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嘆息剛剛傳進耳中,年輕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氣凍住了一般。身為守竹人,他幾乎對竹林的變化了如指掌,否則也沒辦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闖禍的小孩子,但是這道嘆息傳出之前,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是誰?


  守竹人被凍得渾身僵硬,手指艱難地探向腰間的一塊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識。


  一張嫵媚冷豔的臉自幽暗的竹林中緩緩浮現。


  幽藍的裙擺就像某種鳥類的翎羽,優雅美麗地拖在地面。她出現的瞬間,整片竹林驟然狂風大作,卻不是真的風起,而是竹林劇烈搖晃,生生刮起的大風。


  月母!


  自晦明之夜後,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來,不僅是十二洲的仙門,甚至連三十六島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隻有太乙宗與巫族的寥寥幾人知道,她失蹤前,曾單獨與神君見過一面。如今,鶴城變動,西洲風波雲湧,她出現在了東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腳步。


  “不用這麼緊張,”她說,“一個小姑娘,我還不至於為難她。”


  竹林稍微安靜了一些,但竹葉仍在不斷落下。


  月母一揮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後在空地上坐了下來。她屈起膝蓋,雙手環抱,頭枕在手臂上。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忽然稚氣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隱約間,有些像個孤獨的小姑娘。


  “你們記得那麼多人,卻不記得我了麼?”她幽幽地問,“連你們也跟他一樣?”


  竹林忽然一片寂靜。


  ……很久以前,藍羽雙翼的女孩,學得還很笨拙,跌跌撞撞地從一株竹子頂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頂端。摔得喪氣了,就幹脆抱著竹稍,往下看,發現竹林中不知何時來了位白衣的神,長得特別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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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間變成漂亮的拱橋,他將小巧的拱橋往虛空一擲,人間的某處,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橋。


  藍羽女孩想,他可厲害。


  後來才知道,他是雲中的神君。


  一片竹葉落到月母肩膀上,輕輕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葉,放到唇邊,吹出一首悽涼的小調。


  愛恨都說盡了。


  隻剩下惘然,無邊的惘然。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竹林再次劇烈搖晃,聲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間變成一名名披甲的戰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隨風拂動。


  竹葉吹出的小調驟然停止,月母沒有回頭,但神情驟然卻變了,重新變得冰冷狠厲:“你不去策劃西洲的大動作,來這裡做什麼?你就不怕御獸宗的那些蠢貨把事情搞砸?”


  “御獸宗……”身形略顯虛幻的懷寧君走出昏暗,聞言低聲笑了一下,“其實他們是輸是贏都無所謂。隻要他們打起來就行,而不論是西海海妖,還是御獸宗,都已經無法懸崖勒馬了,地火蘊積已久……便縱是神君在,也無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麼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諸位魔神試圖挑戰你的地位,卻還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遊?”


  “不用這麼看我。”懷寧君說,“天道墜魔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進攻。


  “我們隻需要等待。”


  等待一場人間內戰。


  …………………………………………………………


  一個巨大的沙盤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勢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錯落山峰與河流之間,星星點點,像個巨大的棋盤。眼下,許多棋子正在燃燒,騰出嫋嫋烽火。


  “芸城、鯨城、鶴城、錢來城、鱷城、石象城……”


  御獸宗宗主莊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長老與諸位太上長老圍繞沙盤落座。


  御獸宗主峰大殿被顧輕水那自古海而來一劍毀了,無淵劍至今仍插在峰頂,上面附著的劍意太過凌厲。便是幾位太上長老出手,也無法在不損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將它取走——一旦隨意拔出,劍中劍意將垂直貫落,將整座主峰劈開。


  無奈之下,不得不讓它留於原地,隻使了個障眼法,將它稍做遮掩。


  “城神暴動,墜為渴血大妖,弑殺無辜,塗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難,”莊旋道,“諸多城池的情況已經通知下去了。”


  燭照在他臉上。


  光影幽暗。


  “諸事已俱。”


  ……………………………………


  暗流,旋渦。


  四面八方都是衝擊。


  莊九燭劃動手臂,竭盡全力地對抗寒冷徹骨的洋流。那天飛舟上撞見血案現場,作為一名向來不善動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頭撞破甲板,跳進琉璃海……他水性極佳,又重得驚人,一口氣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麼叫“大海撈針”。


  僥幸逃過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還在不在頭頂,隻能摸索著,逆海流遊。


  莊九燭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遊了多久。


  支撐他滑動雙臂的念頭隻有一個:


  得趕回宗!


  得跟趕緊師父和師兄匯報!


  他是個隻會仗師父劍聖名頭,和師兄威風胡鬧的紈绔沒錯,可他還不至於真的一點腦子都沒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幾天,盡管對他們指責御獸宗的話十分不服氣,但到底梅城百弓莊地底的血海他也是親眼瞧見了。


  ……連運鶴糧的飛舟都出事了。一個陰謀。


  一個巨大的陰謀將御獸宗,將西洲籠蓋住了。


  連他都嗅到了風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氣一點點流失。


  意識變得模糊,漸漸下沉。


  刻了“聆神”陣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


  大師兄曾清沙啞的聲音傳入耳中。


  九燭,不要回宗。


  師父死了……


  耳中轟然,腦海震蕩。最後一絲氣體消失的瞬間,漆黑無光的海底睜開一雙赤金的眼睛。


  深海龍鳴。


  ……………………………………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飛出海面。


  落進一隻素白的手裡。


  “阿洛,你看。”


  神君白發紅衣,高坐雲中,俯瞰西洲。


  “這條龍真漂亮。”


  西洲烽煙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獸暴動,原先與人相善的城獸忽然發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鯨城、鶴城、錢來城、鱷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連成一條曲折的線,自高空俯瞰,猶如一條頭向西北的赤紅長龍。


  張口欲吞厲風。


  師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虛罩御獸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燈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蟻蒼生。


第152章 動山風


  師巫洛收回手。


  他比仇薄燈更不在意底下的烽火, 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整個人間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極高的雲端俯瞰, 西洲大地版圖鋪平衡展,西北角上一條條白線不斷向山河逼近,每一道白浪都是一重數十丈,上百丈的大潮。這些大潮翻湧而過,輕易地將兩岸邊的城池給吞沒了。


  可是無所謂。


  爛得徹底,燒個徹底,都可以。


  師巫洛一點也不在乎。


  隻要仇薄燈能夠不在乎。


  “你的衣服怎麼起火了?”


  仇薄燈將視線收回, 轉頭看師巫洛,忽然伸手扯過他的衣擺,白皙的手指在袖上緩緩劃過,星星點點的銀灰光暈飄起, 就像火燎過宣紙棉片時,邊沿飛起的炭塵。隨著他的指尖掠過, 血衣上浮現出山川河流的暗紋。


  “……也是一條龍。”


  紋光浮動。


  如山河風湧。


  “嗯。”


  師巫洛應了一聲,低頭看衣袖,並不意外。


  ——曾經仇薄燈耗費無數心力為他煉制的軀體於十二年前崩解, 如今他的形體隻是一個幻化的形象。真正的他, 是山, 是河, 是鳳,是雪, 是十二洲的一切。天地是他的形骸, 海河是他的衣衫, 洲城是他衣上的錦繡。


  隻是師巫洛不喜歡這件衣衫。


  平時都任由血氣和魔障將它覆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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