明所以,哭了起來。


我開始愧疚。


既愧疚自己未曾教導好他,又愧疚自己不能帶他逃離這裡。


胸腔中的某處細細密密的泛著疼。


我將握玉摟進懷裡,耐心告訴他:「輸與贏,對與錯,本無甚分別,立場不同行事便不同。」


「阿玉,你要曉得,娘親與你都是大靖人。」


「遲早有一天,你皇舅是會來接我們回家的。」


小小的握玉想了想,替我擦去眼淚,重重點了點頭。


20


握玉五歲那年。


我不慎受了涼,迷迷糊糊發起了高熱。


從大靖帶來的藥品早就已經消耗殆盡,白芷隻能去了主帳。


赫連予眉頭微皺:「她病了?」


「公主受了寒,如今高熱不退,性命垂危,求可汗賜一碗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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